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27 09:36:31 字数:3311
卡尔干转过身去睡熟了,杜丽红娜坐在哥哥枕边,她用手巾又轻轻擦去他头上的汗珠,终于暗暗舒了口气。可是看着哥哥那瘠瘦的面颊,她的心又揪了起来。
这几年,麻林卡岳洪的老渔民恩格多次亲自上门来给他儿子马尔托求亲。老恩格早就知道杜丽红娜是远近闻名的美丽姑娘,而且还是个心灵手巧、心地善良的人,所以一心想把杜丽红娜娶过去做儿媳妇。卡库玛二十多年前就认识恩格,也听说过马尔托是个勤劳能干、人品不错的好小伙,他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卡尔干过去打鱼打猎常见到马尔托,了解马尔托是个正派的青年,两个人的关系还挺好,因此他也极力劝妹妹嫁给马尔托。杜丽红娜原想帮助阿玛和哥嫂在家里再多干几年活,想再次推掉这门婚姻,可是阿玛和哥嫂都不同意因为这个家再拖累她了,不想再耽误她的终身大事,最后她只好点头同意了。当初两家曾经商定好,去年秋天她就和马尔托成亲,可是,由于发生了哥哥挡亮子病倒这件事,当时她不顾两个家庭的阻拦,自己硬是决定推迟了婚期,坚持留在了家里,她要帮助阿玛和嫂子照看哥哥和全家。
现在杜丽红娜看着哥哥转过身去,渐渐睡安稳了,但她揪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来。这一个秋冬,眼见哥哥病了这么久,病成了这个样子,她真是心急如火。现在开江打鱼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而哥哥的病情仍旧丝毫不见好转,这让她更加感到忧虑。
杜丽红娜坐在那里,手里无意识地拧着给哥哥擦汗的手巾,她苦苦地思索着。她想,哥哥的病还不好,看来除了去请萨满来给哥哥跳神作法事,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可是,一想到去请萨满巴尔君,她又马上想到了“还愿”那件事。哥哥一个冬天没有去打猎,家里连一张毛皮都拿不出,还能拿什么卖钱去“还愿”呢……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挂在北墙上的那张新渔网上,但随即她的心就“怦怦”狂跳起来。这网线是哥哥差不多用命换来的,而且,为了精心织出这张渔网,她自己又是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每天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家务活以后,她就赶紧拿起梭子,抓紧一梭一扣地织,在神龛这盏小油灯底下,她常常织到后半夜。有时候,她累得腰酸背疼都直不起身来了,她也舍不得放手,至多是捏起拳头捶捶背,揉揉发花的眼睛,然后埋下头又接着织下去。这网上的每一个网眼,每一个网扣,都寄托了她的希望。她知道一家人都指望着使上这张新渔网,今年能够多打些鱼,让一家人能够吃饱、穿暖,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现在,一想到要把这张新网卖掉,她立时像剜掉自己身上的肉一样心疼。可是,如果不卖它,又拿什么给哥哥治病呢?想到这里,她手里只管无意识地拧着手巾,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西墙上供神像的那块搁板,年深日久已经龟裂了,就是上面供奉的那尊木雕的爱米神像,也因为长年烟熏火燎,黑黢黢的没个模样了。神龛上那盏小油灯,闪着荧荧如豆的光,似乎很快要油尽灯灭,但是卡库玛还在呆呆地看着神龛,他在心里为儿子的病痴痴地祷告着:“阿拉玛拉,额路尼亚,火古牙格耶吧……”(赫哲语,这句话意思是:“神呵,送魂来吧,请神灵快点降临吧。”)
卡库玛一边默默地念叨着,一边把呆滞的目光从神龛上慢慢移到了卡尔干的身上。此时,他想起了儿子小时候的情形来……
就在艾伊阿莎投江自尽的第二天,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走到江岸山丘上,来到阿散投江的地方。
面对着滔滔的江水,汹涌的波浪,他心里充满悲痛,两腿软弱无力瘫坐在了地上。他在心里呼唤着阿散:“艾伊阿莎,你在哪儿啊……”他万念俱灰,心灵变成了一片荒野。一瞬间,他都想跟随阿散一块儿去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是,一双不懂事的小儿女,一个在他怀里啼哭不止,另一个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一声声叫着阿玛:“回家吧,我们回家吧……”他听了,心里疼得更像刀绞一样难受。小儿女们把他这个阿玛羸瘦的脊梁,当作是这个世上最厚重的脊梁,把他软弱的臂膀,看成是这个人世间最有力的臂膀,他是他们的依靠和保障。他慢慢跪起身,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贴在心窝上。他想哭,不敢哭出声,眼泪却一滴一滴往下落。
从此以后,他放弃了一切轻生的念头,全身心地照料着孩子们。俗话说“穷死也要有个家,命苦也要有个妈”,在孩子们年幼的时候,他带上他们一块上山打猎,下江捕鱼,带着他们做饭、缝补衣裳。他是阿玛,也是额尼。有一次,小卡尔干仰着脸儿看着他,认真地说:“阿玛,我和妹妹没有额尼了,我们就管你叫‘阿玛额尼’吧,这样好吗?”一句稚气的话,把他逗笑了。虽然他整天从早忙到晚,疲惫得不行,但疲惫变得不那么重了。
说实在的,在没有了艾伊阿莎的年月里,这个家就像没有了太阳,每天只有夜晚一样,那日子真难熬啊。可是,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孩子们还是在一天天长大。有一次,他打完鱼以后,没有像往日那样扛着鱼篓回家,他绕路来到了艾伊阿莎投江的山丘上,他盘膝坐了下来,默默地吸着烟,静静地看着面前江水悠悠地流去,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猛地,他感觉到有一双小手搂住了自己的腰。他惊愕地扭回头去看,视线恰巧跟侧着脸看着他的小女儿相遇。那一年,她十岁,她跪在他身旁,一双黑星星似的眼眸注视着他。
他嘴唇痉挛似地抖着,半响才说道:“你们的额尼,她、她就在这儿……”
小女儿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腰,半响才轻轻地对他说:“回家吃饭吧,我们已经把饭都做好了,就等着你回去了,阿玛……”而十三岁的小卡尔干站在不远的大道上,已经把鱼篓背在了背上,正在静静地等着他。他发现小儿子一边转过身去,一边在偷着抹去小脸上的泪花……
现在,儿女们总算被他拉扯大了。前几年,因为他和这个家的拖累,女儿没能及时出嫁,他觉得愧对了女儿,去年虽然因为她哥哥的缘故,女儿又一次推迟了婚期,但女儿毕竟是有了婆家,有了归宿。现在让他愁的是儿子病倒了,而且一直拖到今天也不见痊愈,他觉得对不起孩子死去的母亲。
“这个灾难哪,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卡库玛低声自语着,像是询问,又像是叹息,他把呆滞的目光从儿子身上又移回到神龛上。自从二十五年前老母亲去世以后,他就接替老母亲供奉起这个神龛来。当年老母亲苦了一辈子,对冥冥中的神灵也信奉了一辈子,如今屡遭不幸的他,把老母亲的这份虔诚也继承了下来,他把自己对神灵的膜拜和依赖之情,深深地放进了心底。平时,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可是神龛前的这盏灯、这三炷香、这一碗净米饭,再怎么穷,他每天都要按时供上去的。几十年了,生活越是折磨他,他对神灵越是虔诚。他看透了这个人世,他认为这个人世是由悲痛和眼泪组成的,人活在这个世上,除了注定受苦受穷而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于是,他把自己那空幻的希望,连同他带着创伤的心,都奉献到了这尊爱米神像前。
说起来,女儿对爱米的虔诚,一点儿也不逊于他。有时候他还没来得及给神龛上供,她已经把香烛点了起来,供到了神龛上去。不过儿子就差些了,看到他从义泰隆胡老板那里赊回香烛,有时候还会嘟囔一句:“阿玛,您又买这个了!”意思是埋怨他应该为他自己买些吃的穿的,而不应该买这些……每逢这时,他也会常常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怀疑自己,想想儿子的埋怨似乎也有些道理:因为神龛上的那盏油灯,长年都在那里闪烁着,而信香后面的爱米神像,却始终保持缄默,神像的脸上总是一副对人世的吉凶福祸不冷不热的超然面容……但是,他每每想到这里时,他又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这想法是对神灵的大不敬啊,罪孽啊。
此时,卡库玛仰起脸来,他虔诚地凝望着香烟缭绕里的神像,把儿子病愈的希望,寄托给了这尊保护神上。他祈求爱米保佑卡尔干能快点消灾祛病,早一点儿康复,希望保佑儿子能够在开江的时候好起来,不然的话,今年一家人的生活会更难过了……但是,一想到求神灵庇佑,他不禁又想到请萨满跳神作法那件事上了。现在家里空空荡荡的,又拿什么去请萨满呢?
卡库玛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到了北墙上,可是那目光刚落到那张新网上,他的心头就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网不仅是全家唯一值钱的物件,而且还是儿女们的心血,全家的希望啊……他忙把目光收了回来。他想,也许神灵能开眼,看在他卡库玛一辈子对神灵的这份虔诚上,会突然出现奇迹,把卡尔干的灵魂从昂巴那里夺回来,让卡尔干很快好起来吧……这样想着,他呆滞的两眼突然闪出了光芒,他又有了些精神。定了定神,他连忙垂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嘴里又开始喃喃地祷告起来:“阿拉玛拉,额路尼亚,火古牙格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