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6)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18 22:16:30 字数:3064
清晨,邻居们挤进了卡库玛的家,此时他已经早早起身,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准备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邻居苏彦大嫂,自己出门去找艾伊阿莎。可是,当他看到邻居们一个个的神情,却感到一阵惊愕和心悸,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袭上了他的心头。随即他从哈特大叔的嘴里,听到了艾伊阿莎的噩耗。
“你说什么,达达?”卡库玛一把揪住了老哈特衣襟,差点把他下巴上的胡须一块揪下来,“你快说,是谁投江了?”
老哈特急得满脸通红,他慌乱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片嘴唇一个劲地颤动,可是半天也没说出下半句话来。
苏彦大嫂浑身战栗着,她一把把孩子们抱起来,紧紧搂在了自己的怀里,而眼泪直在她眼圈里转。她颤着声音,半响才哽咽着说:“阿尼安乞希特(阿尼安乞希特:赫哲语,没娘的孩子。),两个苦命的孩子啊……”
卡库玛的手从老哈特衣襟上松开了,他看着老哈特脸上那热辣辣的泪水,瞅瞅苏彦大嫂不断用衣袖擦拭眼睛,他这时候才发现屋门口已经挤满了乡邻。人们压低了声音细语、叹息,里面还夹杂着女人们抽泣的声音,他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犹如晴天霹雳在他头上猛地炸响,他一下子呆住了,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艾伊阿莎自尽了?”
好一会,他吃力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来。突然,他瞪大了眼睛,忽地转身冲向了屋门,他要去寻找他的艾伊阿莎,他要把她的阿散找回来。可是,就在这时,小卡尔干被惊动了,他在苏彦妈嬷(妈嬷:赫哲语,伯母)的怀里挣着扭着,他在人群里寻找阿玛,他凄厉地哭喊着:“阿玛、阿玛耶……”接着,小女儿也尖声地哭叫起来。顿时,他像被谁“嗵”地猛击了一拳,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晃,两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在门槛上。
“晚了,一切都晚了……”
卡库玛痛苦万分,一颗心像被人攥紧了似的疼痛难忍。他两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使劲用头撞着门框,心里充满了无比悲痛和悔恨。在艾伊阿莎落入虎口的时候,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没有能挺身而出帮助她,最后让她只能孤独地走上绝路……他深深地责备着自己,没有能够保护他心爱的阿散,即使是在她没有了活路,只能去死的时候,他也该跟她死在一起。而今,却让她独自地走了,而且是这样地走了,这样地离开了他,离开了她最疼爱的小儿女。此时,他为自己昨晚的犹豫和懦弱,深深地自责不已。现在,哪怕是用最圣洁的羽翎,也无法抚平她心里的伤痛了,哪怕是用最挚爱的亲吻,也无法吻干她满脸的泪痕了。因为,她走了,永远地走了……
小卡尔干挣扎着从苏彦妈嬷的怀里钻出来,虽然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看着周围大人们悲戚的模样,他知道家里又发生了不幸。他抱起小妹妹,趔趄着扑进了阿玛的怀里,一家三口顿时哭成了一团。
……
如今的艾伊阿莎会是在哪里啊?天涯海角,无踪无迹。她美丽的身姿,俊俏的明眸,如画的秀眉,一切都消逝了。在寒波冷浪的江上,在凄风苦寂的夜晚,艾伊阿莎,你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了你的身影,听不到了你的声音,只有卡库玛和你的两个孩子留在了这个苦难的世间,而在他们的身上,又分明还背负着你留下的伤痛和泪痕……
卡库玛和女儿杜丽红娜怅然地坐在土屋房檐下的条凳上,他们听头上晚风掠过白桦树枝条发出的飒飒声,两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女儿倚在他的身边,晶莹的泪珠沿着面颊缓缓流下,而他昏花的两眼里,也饱含着热泪。他嘴里衔着烟管,弓着腰坐在那里,烟锅里的烟早已熄了,他却毫无觉察,此刻像有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上。
这样的回忆永远是苦涩的,已经走进暮年的卡库玛,原以为岁月交替,物换情移,自己会把这一切都统统忘掉,但实际上自己的思念之情,其实并没有老去,他仍然时时在思念着自己的妻子,而女儿也在常常想念着她的母亲。
尽管额尼去世的时候,杜丽红娜才有几个月大,她不知道母亲长的是什么模样,但在她十几岁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时,邻居苏彦妈嬷却常夸她长得漂亮,说她的相貌长得像她的母亲。老哈特爷爷有时候会跟她提起当年她的额尼,他说:“你呀,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嗯,像当年你额尼那样子!”听到这样赞美的话,性格腼腆的杜丽红娜羞红了脸,低着头连忙跑开了。可是,她眼睛里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心里暗暗为自己像母亲那样而感到高兴。不过,母亲当年遭遇的不幸,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里,永远无法抹去。
杜丽红娜看着阿玛痛苦的神情,她连忙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悲伤,转身安慰老人说:“阿玛,您也不用过于悲痛了,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您身体不好,自己得保重啊。”
女儿和她的哥哥平时都十分孝顺他这个阿玛,这让卡库玛的心里感到很温暖。杜丽红娜长大以后,上门求亲的人差不多把门槛都踏破了,但是都被她拒绝了。她为的是先让哥哥早日成亲,还为的是自己能多留在家里些时日,以便帮助父兄和帮助后来过门的嫂子多干些活儿。每天,她早早起来到江边去担水,回来后帮着嫂子付兰做家务,瘦小的付兰体弱多病,她就把一家人缝缝补补的活儿全接了下来。每天忙完了这些,她又常常像现在这样,陪伴在他的身边。时常是这种情形,他坐在这棵老白桦树底下这张条凳上,佝偻着腰,抽着烟管,为日子的艰难,不住叹息着,向女儿诉着苦。而女儿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却显得分外亲切和温柔,她像哄着孩子似地安慰、劝解着她的阿玛,那柔声细语里,还常常夹杂着她轻轻的笑声。那轻柔笑语里的融融温情,往往把周围这凄苦的气氛都冲淡了,让他感到十分温馨,让他沉重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现在,他听女儿这么劝说,他渐渐地从回忆里重又回到了现实。
卡库玛疼爱地看着女儿,杜丽红娜为人孝顺贤慧,性格娴静而腼腆,很像她当年的母亲。只是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时时会在无意间流露出某种抑郁的神情。他听着女儿安慰他的话语,慢慢点了点头,然后回答说:“是啊,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至于阿玛我么,现在反正年岁已经大了,身子骨咋样都用不着再去操心了……唉唉,到是女儿你呀,年纪轻轻的,日子才刚刚开始,阿玛我不放心啊——”
卡库玛说到这里,咳嗽了一声,回身接过女儿从地上给他捡起来的木什斗克。当年艾伊阿莎活着的时候,因为她讨厌烟味,他是不吸烟的,但是自从她去世以后,他开始吸烟了。一来是为了干完活以后,抽袋烟来解解乏,更多的还是因为寂寞的时候,能够解解心里的苦闷和忧愁。他用树根给自己做了个烟管,用榆木疙瘩雕了个烟锅,因为没有烟叶,他吸的是树叶。那晒干的柞树叶子,抽起来有些苦涩,吸到嘴里并不好受,可是他却不肯放下。他愿意独自一个人坐在这棵相伴了他大半生的老白桦树下,坐在这张条凳上抽烟。似乎这样“吧哒、吧哒”地抽着,就能把他那窝在心里的苦闷和思念,跟着那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一起飘散去似的。所以,在打鱼回来的空闲时候,他总是默默地坐在这里吸上一阵子,打发那漫长而忧愁的岁月,麻痹自己那孤独和痛苦的心灵。但是,不知怎的,此时他手里这锅刚刚装好的烟,刚刚才吸了两口,他就“咳咳”地大声咳了起来,甚至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阿玛、阿玛!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没、没什么。是烟呛的、呛的……”
杜丽红娜惊慌地看着老人,她连忙伸手给阿玛轻轻抚着后背,一面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刚才不应该重提起过去那个沉重的话题。她暗自决定,为了阿玛,她以后再也不让阿玛去回忆那件让阿玛痛苦的往事了。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儿媳妇付兰——一个脸色黄白、身材不高的女人,从屋里匆匆走了出来,她焦急地对公公说:“阿玛!您快去看看卡尔干吧,他什么都吃不下——”
卡库玛和女儿一听,连忙站起身来,杜丽红娜扶着阿玛忙走进了屋里去。
土屋的窗子上,用去掉鱼鳞后未熟化的鲢鱼皮糊上的,为了让它结实和亮堂些,上面刷了一层薄薄的鱼油。外面落日的余光透过这层窗户纸,微弱地斜照在东墙下的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