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梁》下 六 李卫忠回来了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6-27 09:36:55 字数:10513
过了几天,晚芽和梁能刚去石巧河酒厂。
“大爷,您一个人那?”晚芽跨下汽车说。
“嗳,红卫奶奶陪她的老姐姐去了。”看门的老头弯着腰,一只手扶着黑不溜秋的钢中锅子,一只手拿着铲刀,在煤饼炉子上炒着菜。
“大爷,我们来看看酒厂。”
“你们买酒厂吗?刘主任说要把酒厂卖了。”
老头直起腰,把黑不溜秋的锅盖盖在同样黑不溜秋的钢中锅子上,跨出了传达室的门。晚芽把一包雪峰牌香烟递给老头,说:“大爷抽烟,我们先看看,暂时还没有确定要买。”
老头在抽屉里摸摸索索找着什么,晚芽笑着说:“大爷,我们汽车不开进去,您不用开大门的。”
“好,好,前几天红卫奶奶走的时候开过大门,现在又找不到了。老了,记性实在不行,刚放下的东西,转身就忘。”说着歉意地笑了笑。
晚芽和梁能刚穿过小门时,撞了一头一脸的蜘蛛网,老头拿了长柄扫帚过来划了划,说:“小门也好多时没开了,平时也没什么人来。”
偌大的酒厂,静悄悄的,晚芽想起刘思伟来的那次,工厂正在欣欣向荣,前面的工厂满饱和地在生产。在大厂房后边的后落屋里,挤进一条酸梅汤的生产线,那天还请刘思伟那群同学一起喝酸梅汤。
天气热得发烫,同学们到车间里转了一下,都躲到办公室去吹电风扇。刘思伟兴致勃勃地要看在建的厂房,晚芽陪着他去看一栋正在做基础的厂房,是栋跨度15米的砖混结构大厂房。在大厂房旁边一栋是毛竹骨架,次品砖墙,屋顶盖稻草的酿酒车间。
晚芽和梁能刚踩着长满杂草的石子路朝车间走去,有几栋的门上挂着链条,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把链条的两头锁在一起。而旁边有几个窗扇倒在地上,还有的窗框窗扇全没有了,稍微抬抬腿就能进去。他们踏着杂草走过去,草丛中突然窜出两只野兔子,灌木的桠桠上坐着小碗大小的麻雀窝。梁能刚在前面用手分开密密的楛子柴(一种高草),用皮鞋脚把枯草踩平些。晚芽穿着高跟鞋,一步三摇地跟在后面,从窗洞里进到晚芽最后工作的那个车间。大灶裂开了好几条深深浅浅的逢,蒸米饭的龙格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地,还有几台电风扇横躺在龙格上。晚芽来到大灶的后面,煤屑堆里突然窜出一条野狗,把晚芽下了一跳。鼓风机拆在旁边。
最后面那栋大厂房,大门也锁着,大门上的铁皮,锈得一片片脱落了下来,一弯腰就进到了屋里。两条灌装线静静地守在大房子里,两头的电动机被卸了下来,脚下落满了树叶和枯枝。那栋毛竹架子的草屋,被台风吹去一角屋面,屋里一排排的酿酒缸里,积满了污水。有的还是原来的酒糟,臭得跟大粪一样。由于屋顶的稻草被吹掉,雨水直接灌进毛竹里,有几处的毛竹架子断了。
“走吧,这里太臭了。”晚芽说。
晚芽低着头想,那些值点钱的东西,都集中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来到生活区,食堂的门锁着,横七竖八的桌椅上落满了灰尘。办公室前边有一块水泥地,旁边有一间房子的前面干净一点,晚芽想,大概就是刚搬走的红卫奶奶住的房间吧。看了红卫奶奶的宿舍晚芽眼圈红了。想想这个老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个杂草丛生的荒凉废厂里,也太可怜了。
从办公室的窗子往里看,刘思伟画的那幅画也掉了一片,垂下来的纸圈成了一个喇叭,吊在墙壁上;右上角父亲写的《迎春》两字,孤零零地守着这个没人上班的办公室。晚芽贴着窗子前往里看,撞了一脸的蜘蛛网,在这里曾经接待过多少客户,开过多少次会议,窗口一张办公桌上堆着一叠报纸。多么熟悉的办公桌呀,你曾经陪伴我多少个日日夜夜,曾经在这张办公桌上熬夜写了多少生产计划……心里一阵酸水直往上推。
她拉着梁能刚退到大门口,老头已经吃完了饭,手里捧着个红灯牌收音机,正在收听相声,音量大级了,老远就能听到。
“大爷,听戏呢。”
“看完了?”
“大爷,我们今天来看厂房的事,请你不要说出去。
“……”老头一脸的疑惑。
晚芽说:“我是最早在这里做过的,今天只是路过来看看,并不想买。所以请大爷不要跟人说,我既然不准备买,也就不想让他人知道我来看过。”
“你是……原来的黄厂长?”
“大爷,请你保守秘密。”晚芽又给了一包雪峰牌香烟。
“黄……姑娘改天来玩。听红卫奶奶说,是你叫她住到你家的。你真是个大好人。”
“大爷再见!”
晚芽原本不想再回到这个酒厂的,只是因为好奇心决定亲眼看看。今天看过后,心里倒对这个厂有一种游子思归的缅怀。
李卫忠判了八年,昨天回家了,还不到六年。听说李飞探监时,正好遇到他当兵时的一个战友在当狱警,两人多年不见,于是小聚小酌了一下。后来,李飞又去了几次,再后来李卫忠减刑了。
大舅舅的小儿子小虎是李卫忠的跟屁虫。审判时没有李卫忠那么“老实”,怀着侥幸心理,不老实交代,所以也判了八年。现在李卫忠回家,而小虎还关在远方的监狱。大舅舅夫妻俩急了。要说大舅舅没有多少关系,对外面的信息不灵通,但是队里有点风吹草动,他总是先晓得的。李卫忠一回家,他就知道是李飞找了人,李卫忠才提前回家。其实队里人都知道的。李飞这张嘴巴那里关得住,而且确实是靠他的本事办成的事,他还不炫耀待到何时。大舅妈更是心急火燎的,指着大舅舅的鼻子骂骂咧咧的,叫他赶快想办法。
“我不是正在想呢。”
“出去找人,找人!坐在屋里想什么办法呀,你看人家李飞,坐着轮椅,撑着拐杖都能到处跑,你捂在窝里空想,难道能把人想回来吗?”
“我又没当过兵、做过大官……”
“你那个妹夫不是临海完中的校长,怎么说的,什么满天下……”
“桃李满天下。”
“对,桃李满天下。满天下的什么梁材。”
“栋梁之才。”
“对!对对!快去,快去找黄常衡。家里还有两瓶黄酒送给他。”
“他家不缺酒。”
“他喝不完,可以送人呀,猪脑子。”
大舅舅到临海中学,把李卫忠提早出狱的事跟黄常衡说了。黄常衡在校长岗位退休返聘,工作不忙,听完了大舅舅的话。他本来是个软心肠的人,平时总是喜欢助人,有人求他,他总是满缸兜。帮得了、帮不了总是先答应了再说。有时候因为答应了,虽然努力去办到底办不了,还有人背地里骂他。桐江听到了,提醒他以后没有把握的事不要答应,世上那有人样样事体都能办的;再说,有的事实在不是人力能办好的,你就省省心吧!
听了桐江的活,他少管了一些闲事,过几时,又忙起来了。现在是石玉凤的哥哥托他办事,他怎么能一推了之。他领着大舅舅到学校前面的小饭店里,要了几个菜一壶米酒慢慢地喝着。他虽然答应了,而内心真的没有底,桃李满天下,恰恰就没有开到小虎所服刑的监狱那边的花。
“大哥,你吃菜,这家饭店不大,他烧的菜还是蛮好吃的,我们学校的老师有空了到这里来吃一顿,已成习惯。”黄常衡又给大舅舅满了满酒。
“常衡呀,我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小虎能早一点出来,也可有个照应。”
“这样吧,到星期天,我再请一天假。去看看小虎,跟他谈谈,叫他好好接受监狱的教育,表现好一点,争取早点出狱。”黄常衡抹了抹基本上已经白了的头发,又拿出皮夹子抽出几张钞票放到大舅舅的酒杯旁边说,“抽空带着大嫂一起到医院检查一下,有病不要拖着,小虎的事急也没用。养好身体等小虎回家,你们身体棒棒的,小虎见了才开心。”
“常衡呀,人家李飞是找监狱的警察……”
“大哥,找谁都一样,首先自己表现要好。找一下监狱的负责人,也不过是家里和监狱沟通沟通,协商帮助小虎认真改造。我去了,自然也会找找那边的领导,请他们对小虎严加教育,争取减刑。”
大舅舅把黄常衡给的钞票往内衣袋里塞,站起来拉下外面的罩衫;又弯下腰,贴着黄常衡的耳朵说:“李飞找了人,李卫忠就回家的,不是你说的严加教育……”
“大哥……”
“常衡,不是我催急,我觉得你还是直截了当,花多少钱,我砸锅卖铁去凑。”
黄常衡看着酒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拿起酒杯转了一转说:“大哥喝了杯中酒,你要吃米饭还是馄饨?”
大舅舅夹着一块肉骨头说:“来碗馄饨吧!说真的,我好像好久没有吃馄饨了。”
石玉凤的母亲忌日,一家人除了桐河和晚苗在美国,其他的都回来了。黄常衡请了大舅舅和他的三个女儿和女婿、外孙,以及大舅舅大儿子一家三口,也请了二舅舅和二舅舅的三个儿子的全家。吃过中饭,大家坐着闲聊,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晚芽迎上去问他们找谁,两个人拎着几个马夹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推嚷嚷有点害羞。大舅舅坐在堂屋里高谈宽论,一抬头看见了他们,起身叫了一声“弟弟”,就迎了出来。
“晚芽,你应该叫伯伯吧,一个是我的连襟。”大舅舅指着前面一个说,又指指后面一个说,“那个是我连襟的亲弟弟。”
“哦,两位伯伯屋里坐吧。”晚芽说。两个人没有跟着进屋,站在院子里犹豫不决,黄常衡与大舅舅连襟有过一面之交。他从上房出来给两个人发着烟说:“人到人家来,两位屋里坐。”两人还是站着不动。大舅舅的连襟推了推大舅舅,大舅舅点点头,把黄常衡拉倒朝东屋里,两个人也跟到了朝东屋。
“黄校长,你家里有事,我们改天再来吧!”大舅舅连襟说。
“也没有什么大事,今天是岳母忌日。”
“哦!您忙,我们……”
“没事的,我是吃现成的,做生活的人一大群。我是烧好了坐下来就吃的。对了,你们在这里坐坐,聊聊,等会儿就在这里吃便夜饭。”
“哎,这不了,我们只是想与黄校长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不打扰你们了。”
“不急,一边吃饭一边说,你几十里路赶来了。”这时候晚芽用盘子送来四杯茶,黄常衡端了两杯放在两人面前说:“请喝茶。”
大舅舅端上另外两杯,欲言又止地说:“常衡,他们是有事相求于你。”
“哦,什么事呀?请说,请说。”
黄常衡受大舅舅的托付,去监狱看望小虎。他正在接待室等小虎出来的时候,监狱的负责人来找他,说小虎家人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他了。前段时间,小虎一直闹胃痛,给他吃点药好了。最近胃口不好,前天去医院检查,发现是肝炎,正好你来了,不然,我们也要通知你们来给小虎办保外求医……
就这样小虎跟着黄常衡回家了。大舅舅到处吹嘘说,到底是桃李满天下的校长,人家一见他,就顶礼膜拜,崇拜得不得了。他一说来看望内侄石小虎,他们就直接把小虎交给他领回家了。
大舅舅连襟的侄子被判无期,在新疆吃官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连襟听了,回家跟弟弟一说。他弟弟、弟媳就拉着哥哥找来了。
黄常衡听完了这些天方夜谭,沉闷良久,说:“大哥,人家监狱领导哪里知道我当过校长,我出示身份证时自报家门是小虎的姑父。因为你们好长时间没去,我去了,就叫我给小虎办保外求医,实在因为小虎身体不好。回来了,他仍然算是在监人员。小虎身体不好,家里应该送他到医院去看病。孩子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黄、黄校长,我们不会白麻烦你的,要花多少钱你说个数。只要孩子能出来。”大舅舅的连襟把几只马夹袋推倒大舅舅手上。大舅舅咳嗽一声,站起来拎着马夹袋放到黄常衡前面的桌子上说:“常衡,这是我连襟带来的土特产……”
“唉!大哥,我都说了,你怎么还不理解呢?”黄常衡推了推茶杯,又说,“都是亲上加亲的自家人,我能有办法,还会不帮忙吗?”
“常衡,我连襟的弟弟就这么个儿子,所以,所以希望你无论如何不要袖手旁观。”
“我,真的……”
“黄校长,我给你跪下了。”那个人两腿一弯,“噗通”跪在黄常衡的面前。黄常衡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扶他,把一只茶杯打翻在地。
晚芽在院子里捡菜,听到甩杯子的声音,放下篮子扑过来。
“没事,不小心把茶杯碰落了。”黄常衡说。
“舅舅,你们的谈话,我在院子里也听到了些,您就别瞎吹了。我在队里也听到过您的大话,把我爸说得神乎其神。我爸是个退休校长,既无权又无这方面的关系网。小虎怎么回家别人不知道,您心里应该很清楚的,一张保外求医注意事项书,您没看过吗?”
“晚芽,你忙你的吧。他们也是急病乱投医。”
“爸,我问您,您有这个能力吗?没有,别耽误了人家。”
“我正在跟他们解说呢。”
“爸,有你这样拖泥带水的吗?行就说行,不行,干脆点,一个字‘不’。舅舅您说呢?”
两个不速之客再想说什么,晚芽把马夹袋放到他们手上说:“两位伯伯,您们也不想想,我爸真有那么大的能耐,早已门庭若市了,而小虎也不用去坐牢了。”
梁冉华抱着盼盼在上房玩,听到晚芽呛呛,也过跑来了。跃进带着江河在厨房前抛沙袋玩,听到大姐发脾气,妈咪都去了朝东屋,牵着江河的手也奔了过来。大舅舅看到跃进这杆机关枪,慌忙推着他连襟弟兄俩往外跑。跃进还是放了个马后炮:“啊,我爸遣送到海丰农场时,有谁去看过他?我被关在大队部,有谁来看望过我……”
“跃进,别这样,吓着了盼盼。去,你带江河去玩。”晚芽一边把跃进推出去,一边说,“也不能怪两位伯伯……”
两个不速之客被跃进弄得面面相觑,十分狼狈,站起来要往外走。晚芽两手一拦,说:“两位伯伯小妹不懂事,请别见怪。您们的爱子心切,我能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今天这个局面,都是舅舅弄出来,是舅舅吹牛皮造成的。两位伯伯请留步,大家难得相聚。亲戚的亲戚,我们之间就是亲戚,吃了晚饭回吧。至于表弟的事,没有舅舅说得那么便当;但是,我们大家一起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争取减刑还是有希望的,我们应该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为孩子争取点权益。”
两位不速之客点点头,坐了下来。
晚芽说:“关于法律,还是弟弟桐江比爸爸懂一点,现在弟弟在忙,等会儿两位伯伯与桐江坐一桌,谈谈法律知识,我想应该有好处的。”
“晚芽,你说的没错,我家小虎是保外求医才回家的。而我是在小队里夸了口,说常衡利用了关系,把小虎弄出来的。”大舅舅喃喃地说,“那么李卫忠呢,他回家了上蹿下跳,天天往外跑,哪像个有病的人。人家李飞就是说,是他的战友帮忙提早释放的。所以,所以我也吹牛说……”
“李卫忠回来了,我们都看见的,他怎么回来的,我们不知道,所以,我们不说他。”
“唉,大哥你只管看护好小虎,小虎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不要再……而且他现在是有限自由。”
“可是,可是人家李卫忠怎么到处跑,前两天从广州回来,带了好多南方的水果,发给队里人吃。”
李卫忠回家后确实又去过广州,而且不止去过一次。队里人都在猜,他又要做生意了,那个女人还没有出来,也许这次他做正经的生意,他还找过红卫。红卫做什么的呀,酒厂不做了,现在又是房地产的老板。
晚芽送走了客人,正在整理台凳。李卫忠来了。
李卫忠一身淡灰色的西装,熨烫得笔笔挺;雪白的衬衫领子,打了一条天蓝色的领带;一双黑皮鞋,在电灯光下亮得光芒四射,有点耀眼。他转着身体,把堂屋扫了一边,用夹着香烟的右手在空间掂了掂说:“晚芽,好久没见!你还是那么漂亮!”
“哎呦!哪里来了一位港商,气度非凡?!”
“晚芽,我是给你送大买卖来的,你何必这样酸呢?过去的事,我已经后悔得要死。我要是不娶那个胖娘子,也不会和广州女人同居,那我也不会进去的。这就是我们农村户口人的苦,为了‘农转非’就没有把自己卖了。”
晚芽本来想说:我们开个小厂,大买卖既无资金也没本事,转而一想,听听他葫芦里买点什么药,于是说:“你的七大姑八大姨那么多,什么好事能轮到我黄晚芽?”
“唉,我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些什么人,围着锅台转的乡下人;即使闲得无事也只是扎扎鞋底,织织毛衣。要能力没能力,要眼界没眼界,别说做大买卖,就是让他们到街上去卖颗葱都不行。”李卫忠用小手指把一缕甩到额头上的头发,轻轻地挑到吹成大包头的头发里,又说道,“你看你看,这就是乡下人的手艺。我在广州做的头,一个星期不变型。”
“你不是前天从广州回来的吗?”
“就是呀,对对,我还从广州带了巧克力。晚芽你尝尝,是正真的进口货。”说着从西装袋里摸出几块巧克力,得意地说,“味道纯真得来。啊呀,糯是糯来滑是滑,放到嘴里就花了,正宗!”
“对不起,我不吃糖。你留着给你女儿吃吧。”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这个大买卖你做不做?”
“贩卖人口?”
“晚芽,好好说话,我是诚心诚意的。红卫也入股了。现在广州人都在炒地皮,这个生意真的来钱快,本钱越大,翻得越快。而且稳赚不亏。”
“什么买卖,能稳赚不亏呀?”梁能刚抱着盼盼过来。
“哦,这是姐夫吗?”
“李卫忠,住南宅那栋三层楼房里的。梁能刚,我妈咪的弟弟,本人的丈夫。”晚芽说。
“李师傅好!”梁能刚伸手与李卫忠握了握手。
“久仰久仰!梁董是大名鼎鼎的荷花酒厂董事长。我姐有眼力!有眼力!真的不错。”李卫忠抽出两根香烟,一眨眼一根自己叼着,左手把一根送到梁能刚的嘴边,“啪”右手里金光闪闪的打火机冒出了幽幽蓝光,李卫忠把打火机送到梁能刚的鼻子底下,说,“来一支。”
“呦,我不会……”
“抽烟没有会不会。来吧,初次见面,领领兄弟情,抽不抽点着吧。”
梁能刚说了一声“真是浪费”,侧过头把香烟屁股对着蓝光吸了一下,香烟屁股上冒出了红光;一张嘴,一股青烟从嘴巴里流了出来。抽了人家的烟,总得坐下来应付一下吧。梁能刚不抽,香烟夹在手指里,任凭它慢慢燃烧。李卫忠一连抽了几支烟,才算把广州炒地皮的生意经,完整地说了一遍。
晚芽见家里的人都准备睡觉了,于是说:“爸爸妈咪和江河睡东上房,桐江夫妻俩睡西上房,跃进睡西下房,朝东屋的房间红卫奶奶住。盼盼已经睡着了,我们回家吧!”
李卫忠还想继续谈,梁能刚见有个台阶,就顺势中断了他们之间的交流。
晚芽忙里忙外,也刮到了几句“广州的茅草地都被抢光了”、“今天买进,明天卖出”、“广州人人都在抢地皮”、“全国各地的人都涌向广州”。
虽说梁能刚只是应付应付,可耳朵没关门,李卫忠的长篇大论也进了他的耳朵里。这些闻所未闻的生意经,让梁能刚感到新鲜,觉得大开眼界。一开始他只是听,后来听得兴趣来了,时不时问一句。李卫忠就越发来劲,鼓励他卖了酒厂和他一起炒地皮。
回到家里,两人都没有了睡意,对这个平时不肖一顾的小混混的一番高谈宽论,忽然都有了浓厚的兴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冒出一句,又忍不住冒出一句,于是你一言我一句越说越起劲。前几天,被李记酒厂的发展冲击得心潮起伏,做梦都在想着怎么扩建酒厂。这些日子满脑子的扩建酒厂的计划,挣扎着到底是买石巧河酒厂,还是另起炉灶。晚芽又去了李记酒厂几次,打听这些新设备在哪里进货,什么价格。还在荷花酒厂旁边看了几处的地皮。李卫忠的炒地皮经把两人又一次冲击得火急火燎,寝食难安。
人们在三十多年的缓慢发展中,已经习惯了,听着政府的号召,等领导来开动员大会,细读报纸上的政策,研究一下政策的风向,再决定自己怎么做。既不会违反政策,又能走在前头,挣到比别人多一点钱。或者找找关系,进厂、进机关……
改革开放像突然打开了水库的闸门,把墨守成规的人们淹没在汹涌澎湃的信息巨浪中。大家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面前的潮流。已经有一大批人扛着,肩着大包小包的钱,站在巨浪的前头。如梦初醒的人们,慌不择路地扑进巨浪。有的成功了,有的呛了几口水,惶恐不安地爬上了岸,只是掉了一只鞋子,或被划破了一点皮肤。那些小小的损失,把他们吓退了;还有大批的人们,被巨浪卷入海底,从此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当大家茶余饭后谈论那些光鲜的成功人士的时候,早于把那些经历了千难万险,最后未能成功的人士忘得一干二净。也许这些历经苦难的人士,死里求生,现在那个小小的犄角旮旯。当人们议论成功人士的时候,他们红着眼,分析自己在什么什么的环节没有做好而前功尽弃。还有些,一直追逐着浪潮,终究没有成功过,弄得筋疲力尽,还背了一身债。
还有一部人,挣了亏,亏了又赚了,再亏,再赚;一会儿被抛到浪尖上,一会淹没在商海里。有的人经过努力,成了成功人士,有的人通过投机取巧,也成了富豪。有的人遇到机遇,成了红人。有的人虽然一直非常努力,却到底也没有成功,他们的付出,他们的执着,他们的坚忍不拔,他们吃的苦常人难于忍受的。也许机遇没有惠顾他们,也许他们方向不对,也许他们太能吃苦而好高骛远……
晚芽和梁能刚被李卫忠的长篇论坛,激励得热血沸腾,于是不去谈论发展酒厂事。如果说参观李记酒厂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瞧着应接不暇的亭榭奇景,幽静小路旁的雕梁画栋,让人目不暇接。看不完的树高树低,数不尽的繁花香草,尝不尽的珍馐美味,没见过的华衣礼服。李卫忠的信息,就是突然被带到了国外的花花世界。吃着不知滋味的食物,听着闻所未闻的摇滚乐,看着不可思议的建筑。只觉得好奇,只觉得什么都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让人放不下。
这么多的好奇,那么多的激动,那么多的不甘,还有内心的蠢蠢欲动。能睡得着吗?两人一次又一次重复李卫忠的故事。这时候他们已经忘记了,前几天的激动和一心追赶李记酒厂的誓言和激情。
越聊,一种深深的迫切感使他们越发不得平静,越发激动和迫不及待。紧迫感把他们操得浑身骚热,觉得有一群鱼向他们游来了,而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网。
“嘎嘎,嘎嘎……”门卫在开大门。
“呀!天亮了。对,今天还有几车的酒要运到码头。还要去签订采购合同。”梁能刚说。
“啊!刚睡下怎么就天亮了呢!”晚芽翻身起床,趿着拖鞋,说,“啊呀!把大事忘了,前天,一个新工人煮了夹生饭,叮嘱车间里去处理的,不知道搞得怎么样?本来昨晚要去看的。”
晚芽急急匆匆刷了牙,一边穿工作服一边出去了。
盼盼昨天玩累了。她那里晓得父母亲激动得一夜未眠。平静是福么,她平平静静地一觉睡到大天亮。好舒服啊!
白天总是很忙很忙,千头万绪的事,夫妻两人奔来奔去。又是技术员,又是车间主任,有时还是工人,搬运工人也当得。坐到办公室是董事长,接电话、写报告、议价格,是会计也是收银员。
盼盼又被奶奶领去了,夫妻俩连个晚饭也不烧了,到饮食店搬两碗菜,冰箱里还有冷馒头,搁水蒸一下,一吃,冲个凉就睡了。累坏了,脑子也不转了。呼呼一觉醒来,最先想起的还是李卫忠的故事。
李卫忠的故事,经过一天两夜的追思,谈论、过滤、整合。现在不那么热血沸腾了,说到是否加入李卫忠的炒地皮的公司,两人都觉得太不可靠了。
晚芽说:“和李卫忠合作,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但是,他说的广州人都在炒地皮,可能是真的,我在报纸上也看过这样的报道。”
“我也看到过,不过没有当回事,浏览一下,毕竟这是广州的事,离我们很远。今天听了李卫忠的描述,倒有点心动。”
晚芽呆了好一阵子,突然坐起来问道:“我们账上有多少钱?”
“二十万多一点。”
“我要到广州去看看,也许小混混这次遇到了真生意;但是,把钱交给他,我不放心。”晚芽突然抓住梁能刚的手说,“别人能做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梁能刚打着哈欠说有个老师在广州,先写封信打听一下。李卫忠有点吹牛,他讲得过分神乎其神了,我反倒有点想法。晚芽虽然没有昨晚的激情满怀,但仍然有点按捺不住。她说写信,一来一去半个月。毛主席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两人讨论的结果,决定把扩建酒厂的事先放一放,炒地皮的生意,就是李卫忠说的那样也不会长久的。自己前边已经失去了好多挣钱的机会。眼看着一个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像雨后春笋一样,这里冒出一大群,那里又冒出一簇。不能再错过了,过了这个店就没有后面的村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去广州了解一下。
“那么过了中秋节去吧!去一次,眼见为实。如果李卫忠造出来的,不过花了一点路费,譬如到广州旅游一次。”
“不!我明天去买票,买到那一天,就那天出去。中秋节有什么要紧,年年岁岁都有中秋节,机会是瞬息万变的。”晚芽说。
晚芽果真买到中秋节这天的票,可能中秋节外出的人少,所以飞机票也好买。
今年的天气凉得早,到中秋节已经穿毛线背心了。晚芽穿了一件淡天蓝的羊毛衫,带了几件替换单衣,拎一个皮革包轻轻松松出发了。到白云机场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出了机场,一股热浪袭来,身上立马觉得热辢辢的。晚芽脱下薄羊毛衫,挽在臂弯里,没走几步,额角头上淌汗了。她从包里拿出折叠雨伞,撑开挡着火辣辣的直射阳光,薄羊毛衫挽在臂弯里,感觉像挽着个热水袋,难受极了。她把羊毛衫卷起来夹在两条拎包带的中间,看到路旁有个卖棒冰的,她抽了一张1元的钞票,要一支棒冰。对方问她要什么样的棒冰,晚芽想,好热,来个大块头的,就说买块冰砖吧。对方说没有冰砖,来支绿豆奶油好吗?晚芽接过棒冰,站着等他找钱,可是,人家把钱往钱箱一丢,又去招呼别的生意了。晚芽问道,冰砖4毛钱一块,这绿豆棒冰多少钱?对方说正好一元。
“啊!这么贵?”
“这是我这箱子里最便宜的了。”
晚芽被他一说,脸都红了,自觉无知,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偷偷溜走了。卖棒冰的人,看她穿着老式衣服,知道她是从内地来的,看了一眼忙他的生意去了。晚芽走出好长一段路,才剥了棒冰纸,边走边吃。她稍微咬了一小口,觉得好滑好糯,拿着很结实,用牙齿咬的时候又觉得很软。棒冰在嘴里融化的时候,一股让人痴迷的香味直冲到脑门。晚芽心里叫了一声,这个香气太好闻了,这个棒冰真好吃,怪不得要1元一支。她转身偷偷地看了看卖棒冰的人,发现他只管忙生意,没有在意她。于是大摇大摆地享用她手里的棒冰。
南方人非常重视八月半,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听说单位里都放一天的假。这时候,正是一家人团坐的时候,大鱼大肉的上菜。鞭炮蓬升到空中,然后“啪”一声拦腰炸开,先纷纷扬扬落一阵碎屑,最后断开的炮仗头载到地面,孩子们就一哄而上挣抢炮仗头。晚芽看了一会,棒冰也吃完了,拿手绢擦了擦嘴,再擦擦手。就立在汽车站牌下等车,她发现在这里等车的人,都用白软纸擦嘴和手。再看看那些女孩,大都数是一袭连衣裙。或者短袖衬衫,短裙子、短裤子。唯有自己长袖子衬衫,长裤子,拎包带里还夹着件羊毛衫,实在是老土。再看头发,自己的长发一把扎在后脑勺,人家要嘛游泳式短发,要嘛蘑菇式头发。长头发都盘在头顶里。她自惭形秽,一只手拉着吊环,一只手拎着又土又饱满的皮革包,把脸转向车厢外面。
从飞机场到市中心,一会儿有一堆断壁残垣,一会儿半间房子歪在那里。尘土飞扬中一片又一片的脚手架,运泥土、砂石的车子把马路扎得坑坑洼洼。汽车在灰尘里颠簸得非常厉害,她有点恶心,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中饭。
广州的宾馆非常大,而且也多。她毫不费劲地住进了一家蛮好的宾馆。她还不懂宾馆有星级的,因为买棒冰时出过一次洋相,所以她不敢随便问,等小姐开好票,说要交多少就交多少,拿了鈅匙就去找自己的房间。
冷热三联龙头一开,细细的流水就像蒙蒙细雨一样浇下来,要暖一点,把开关手柄转一下。她仰着脖子,任凭细细的水流浇着脖子,从脖子往下淌。晚芽轻轻地说:回家一定要把洗澡间改造一下。
淋好浴,她出去吃饭的时候,到服装商场买了几套短袖、短裙。她只管买白天看到穿的人多的款式,自己正好也喜欢的款式。回到宾馆一算,都比上海贵多了,包括吃的一碗馄饨,也比上海贵,起码贵了一半。她觉得有些东西贵,因为货色好,例如宾馆,例如棒冰,还有衣服,款式新型不说,布的质料也好。但是,这碗馄饨没有什么特别,却也贵了一半,那确实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