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9)

林建昌忽然指着车窗外，发现了新大陆似地说：“你看！”沈惠枫说：“什么？”林建昌说：“那边那个男的！”车很快地开过去了，沈惠枫说：“没看见嘛！”
林建昌说：“区‘关工委’的梁主任，咱们的顶头上司。一头汗珠子，又不知往哪边去。”沈惠枫笑了：“一头汗珠子你也看得见？你不是白内障么？好啦？”林建昌说：“他是秃顶，太阳照了会反光嘛。”沈惠枫笑着说：“隔壁居委会的张丰年也有这种趋势。”她向车窗外看了一小会儿，直到看不见为止：“梁主任从副检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也有不少年啦？”
林建昌：“记是记不清了，只知道他也不小啦！”沈惠枫说：“他是一退休就到了‘关工委’吧？”林建昌说：“是啊，算起来比我还大几岁。咱们这一拨是一刻也停不下来了。”沈惠枫拿他开心说：“那是你们自愿的，活该！”林建昌说：“你呢？难道你不是吗？”沈惠枫笑了：“我也活该，好了吧？”
车到目的地，公交车语音提示：“庆丰集团到了，请下车。下车请带好随身物品，请不要横穿马路。”林建昌、沈惠枫下车，站牌附近不见人影。
沈惠枫：“小房呢？不会又上哪儿玩去了吧？”林建昌说：“不会。这个觉悟他还是有的。”
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房元元突然出现在二人身后：“嗨！”
二人吓了一跳。沈惠枫转身：“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林建昌也吓着了，不过逞能不愿意承认：“以后不能这样啊，老年人心脏不大好。你沈奶奶还有哮喘病，一紧张会发作的。”房元元伸伸舌头：“知道了，林主任。”看着沈惠枫，不知怎么称呼。林建昌说：“她的年纪做你奶奶也差不多了，你就不兴主动喊一声？”沈惠枫说：“算了算了，别难为他了，抓紧时间，办正事要紧。”房元元沉默一下才说：“好了，已经在心里喊过了。”沈惠枫笑了：“我最近也不知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给孩子吓到。前几天才被楼上的小浩吓着，这又是一回。”房元元笑了。
三人走向“庆丰集团”大门。保安拦住。林建昌出示了工作证，对他说了句什么。房元元看看气派的楼房，看着保安的制服，不觉流露出艳羡之情。
林建昌同保安打好了交道说：“走了。”房元元连忙跟上。三人走进保卫科。
林建昌跟科长打招呼说：“杨科长，打扰你了。”杨科长热情地说：“林主任！坐，坐，三位坐。”亲自去倒水。三人接了一次性茶杯，都说“谢谢！”杨科长说：“林主任的来意我们知道了，黄总交待过了，叫我尽快给你们落实。他在上面开会，不然就自己下来了。”林建昌面露喜色：“黄总太客气了。”
杨科长目光在房元元身上停了一下说：“你明天就来上班吧。”林建昌用询问的目光看房元元，房元元笑吟吟地点了下头。林建昌说：“这就太好了！杨科长，感谢你们对‘关工委’工作的大力支持，感谢你们给了小房一次机会。”杨科长笑：“您说哪儿的话？我们也愿意为社会做些事。黄总还说了，能配合‘关工委’的工作，是‘庆丰’的荣幸。”林建昌带着几分得意喝了口茶，很有派头地放下茶杯。沈惠枫忙谦虚：“这说到哪里去了。小房，好好干，我和老林，还有……你姜阿姨，一有空就来看你。”
杨科长问道：“怎么好久没见到姜主任了？”沈惠枫说：“她也忙呢！”杨科长笑得别有深意：“是的是的。”
房元元说：“杨科长，我个子比一般人高些，我的保安制服……”杨科长说：“哦，你在惦记这个。那你放心，没有现成的，科里给你订做。”四个人都笑了。
林、沈、房起身与杨科长握手，杨科长嘴里说“不送不送”，却一直送到大门口。杨科长说：“小房，明天八点准时上班，别迟到。”房元元响亮地答应一声，出了门还回头看一眼保安。

沈惠枫下了班就直奔医院，小凡今天身体不舒服，在家里没来。虽然明知道有医生护士照料着，绝无差错，她还是有点不放心。等到坐在床边，看到床上昏睡的罗院长，才安下心来。冬天天黑得早，室内已开着台灯，灯光柔和。沈惠枫在温暖的光线下呆呆地坐着，脑中不由闪过一幕幕往事：罗院长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言，台下很多听众，有不少是外国人，还有人在做笔记，沈惠枫自豪地看着丈夫；沈惠枫和罗院长走出豪华的酒店大厅，一大批记者涌上前来采访、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罗院长不着痕迹地为沈惠枫尽量挡着，一边脸露微笑；沈惠枫流着泪坐在沙发上，罗院长颤抖地捧着一封信，忽然倒了下去，她失声惊呼：“老罗，老罗！”……
她擦擦眼睛，暗想：你治好了那么多人，却治不好你自己；我做了这么多年医生，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你躺着。
顾医生走进来叫了声：“沈医生。”沈惠枫含笑招呼：“顾医生。”顾医生向病床上瞧了一下说：“又来看罗院长了？”沈惠枫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顾医生夹着一丝抱歉说：“对不起，沈医生！这么久了，治疗始终没有起色。罗院长是我们的老领导，医学权威，我们都是他老人家手把手地带上路的，现在却没有办法使他苏醒。”沈惠枫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们已经尽力了。再说，他自从入院以来，院方在经济上已经对我们很宽容了。”顾医生惶恐地说：“您千万别说这话，我们已经很惭愧了！”沈惠枫站起来说：“不妨碍你查房了，再见。”顾医生说：“您慢走。”
沈惠枫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一眼罗院长。罗院长仍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林建昌给房元元找着了工作，心里这份儿痛快，着实难以言宣，想着晚上回家做几个好菜，就一杯黄酒，犒劳犒劳自己。不料门一推开，先听见林俊贤的吼声。印象中儿子极少这么失态，一定又是小勇这孩子闯了什么祸了。他急急走进林俊贤的房间，见林俊贤指着拉开的抽屉道：“你说，你说！”
林小勇把头一昂：“说什么？”林俊贤厉声道：“做了什么就说什么！”林小勇倔强地说：“我没做，说不出来！”他面色通红，林俊贤却脸上铁青。
林建昌问：“怎么了这是？”林俊贤说：“小勇偷钱！”林建昌变色道：“不会吧？”林小勇大声说：“我没偷，就没偷，就没偷！”林建昌对林俊贤：“你是不是记错了？”林俊贤“哼”了一声说：“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七十块钱，三张十块，八张五块。现在少了五十块，不是他还有谁？”向林小勇道：“你无法无天了是不是？！你还当不当我是你老子？”林小勇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没拿，不知道！”林俊贤忽然低沉了嗓子说：“这五十块钱，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林建昌见儿子是动了真怒，又见林小勇只管直直地站着，就是不松口，便温和地说：“小勇，到底是不是你？有句古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今天能拿家里的，明天就能拿别人的，后天就不只是拿钱了。你乖，跟爷爷说实话。”
林小勇极快地嘟囔一句：“给朋友看病了。”林建昌、林俊贤同时说：“啊？”都没听清。林小勇这次说得清楚了些：“拿给朋友治病了。”
林俊贤说：“什么病？他自己家里没钱，要靠同学救济？”林小勇说：“不是同学，是同学的哥哥。被对头打伤了，不敢回去拿钱。我就垫了五十块。我们每个人都垫了一点。”林俊贤不认识他似的打量了他半天：“你……你行啊！你都跟什么人在来往？同学的哥哥，还是个混混，你……”林小勇愤怒地顶撞：“他不是混混！他帮他兄弟出头，人家讲义气！”林俊贤更气了：“好，他是英雄！是英雄就不该等同学的弟弟回家偷钱去救命！”林小勇竟也吼起来说：“是垫，不是偷！”林俊贤疾言厉色地说：“他拿什么还？垫！是肉包子打狗还差不多！”林小勇红了眼说：“你……你骂谁是狗？”林俊贤大怒道：“嘿，你这是准备打我来着！好，用你们黑道的话：‘先下手为强’。我先打死你！”脱下拖鞋就冲过来。林小勇一手护头一手推挡。林建昌这才醒过神来，忙插在中间，强行把他们隔开，一边向林俊贤不满地说：“干什么？啊？你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
林俊贤收手，呼呼喘气。林小勇擦擦眼泪，嘴唇狠狠合着。
林建昌喘了口粗气说：“太不象话！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了？不怕人家笑话！”向林小勇说：“今天这五十块钱，我帮你出。”抽出一张五十元整的票子硬塞给林俊贤，又说：“小勇，你欠爷爷五十块，记住了，将来要你还的！外面不三不四的人不准同他们罗嗦。听到没有？”
林小勇不语。林俊贤插嘴：“听到没有？”林小勇才极勉强地答道：“听到了。”林建昌命令：“回房去吧。”林小勇刚要走，林建昌劝他：“不跟爸爸说一声就走啦？”林小勇头歪在一边，声音很低地说：“我困了，要睡觉。”走出了房间。
林建昌又气又无奈地说：“这孩子……”想想又对林俊贤说：“你管儿子也有个管儿子的方法，你看你气急败坏的，也没个当爸爸的样子。”林俊贤气仍未平，听了便说：“你就护着他吧，每次我一发火，你就来更大的火。越管，他气焰越高。”林建昌说：“你倒怪起我来了？刚才是没个镜子，不然你看看你自己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小勇再不好，你好好地跟他说，也不用这么脸红脖子粗的。”林俊贤：“我是没那种涵养，出了家贼还心平气和。”林建昌说：“什么贼不贼的，这么难听！以后看紧点就是了。你也不好，放钱的柜子不锁好了！”林俊贤说：“是，是，又是我的错。”
林建昌叹了口气：“小勇要是有个妈，这时候也有人哄孩子，也有人给你消气了。家，家，没有女人就不成个家。”停了停：“你不是要领人家给我看吗？赶快领回来见见。小勇有人随时关心教导，保准就不一样。”
林建昌本想好好烧两个菜的，被他们爷儿俩一闹，也没了心情，当下饭也没吃，就到街上走走，平平心意。没几步却碰上了房元元的父亲。二人一愣，随即都笑了。林建昌胸口堵的那一大块铅似的东西渐渐融化了。他笑着问房元元的父亲是干啥来的。房父答道：“给元元买点好吃的，叫他好好工作，不要丢人。”林建昌笑道：“你鼓励他是对的，‘不要丢人’这种话就别说了，说多了反而给他心理暗示。我从前不大懂，也以为多提从前的‘血泪史’有助于孩子们反省，后来我们单位的老沈一再地讲我，说人家本来说不定都忘了，你老去揭旧疮疤，他们就又记起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房父笑道：“真的，你们都是有方法的。不像我，只知道心里瞎急，也没什么章程。”
二人聊了几句闲话，就互相道别而去。林建昌看他兴头头地给为儿子庆贺，莫名地倒有点羡慕，想至少不像自己家里，鸡飞狗跳。房元元的父亲却也在羡慕林建昌，想人家这么高的水平，这么高的觉悟，元元要是交给他管教，早就成了材了。二人都是“隔河观景景方好”，不知道“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