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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7)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21 11:01:46      字数:3156

  这是土屋里南窗下的一铺火炕。炕上铺着用几张桦树皮拼在一起的席子,炕梢摆放着用桦树皮做的箱笼,里面迭放着狍皮被褥和衣物。屋子角落里堆放着鱼叉、几只鱼篓和两件熟皮革的用具。土屋的北墙上挂着一张渔网,这是一张还没有沾过水的新棉线渔网。屋里的这些渔具,都是卡尔干打鱼的时候要使用的,不过,现在它的主人却躺在炕头上呻吟着,无暇看上它们一眼。
  卡尔干躺在炕头上的狍皮被子里,身子底下的桦树皮席子挺白净挺光滑,枕头是块白桦树木头方子,外面也是包着块白桦树皮,显得到是很干净利落,只是卡尔干在这上面已经躺了半年多了,他实在躺腻了,但他又丝毫没有办法。因为他的病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不仅没有好起来,这些日子反倒更重了。
  此时卡尔干躺在那里,他闭着眼睛,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都干裂出了口子。他胸脯一上一下地急剧起伏着,嘴里“呼呼”地喘着长气,干巴巴的瘦削脸上,今天看上去比往日还要憔悴些。这个身板原来就不够壮实的汉子,现在更瘦得两颊凹陷下去,脸色腊黄得厉害。妹妹进屋看见了他,忙坐在了他的枕边,心疼地用手巾给他轻轻擦去头上的热汗,顺手再摸摸他的额头,那额头好烫好烫。
  付兰两手端着饭碗站在丈夫枕边,两只眼睛有点红。饭碗里盛的是冒着热气的鱼肉和着小米的稀粥。这碗莫温古(莫温古:赫哲语,鱼肉和兽肉粥。)里的小米,不过是只有十几粒米罢了,但家里人都知道这是一家人平时舍不得吃,特意留给卡尔干吃的一点粮食。家里人除了卡尔干而外,大家整天吃的都是俄恩比,就是那种用柳蒿芽掺上一点鱼肉或兽肉,再撒上一点盐末,然后煮在一块的饭食。其实,岳洪里的大多数人家,差不多也都是这样的饭食,只有几户富人能天天吃得起粮食。穷苦的那尼傲是终年吃不上几斤米的,这是因为人们都不会种庄稼。在过去为了一点粮食,人们要划上几天的船赶到依兰哈拉,用十几张毛皮换十几斤小米的代价,换回来一点点米。不过,自从去年夏天一个叫胡仁斋的汉族商人来到了舒穆鲁岳洪,他开了家“义泰隆渔行”,这种情形有了改观。岳洪里的人想换点粮食,不必再赶几百里路到城里去换了,在这个渔行里就可以换到,只是这代价跟去城里并没有多大区别,粮食仍旧是那么昂贵,一般人家还是吃不起。至于卡库玛一家,往日家里换回来的那点儿小米,拿回家以后,卡库玛总是舍不得吃,他大都用来做了献给神灵的供品,只留下一点儿才让付兰偶而给全家人做点莫温古。
  “快趁热吃下去吧,你一天都没吃什么了……”
  付兰把饭碗端到丈夫面前。因为忧愁和操劳,她脸色灰暗没有多少生气,眼眶四周还笼着一层黑圈。
  卡尔干慢慢睁开了眼睛,躺在那里摇摇头。他吃不下东西,什么都不想吃,一双目光迟缓而呆滞,连付兰手里的饭碗都不去看一眼。看到他这个样子,做妻子的两手颤抖了一下,端着热粥碗无奈地看着一旁的公公。
  杜丽红娜从嫂子手里接过了粥碗,她开始劝说哥哥吃饭,卡库玛坐在枕边,也开始劝说儿子。卡尔干勉强应了一声,用手撑着炕,让付兰扶着坐起了身,倚在了墙上。他伸出手想去接那粥碗,可是那手又无力地垂下了,这一起一坐,让他脑门上又沁出了一层细汗。杜丽红娜见状,忙用木勺舀了一点儿热粥,放到嘴边吹了又吹,然后小心地送到哥哥的口边,慢慢喂进他的嘴里……
  兄妹两人有着深厚的情谊。哥哥从小就细心地照看着妹妹,只要是有好吃的食物,有好玩的东西,当哥哥的总是让给妹妹,他自己从不去碰一下。其实,他也不过比妹妹才大三岁。阿玛下江打鱼、上山打猎去了,哥哥留在家里照看妹妹。稍稍大一些,他就挑起了给妹妹做饭、壮胆的重任。如果有谁敢欺侮妹妹,他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保护她,哪怕是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不会后退。而妹妹也在时时处处关心着哥哥,天气冷了,她用稚嫩的小手缝了双狍皮手闷子,送给哥哥戴上,让他冬天玩雪球的时候,不再冻手了;夏天到了,她用桦树皮做了顶斗笠,还在帽沿上刻上个小梅花鹿,让哥哥戴上又遮阳又挡雨。虽然那副卡其马稍嫌大了点,小哥哥有半个手臂都装了进去,而那顶博如又似乎小了点,戴上去头上像是顶着个小蘑菇,不过,当哥哥的却很满意。
  到了哥哥该结婚的时候了,按照习俗,富裕人家要给女方家送去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还有布料和上等烟酒作为彩礼。就是家境一般的小户人家,也得送去几套布衣服和几十斤粮食,不然的话,不仅别想娶进媳妇,还会被人耻笑,遭到非议。可是,自己家里,却连这点彩礼也拿不出。为了这件大事,阿玛愁得整天叹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妹妹把这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天,她坐在院子里的条凳上织补旧渔网,手里的梭子在网眼里机械地穿来穿去,网片从她手里慢慢滑落在地上。她听着屋子里阿玛长吁短叹,看着哥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脸上虽然没露出过分焦虑,可是那补网的手却紧捏着梭子,更快地在破洞上一穿一捋,从她那颤抖的手指尖上,才能看出来这件事让她心急如焚……等到她补好了渔网,从条凳上站起身来,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苍白的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她把阿玛这几年为她准备出嫁的十几尺花布,双手捧在了哥哥面前,让他作为彩礼,给女方家送去做嫁衣。可是,哥哥说什么也不肯去接,一甩手走出了家门。阿玛见了,一个劲儿摇头不允。她看着阿玛的脸,双手捧着那份“嫁妆”,一动也不肯动,文静的神态里流露着一股子坚定的韧劲。阿玛看着心爱的女儿,看出了她脸上那果断的神情,他慌乱地脱口问女儿一句:“那……那你哪……”说着,他这个做阿玛的,赶紧把目光避到了一边去……但是,在她一再坚持下,最后哥哥用妹妹的嫁妆完了婚,而妹妹因为这个缘故,又一次耽误了她自己的婚期……就这样,这对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兄妹,互相关心,互相体贴,互相照顾,他们跟老阿玛相依为命,共同度过了童年、少年时光,直至现在长大成人。
  大概是因为刚刚喝下了热粥的缘故,卡尔干焦黄憔悴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些红润,脸色不再像刚才那样难看了,而且看上去人也多少有了点儿精神。坐在一旁的卡库玛看见儿子这样子,暗暗舒了一口气,焦急的心情也总算略微放松了一些。
  
  卡尔干倚着墙壁坐着,他看着阿玛开口说话,那声音沙哑而且有气无力:“阿玛,快开江了,快到打鱼时候了……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卡库玛坐在炕沿上,听儿子这么说,他暗自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儿子。其实,关于今年打鱼的事情,他这么多天以来,在心里不知道核计多少次了。往年到了这个时候,父子俩该一块忙着拾掇渔网,修理卓布固(卓布固:赫哲语,鱼叉。),而用来捕鳇鱼的丘特尔(丘特尔:赫哲语,一种大型鱼钩。),也该重新打造了。穷渔民置办不起打鱼用的纯铁渔钩,他们得用木质坚硬的柞木当铁柄,顶端再穿上个铁制的钩子。另外,鱼钩上的钩网、钩爪绳,他们也置办不起,都得用椴树皮纤维拧成结来代替棉线和麻绳。但是,这样的钩具用不到半个渔季就得烂掉,所以一般在开江之前,都得先抓紧打上几副做备用。只是这些活儿没有把力气是干不了的,这几年他年岁大了,这些活儿全都是卡尔干做的,现在儿子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他还能说什么呢?
  卡尔干见阿玛只叹气不作声,他明白阿玛的心事,他的脸色不禁变得阴郁起来。他靠着墙壁慢慢仰起头,竭力忍住了那涌入眼眶里的泪水。
  当初这个世道改名叫“民国”的时候,舒穆鲁岳洪和周围各村落里的老百姓们,曾经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人们互相传播着从外面传过来的消息:皇上倒了,朝廷没了,副都统逃走了,古城里的那座辖治赫哲各部的衙门倒塌在尘埃里了……大家热烈地议论着各种各样的“革命”。可是,不久一切就又归于平静了,日子依旧一成不变地过去。赫哲人夏天在江上打鱼,脊背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冬天到山岗上狩猎,手上的茧花褪去一层又磨出一层。因为生活还是像过去那样艰难,人们也就不再议论什么“革命”、什么“改朝换代”的事情。不过,这个世道跟当年相比,还是有所不同,比如说,当年人们要缴纳“皇贡”,现在就改了名目叫捐、叫税了,只是它们都压得赫哲人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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