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远行
作品名称:长漂泊 作者:墨黎 发布时间:2019-06-07 21:32:23 字数:4185
这个夏日的午后,学英在院子里静坐,一只苍鹰在头顶上空掠过,十几只鸡三三两两地躲进附近的柴垛里,有几只斑鸠在房梁上扑扇着翅膀。
“哎——”学英忽然出声叹了一口气。
“差不多百日了。”学英心想。她记起父亲尚在时,有一次实在学不下去了,打电话给父亲,言语之间有些气馁,挂了电话没多久,她就收到了父亲的短信:
“一定会考好的,爸爸相信你!”
学英的泪突然就滚滚地落了下来。再后来,学英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看到母亲孱弱消瘦的肩膀,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眼泪少了许多,人却变得忧郁。
手机的呼吸灯闪烁了几下,学英随意地打开了手机。一条短信映入她的眼帘:“【省招考院】你好,罗学英同学,你已经预录上海师范大学,不需参加本次补报志愿。”学英几乎尖叫起来,她母亲和祖豪在沙发上午睡,睡得正甜,学英不忍心打扰,自己滴了几颗泪,跑去书房找大姐情英。开了门,见情英端正坐在那里练习毛笔字,就压着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句:“姐,好消息!”情英将笔慢慢放下,站起身来,挽着学英的手走到院子里去,一边问学英说:“什么好消息?值得你这么开心?”学英也不说话,将手机递到情英面前,“你看!”学英说。情英看了,果然就荡开了笑容,说:“好事呀!三妹你真是厉害。”学英咧开嘴开心地笑了一下,说:“还只是预录,只是不知道进什么班。”“大抵也是你填的第一个吧!你今年成绩考得好,总能去的。”情英笑意盈盈地说着。
两姐妹又闲聊了一会儿,这边杨巧慧已经睡醒了,因为惦记着地里的庄稼,杨巧慧午睡不足,走到院子里来,尚且揉搓着瞌睡的眼。
“你们不睡觉尽在这里聊,不困吗?”见情英、学英神情奕奕,很是兴奋,就开口问道。
“妈,只怕你要是知道了,也要睡不着。我被上海师范大学预录了,应该很快就晓得结果,你可是高不高兴?”学英有所期待地说。
“怎么不高兴?”杨巧慧眼神亮了一下,眼角突然有些湿润,“要是你爸爸知道就好了。”她说。
情英和学英忽然噤了声。
三母女都沉默着。
“这天也不早了,装两壶水,继续干活去。”杨巧慧打破沉默说。与此同时,屋子里传出“叮咚——”的一声清脆。
“毛仔,你又把什么东西摔地上了?”杨巧慧有些不满地责问祖豪。
祖豪拿了洋铲把一地碎玻璃盛了,端出来,听见母亲责备他,走到院子里生气地将碎玻璃往竹林里一撂,赌气道:“你们以为我想吗?我又控制不住!”
学英往瓶子里灌满了水,听见祖豪这么说,心里也着了气,置气说:“自己的四肢都控制不住,不晓得拿你来干吗,没有出息。”
祖豪听了,气得眼泪直打转,无奈自己也是稀里糊涂,唯有饮泪而已。
杨巧慧简单吩咐了祖豪几句,和情英、学英往陡面玉米地去了。
“毛仔那个样子,他心里也难过,你们少说他两句,多担待他一些。”走在路上,杨巧慧沉重地叮嘱情英和学英两姐妹。
光阴好过。
阳历八月一日这天,学英家里进进出出许多人,好不热闹。从大家的口中,方才知道是置办学酒的缘故。学英高中,到这一日已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原来她学了新闻传播学,大家问以后出来可以做什么工作,学英抿口笑了笑,说是以后想当个记者。众人听是记者,凭着他们看电视的经验,眼里就流露出赞许艳羡的神情来,仿佛那已经是一件实现了的事。
等酒席结束了,学英受了一千多元至亲的贺钱,放在情英送给她的钱包里,拿了她复印好的录取通知书,问她妈妈要了打火机,在黄昏快到来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去了罗远的坟地。
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坟头更开了几株煞是奈看的野花。学英想起四五个月前的那天,心中不禁又涌上了泪。
“爸,这一切你都看不到了。你说你相信我,女儿没有叫你失望吧?我即将远离家乡,去上海读书了。今天来,只想告诉爸一声,女儿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学英的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她不顾这些,继续说道,“以前你看好二姐,你一直都说我不够聪慧,全靠一点努力,我是怨你的,你从来没有肯定我。但是……但是现在……我连怪你的机会都没有……我这次得到的成绩,你还满意吗?你是不是终于认可我,在我快满十八岁的年纪,终于有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成就……”学英拿出荷包里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在罗远的坟头烧了,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流了一会儿泪。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落泪,从今往后,我的肩头,也要为家里承担点责任。”学英说到这里,想起祖豪越来越严重的病兆,叹了气又道,“毛仔恐怕是有什么病的,妈妈说等我入学了就带他去看看……”
在罗远坟前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学英断断续续地念叨了许多。等她想起自己该回家了时,黄昏已经悄悄到来。整个山坡,都染上了夕阳晕黄的色彩,大山里的风四处跑动着,抓弄着学英齐腰的长发,慢慢飞升到天的另一边去,黄昏,显出它的宁静友好来。地里的蛐蛐蝈蝈也禁不住沉醉在黄昏里,不知何时响亮地唱和起来。
晚上吃过饭以后,杨巧慧拿出了礼簿,在学英的帮助下核算账单。末了,将一万元钱郑重地放入学英手中。“明天正好赶场,你拿去存在你的卡里,交完学费,余下的是生活费,不够我再给你。”学英心里一阵感动,这些都是妈妈的辛苦钱,她知道自己一下子就拿走了母亲大半年的收入,于是在心里悄悄发誓,入了学,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挣钱。
都说夏日白昼长,但将要离别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远行求学这一天来得特别快,九月一号一早,学英起床开始收拾行李,将几件新买的衣服叠放在伴随了她三年的红色行李箱里,收拾好了,将拉链拉上,提到了外间去。又回房去换了衣服,再次站到外间时,一家人在一起都盯着她,学英只觉眼热,忙说了句:“我去一下厕所。”她于是踢踢踏踏地去了厕所。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哭了一会儿,学英才回到房里。进得房来,学英已经换了快乐的笑脸,对她妈妈杨巧慧、大姐罗情英、毛仔罗祖豪道别,一个人拖着行李,再次踏出了求学的步伐。
树上的叶子悄悄地落下来,荒草丛生的马路,一直铺向拐弯的地方,在另一个方向继续绵延着。扁竹根的叶子又青又翠,上面挂满了绿色的翠果。行李箱的轮子在柔软的青草上缓缓走远,到杨梅树旁,同它的主人一起停下了脚步,转了半圈,朝住房望去。学英的眼里装着高高矮矮的几个人,全望着她,学英的心弦被一只莫名的手拨动了一下,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幕,将留在她今生今世的记忆里,成为她此生永远不及的梦。但这一刻,学英所做的,是抛下她的行李箱,兔子似的几个健步跑到那边,投入她母亲的怀里,随后又抱了情英、祖豪。他们都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起学英来:“你呀你!”然而就这三个字,便噤口了。“怎啦!我就是想起来我的书,求妈妈给我看好,可不能让耗子吃了。”学英随口说道。杨巧慧点着头答应了,情英、祖豪只发出了“切”的一声,假装嫌弃地将学英推出去,说:“你快去吧,赶车要紧,一路注意安全。”学英这才转身离去,这时,风“呜呜”地吹着。
一路紧赶慢赶,又拖着行李,偏偏第一次走这个方向,学英啥都不熟悉,好容易到了遵义,天已经黑了,去车站里打架似的买了一张票,出来一看天色,再对比票上凌晨四点的火车,未免觉得时间难熬了。在人群中凝望了一会儿,学英猛然听到肚子发出“咕咕”的抗议声,脸“唰”地红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发现大家都忙着赶路,并没有注意到她,自嘲地笑了笑,拉着行李箱出了车站,去找吃的。走了没多久,但见着许多卖吃的,学英素知遵义的虾子羊肉粉是一大特色,点了一碗,一个人坐在靠街窗的位置慢悠悠地吃着。她想找个地方,打发这漫长的几个小时,吃完了羊肉粉,见店里客人多,知趣地拉着行李箱走了出来,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后来脚走得生疼,没有办法,只得寻了路边的花坛坐着,看着大街上的车灯摇曳,人流穿梭。各种颜色的灯光从地面一直升到黑夜当中,夜沉沉的。学英就这样坐着,直到夜风吹得她一个激灵,连打了几个寒战,她才突然发现,鳞次栉比的高楼的灯渐次灭了,大街上行人也少了。学英拖着行李箱原路返回,进了车站。车站里静悄悄的,几个保洁工也收拾了清洁工具,打着哈欠,笑闹着回到城市的某个角落,各处的椅子上零星地散落几个人,或脱了鞋,大摇大摆地躺在椅子上睡觉,或彼此靠着,偶尔小声地交谈着,他们的旁边,堆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学英扫视了一遍,很快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她强撑着,一毫也不敢懈怠,第一次出门的不安,叫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提着一颗心。晚上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学英起初玩弄着手机,后来怕电耗完了,就拿了本书看着。说是看书,但哪里看得进去?学英只管一个劲儿地揉搓那双瞌睡的眼,挣扎着。
后来上了车,学英只管呼呼睡去。火车到了贵阳站,及至穿越茫茫人群,坐上了火车,请人帮着放置了行李,学英又昏沉沉地睡过去,经过了不眠的晚上,学英一觉睡到夜黑,醒来时人已经离家千里了。火车一路向东平稳地行驶着。脱离了疲惫的学英方眼眶一热,眼泪掉了下来。她只得抱着书包趴了一会儿,才拿着一盒泡面起身去解决晚饭问题。吃完泡面,学英才定下心来打量车上的人,大包小包的行李,脱了鞋乱搁着的大脚,乘客们大都歪歪斜斜的,以一些稀奇古怪的姿势躺在拥挤狭窄的椅子上;偶有一群人,闹哄哄地打着牌,或者磕着瓜子;也有学生模样的读书人,艰难地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低着头看着书,却又些不耐烦的样子,频皱着眉。学英不愿意加入到他们中去,回到座位上规规矩矩地坐着,滑入她不安稳的断断续续的梦与回忆中去。
清晨,这列从贵阳一路向东开往上海的火车,正驰行在广阔碧绿的原野上。偶有几个十分低矮不起眼的小山包从眼前迅速地溜过。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庄稼,明亮宽阔的湖域,白色灰色的建筑……全闪电似的在睁开惺忪睡眼的学英眼前闪了过去。学英索性趴在窗户边看了一会儿,后来眼睛饱吃了一顿江南的新鲜空气,才把发涩的眼睛从窗外拿回来,继续睡着,以打发这段无聊的时间。等学英再次睁开眼睛时,一些高高低低的城市建筑群闯入了眼眸,过了一会儿,无数条铁轨线交汇到一块儿,霸道的将大地染上另一种异于季节的金黄色,很快,火车驶入站台,呜呜然鸣了一个汽笛,停止了。
学英又请人把行李从架上取下来,在各种推搡中从车里走了出来。无数多的人,全涌到出口处,乘客们叫叫嚷嚷的,从那个狭口里挤着。学英在心底惊叹了一下,拉着行李站到一旁,扭着头缓解头痛。下了车的学英这时觉周身疼得很,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学英也缓解得差不多了。出了站,猛然进入更加热闹得空间里,太多人了,无数多的人来来往往,穿梭不停,不知道将要归往何处去。这也许是刚出站的缘故,学英便拖着行李站在一旁,十几分钟过去了,人一点也没有减少。学英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愚蠢!于是赶紧随着人群走着,慢慢陷入人的旋涡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