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8)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24 22:57:04 字数:3214
卡尔干此刻心里十分焦急。他耽误了一个冬天,没有能上山去打猎,现在眼瞅着一家人的吃穿都快成了问题。若不是这些天打猎的猎户们陆续回来了,大家按照古老的习俗,把他们猎获的兽肉和皮张,都无偿地分出一些,送给岳洪里鳏寡孤独的乡亲,和像他这样没能上山去打猎的人家,靠着大伙的帮助,他们一家才勉强渡过了这段冬春交替、口粮不继的难关,否则这日子就更难了。但是,现在他们一家若是再把打鱼的季节也给耽误了,那么全家人可就真的要挨饿了,而且要紧的还有今年的捐今年的税,眼看着也要摊派下来,不赶紧想办法,这道难关也要过不去。为了这些事,他躺在炕上不知愁了多少回。
“怪我,都怪我!”卡尔干沙哑着嗓子懊丧地说,“我病了这么久还不好,把什么活都撂下了,害得一家人跟我受累。都怪我不好……”说着,他眼睛里闪出自责的神色,伸出手连连捶着自己的胸膛。
杜丽红娜连忙按住了哥哥的手,她安慰他说:“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哥哥,你先别着急,大家再慢慢想办法就是了——”她嘴里劝着哥哥,可是鼻子却感到酸酸的。
卡库玛看着儿子,又看看跟前的女儿和儿媳,说:“这些天我都想过了,今年的渔季,咱们再打几把鳇鱼钩就行了,这活等你的病好利索了再干也不算迟。说起来,咱们家盼了这么多年,今年总算是有了一条新织的棉线网了,这让咱们不用像往年那样再织椴树‘蒙根’(蒙根:赫哲语,一种用椴树皮纤维织的渔网。这种网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了,要不然的话,那咱家今年可真是来不及做准备了……唉,提起家里这条新织出来的渔网,那来得可是不易啊。这还是用你秋天挡亮子挣回来的鱼,在胡老板那儿换回来一些棉线,你妹妹又用了差不多半冬的工夫才织出来的。这条网可是咱们家的命根子啊——”
卡尔干无力地摆了下手,打断了阿玛的话,说:“阿玛,说这些干什么?眼下咱们最要紧的,是商量打鱼的事……”
妻子付兰在旁边嘟囔着说:“不管咋的,咱家今年总算有了自己的棉线渔网了,这可是件大事呢……”
渔网是渔民打鱼最基本的工具,但岳洪里没有几家有棉线渔网的,大多都是用椴树皮织的渔网在打鱼,付兰说这话时,语调里不无满足的意味。
“船呢?今年船怎么办?”杜丽红娜在旁边插问道。她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屋里四周,西墙上供的是神龛,北墙上挂着那张新网,墙角落里除了鱼叉鱼篓和库恩库、亥日坎(库恩库、亥日坎:赫哲语,熟鱼皮和兽皮的木棰、木床。),家里却找不出一把船桨。
“船?唉——”付兰有些丧气地接过话头,“咱们家现在有网了,可船也是大事啊。有网没船还不是白扯,还得赶紧想船的法子……”
岳洪里除了少数几家船主有渔船,多数人家都没有,都置办不起。他们这一家人多少年就希望自己能有条船,可是也只是想想罢了。老实说,要不是去年秋天卡尔干拿命换来那些鱼,再用那些鱼换回了一些棉线,就连挂在北墙上的那张棉线网,全家人都不敢去奢望的。
卡库玛看了儿媳妇一眼,说:“还能有什么法子想?咱们不是年年都得去租船么!”
“租船?还得到哈拉达家去租船……”付兰沉吟着说。她怕冷似地耸起了瘦瘦的肩头,身子倚着墙壁,一时没往下说。
杜丽红娜站在嫂子身旁,接过她的话头轻叹了口气说:“岳洪里没船没网的人家太多了,可是租赁那些有钱人家的船网,租股却那么重,叫人心里实在不甘心——”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卡库玛嗔怪地瞥了女儿一眼,“使人家的渔船渔网打鱼,能白使吗?天经地义当然得给人家交租股么……我们年年都是又得租船又得租网,每次打鱼都拿不回来几篓鱼,好在今年有了这张网,不用再租网具了,能多拿回家几篓鱼了。”
付兰听了这话,把身子稍稍离开了墙壁,又忍不住说:“唉,年年都这样。每把鱼打回来,扣掉给人家的,就能拿回那么一点点鱼,一大家子人,又得吃又得穿的,哪够用啊?今年咱们要是不租他们渔船,那该多好啊……”
“你也尽说废话,不租船怎么下江?”卡尔干不满地瞅着妻子,他连咳了好几声,停了停,又沙哑着嗓子说,“阿玛说的对,那渔船渔网是人家的,人家把船网拿给咱们用,咱们哪能不交给人家鱼?你呀,女人的见识,尽说没脑子的话!”这些天来为了打鱼的事,让他一直焦急不安,再加上疾病的折磨,现在他心里又着急又烦躁。
付兰看了丈夫一眼,她知道丈夫心里焦急,心情不好,她害怕给他再添病,就没敢再作声。她把身子重又倚回墙壁,把两片被悲伤扭歪的嘴唇紧紧地抿上了。
卡尔干又咳了两声,他看着坐在身旁的阿玛,断断续续地说道:“快开江了,年年到这个时候,哈拉达家都要开始往外租船租网了,阿玛您得打听一下今年是怎么个租法,是不是还像去年那样五五分成?可千万不能把这事给耽误了……还有,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着开江之前,咱们家都该准备的活儿。家里的那两柄鱼叉,有一把叉柄朽了,您先把它放到鱼篓里,等过两天我病好了,我得重新削一个榆木杈柄安上去。还有,打鳇鱼钩的活儿,您也不必操心,等我没事了,让我来干。再有家里的那几只鱼篓,今年装鱼怕是不够用,我还得赶紧再编几只才行……这些活儿您都不用着急,等我病好了,我来干就是了……”他把这些天来想的事情,一气都说了出来,但是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他只好闭上了嘴,跟着就又咳嗽起来,直咳得他满脸胀成紫色,太阳穴上暴起了几条青筋,同时脑门上的几颗汗珠直落了下来。
杜丽红娜见哥哥这情形,忙俯身用手巾给他擦汗,可是卡尔干还是咳嗽不止,半天竟咳出一大口带血块的浓痰。付兰惊叫了一声,慌忙跟杜丽红娜一块扶住了卡尔干,让他慢慢躺下去休息,又扯过狍皮被子给丈夫小心盖在了身上。
卡库玛听着儿子的嘱咐,起初还点头一一地应着,此时一见儿子竟吐了血,他不禁吃了一惊,忙起身瞪大了一双老眼,又疼又怜又惜地看着儿子,一直到女儿和儿媳小心翼翼地服侍卡尔干躺下了,看着儿子闭上了眼睛,后来喘息渐渐平稳了些,他这才稍稍放下一点心来。
卡尔干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显然有些精疲力尽,他躺在炕上又过了一会,呼吸才算均匀了,随后渐渐地睡去了。付兰见杜丽红娜坐在卡尔干的枕边照料他,她疲惫地把身子又倚在墙边的灯影里,低垂下头,使劲儿绞着两手,那戴在她两手腕上用树包抠制的木手镯,也不时互绞在了一起。她今晚话说得挺多,其实平时她是个言语并不多的女人,有谁跟她说什么,她只是简短地回上一言半语,就是逢到高兴的时候,她也只不过是把嘴角咧一咧。生活的艰难,丈夫的疾病,现在眼瞅着又要开江打鱼了,而家里还处在这样的困境,这让她整天忧心忡忡,更变得少言寡语。
西墙神龛上的那盏油灯,大概是油碗里的油快要熬干了,小小的灯火苗不安地跳跃着,颤抖着,闪烁不定地放射着昏黄暗淡的光晕,映照着土屋里这几个愁绪满怀的人。摆放在桌子上的晚饭早就放凉了,没有了多少热气。两个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一定是被尼果罗爷爷留下在他们家吃晚饭了,而土屋里的这几个人,除了刚才卡尔干勉强喝下几口粥,现在谁都没有心情去动一下放在那里的碗筷。
卡尔干在睡梦里又咳了一阵,不过还好并没有咳醒,他转过身子朝向墙壁终于睡熟了。
付兰站在黑灯影里,用愁苦的目光看着躺在炕上的丈夫。她脑后绾的发髻上,兽骨簪子不知道丢在哪儿了,发髻蓬乱得不像样子。她有些过早衰老了,脑门和眼角都添了许多细细的皱纹。看着她灰暗憔悴的脸色,谁都会以为这个三十未出头的矮小女人,年纪已经超过了四十。此时,她发愁地看着丈夫侧过身睡熟,总算不再咳嗽了,有一个念头渐渐地萌上了她的心头。
穷苦的赫哲人因为不懂得医药,所以一旦生了病,就全凭自己的身子骨去硬熬苦撑,再就是请萨满来跳神了。但是法力太小的查占治不好病,而请法力高强的萨满巴尔君,家里又拿不出那笔“还愿”钱……付兰想着想着,把目光落在了北墙的那张新渔网上了。她想,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张网,如果卖掉它,就有了请萨满给大夫跳神的钱——但是,卡尔干能答应吗?家里其他人能答应吗?再说,全家人盼了这些年,刚刚才盼到手的这张新渔网,可以说就是全家的命根子,真要是卖掉了,今年用什么打鱼了?可是,不卖它,又拿什么去请萨满呢……她使劲儿绞着两手,想不出个结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