第四十五章 走出阴影

　　县委后院，偌大的一片林子，阒无一人。柳仲元踽踽独行，满眼灰暗。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头顶浓密的枝叶筛漏着阳光，在地面肆意涂鸦弄影，宣泄着阴暗。
　　此时，已升任鹿岭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的甄世龙，正激情满怀作报告：“……做宣传工作，我是外行，但我知道，一定要与群众同坐一条板凳，板凳的长度，决定思想的深度。要想写出接地气的文章，一定要与群众零距离、面对面，同吃同住同劳动，拜群众为师……现在，我们有些同志，与新社会群体说话，说不上去；与青年学生说话，说不进去；与困难群众说话，说不下去；与老同志说话，又被顶回去！为什么？因为说出口的话，都是老话、套话、正确的废话，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写出的稿子，千篇一律，会议没有不隆重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成就没有不喜人的。调研文章，泛泛而谈，凌空蹈舞……”讲话，文风清新，令人耳目一新；又切中时弊，发人警醒，一次次被掌声打断。这篇讲话稿，是柳仲元昨晚加班加点写的。原本有一篇，是鹿岭县这边的同志写的，甄世龙不满意。
　　回到办公室，甄世龙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情不自禁拿起电话打给柳仲元，想问问这家伙现在在忙啥，愣是等了好半天。甫一接通，甄世龙便哈哈大笑，问道：“仲元，忙啥呢，半天没接电话！”
　　“唉，散步呢，正在反思人生，想想今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柳仲元低落的情绪，未加丝毫掩饰。
　　自甄世龙升任后，俩人没了上下级关系，也无利益上纠葛，脾性趣味相投，反倒成了忘年之交。
　　甄世龙听出了味儿，揶揄笑道：“哟呵，听口气，心情不佳呀，像是遇上挫折了哈。怎么，小两口吵架了？人长得太帅，也惹麻烦不是？哈哈！”
　　“哪里，刚才，被县纪委请去喝茶啦！刚出来呢，不知被哪个龟孙子告了一状！唉，累死累活，抵不上一封举报信来得实在！”
　　甄世龙闻言，颇为惊讶，仲元为人处事还是挺有分寸的，除了有点文人脾气，可这也不至于呀，继续玩笑道：“会有这事？哦，都告啥了？不会是举报你祸祸了人家闺女吧？”
　　“唉，甄部长，甭提了，举报我工作日喝酒、参与赌博，最狠的，举报我干预和插手了柳子湖项目工程，还成了大股东！幸好咱这股东，是纯假货一枚，是黄水龙生拉硬拽弄进去的，说什么有了我，公司就有了定海神针，拗不过，才挂了个名。股份，当时就转给了唐富员。这事，我也跟您说过，您当时还说：放心，反正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充当定海神针，鼓舞士气又何妨。唉！谁知，竟真摊上了。”
　　“哦，对了，当时镇干部也想入股，是原股东们不同意，最后才不了了之。幸好没有入股，否则，一告一个准。现在想想，后怕呀！”
　　说罢，将一块石子一脚踢飞，苦着脸继续道：“唉，甄部长，您说，今后怎么办呀？这天天与村干部一起厮混，您也是知道的，村干部是个特殊群体，比不得机关干部，得闲时，搓搓麻将、打打牌，是常情常态，你非得套用机关干部管理的那一套，那完全是不懂下情！你说一个村干部，不与农民兄弟一个桌上喝酒，搬出工作日不许饮酒，村民会认为你拿大、摆官架子嘞，认为是瞧不起他，那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也甭想听啦！甄部长，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好这一口而替自己开脱，不与村民喝酒，感觉少了那股子味儿，不亲啊！还有啊，甄部长，您给评个理，工作日不许饮酒，它的初衷，不是想刹住公款接待中的大吃大喝以及酒后误事吗？咋跟村民吃饭喝酒扯上关系呢？农民兄弟会请干部到他家喝酒，这不是好事嘛，说明干群关系融洽，亲呀、铁呀，这个也管？依我看，人，一旦心术不正，上面再好的政策，落在他们手上，准会弄得变形走样，会被异化、妖魔化！”
　　“甄部长，您在听吗？”一直是自己在喋喋不休，没听到对方吭声，柳仲元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你说，我在听。”甄世龙语气温和，听不出任何的不耐烦。
　　“谢谢！甄部长，别嫌我啰嗦，如今您当了大领导，千万别高高在上哈，要善于倾听下情与民意啊！”柳仲元直言不讳说道。
　　“仲元，你说的这些，确实在理。站在旧的角度，你说的这些话，就是牢骚话！我是从乡镇上来的，遵从现实，站在一个县委常委的角度看，确实值得深思。正如你所说的，不管是谁，一旦心术不正，上面再好的政策，落在他们手中就会变形走样，甚至害人不浅！这个值得警惕和警醒啊！”
　　没等柳仲元接话，甄世龙接着道：“仲元，别灰心丧气，你的眼光常有独到之处，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问题，这是好事。当然啰，一心一意埋头工作，却遭人举报，确实晦气，但也要学会正视自己，学会在监督下工作，谁也不是天王老子，举报是别人的权力，别太放在心上。不过，能抓住领导干部干预和插手建设工程项目，告你的人，绝非一般的人。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好啦，忧伤一下就可以了，别没完没了的哈，那兄弟可瞧不上你啦！其它的，我就不多说了。”甄世龙说完挂了电话，陷入深思。
　　柳仲元还想争辩两句，可电话已经挂断，只能呵呵了。不过，感觉甄世龙当上常委后，眼界确实高多了，他传递的信息量也比较多：
　　“举报是别人的权力。”这点确实没错，谁都要有被人举报的觉悟，尽管这事落在自个身上很不舒服。
　　“想告你的人，绝非一般的人。”这是对举报人的判断，自己作为亲历者，深有同感啊。
　　“忧伤一下就可以啦。”想到这，就有些蛋疼了，“是这事没落在你身上好吗？”感觉这哥们安慰人有些不靠谱，“我像是‘没完没了’的人吗？是这事没落在你身上吧。”柳仲元突然一惊，醒悟过来，哑然失笑：“这不正是‘没完没了’吗？”又咬牙切齿地道，“无端被人举报，忧伤一下，还不可以吗！”
　　烦时，能有个人聊聊，感觉确实好多了。柳仲元走着走着，手机又响了，一瞧，是部长来电，赶紧平息一下呼吸，按下接听键，礼貌说道：“部长您好，我是仲元。”
　　“你的事，我听说了。听你的口气，好像调整过来了，这样很好！本想叫你来坐坐，看样子，已经没这个必要了。有些事，我也只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希望你能理解。好了，忘掉过去，在下面好好干，我是看好你的，有啥困难，可以直接打我电话。”
　　部长讲话，向来言简意赅，但透露的信息量也多：
　　说明事前事后，他都知道，不是不肯帮，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苦衷呗；“忘掉过去。”过去忘掉了，过去就不存在吗？那个告黑状的，好好的呢，扎心啊，老铁！
　　“在下面好好干，我是看好你的。”是勉励要一如既往，情绪工作不要有波动，尤其不能撂担子。
　　“有啥困难，可以直接打我电话。”这是唯一一句暖心的话，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承诺，言外之意，小事会摆平，前提是“在下面好好干”。
　　两位部长的话，归拢起来，简单，就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而柳仲元的感触是：南水宛村，那里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没有成绩，一切徒劳，皆是免谈。用懦弱、胆怯，去换取别人那点可怜的怜悯，大可不必！躲在角落里痛苦，更是无济于事！于是，毅然转身往回走。
　　突然，几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师傅！”“老大！”“哎呀，真的是你呀，啥时候回来的！”
　　柳仲元猛一抬头，看见部里的几位小年青，围绕着一辆商务公车，看样子是准备下乡作采访。柳仲元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小龙等几个已经朝自己这边跑了过来。糟心呀，牙疼。好歹自己也是老大，高大威猛的形象不能丢了，干脆挽着胳膊，好整以暇，老神在在地问道：“干吗去呀，这是？大呼小叫的。”
　　“还能有啥事？去采访呗。老大，你走以后，没主心骨啊，部长大人下达的上稿任务忒重了，压力山大呀。嘻嘻，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咋样，前往中草药苗圃种植基地，陪徒弟几个，走两步！”大家围拢过来，大有不答应，绝不放行的架式。
　　“好吧，陪你们走两步！”柳仲元沉吟了两秒，爽快答应了。几次答应要陪他们下乡采访来着，都成了空头支票，今天既然被逮住了，放松一下也好。
　　“耶！”众人兴奋地簇拥着柳仲元上了车。
　　柳仲元自顾自地拣了个后排位子坐下，与大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顿觉倦意袭来，身子不由往后一靠一歪，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看着熟睡中的老大。这一阵子，柳仲元实在是太累了。柳子湖项目工程，几乎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产业，倾注了大量心血，也是近期报纸、电视重点宣传和报道的；今天的全县流动现场会，是他几天前就开始安排和布置，都是他鞍前马后的忙着接洽，关键时刻，政绩没捞着，被纪委请去喝茶了；昨晚，又帮甄世龙写稿子，忙到深夜；大清早，开车赶回县城；刚才，在纪委，又是一通。是铁打的人，也疲劳了。
　　柳仲元睡得很沉，鼾声阵阵，叩击着年轻人的心。
　　瞧着柳仲元这副熊样：没心没肺，大条，有点贱，又像兄长；纪委查他的事，大家都有所耳闻，可他还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心疼，心酸，心碎呀！小龙等几个，躲着偷偷淌眼抹泪。
　　睡到了中草药材种植基地，柳仲元才醒来，还意犹未尽，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哈喇子，呵呵笑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哎呀，好睡，刚打个盹就……”还想贱，一看周围，人都被自己贱没了，只好黑着张老脸下车，一瞧，哟呵，都齐整站好了，柳仲元大手一挥：“走，干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