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5）

　　艾伊阿莎闭上了眼睛，思念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她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了许多“家”的琐碎往事。她想起了丈夫以前打渔狩猎时的旧事，小儿女们可爱的一笑一颦，还有她自己终日操持的家务琐事；她甚至还想起了贴在家里窗子上的那幅寄托憧憬和祝福的窗花，还有院落里的那棵白桦树。她记起了一家人欢聚在一起，熙熙融融的情景：那时婆婆还活着，她躺在暖和和的火炕上，笑呵呵地看着全家人；小卡尔干骑在他阿玛的身上，伸出小手去拧他阿玛的鼻子头，丈夫假装睡着了，突然又睁大眼睛张开了大口，装成大灰狼的样子，要咬掉小卡尔干的手指头，逗得孩子笑个不停；而她给小女儿喂完奶，一边哼唱着小曲哄着小女儿入睡，一边在小摇篮上拴上熊牙、狼尾巴尖、桦皮针钱盒等等小玩意……
　　这样想着，土屋仿佛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了。她还想象着，此时此刻，如果她一步迈回了家门，丈夫闻声会马上冲出来迎接她，悲喜交加地把她紧紧搂进他的怀抱里。小卡尔干会跟着跑出来，扯着她的衣襟拼命地嚷嚷着，央求母亲把他抱起来。而她还急着要跑进屋里去，赶快抱起摇篮里的小女儿，把小心肝的脸儿，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时，她会满脸都是笑容，坐在自己虽然贫穷但却温馨的家里，她怀里搂着一对面带笑容的孩子，倚偎在深爱自己的丈夫身上，一家人重又幸福地团聚在一起，生活重又闪烁着阳光，充满了欢乐和希望……
　　这样想着想着，她不禁想痴了，脸上露出了笑容，眼里涌出了幸福的泪花。可是，当她睁开了眼睛去看，却发现土屋原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她拔起脚下意识地往家的方向跑了几步，但她立刻又慌乱地停住了脚步。她想起来，她一旦逃回家去，那个乌里古力额亦都是不会放过她的，他会立刻派人把她再抓了回去，而且额亦都杀人如麻，丈夫和孩子们肯定会因为她而受到牵连，遭到他的毒手……想到这些，她像是从一个可怕的梦里惊醒过来，身上骤然感到一阵冰冷。她鼻翼可怜地歙动着，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她深深爱着她的家，深深爱着她的亲人。家是她一生温馨的归宿，丈夫和一对小儿女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绝不愿看到他们因为她而受到牵连，因为她惹来任何灾祸。相反，为了他们，她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为了他们的平安幸福，她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
　　但是，想到这里，她的心一瞬间又变得那么脆弱。她站在山丘上，两手抚着“怦怦”狂跳的胸口，翘起脚尖极力向家的方向望去，思念和悲痛一齐涌上心头，又在她的喉咙里哽咽住。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接着是两滴、三滴……她低下头想看看滴下来的是什么，但怎么也看不清了，她刚才满眶里幸福的泪花，此时已变成了辛酸的泪水……
　　突然，远方的岳洪“惊醒”了，远远看见岳洪里人嚷犬吠一片喧嚣，灯笼火把照亮了那儿的夜空。大概是有人发现她逃走了，隐约可以看见许多人在跑动，有人打着火把在四下里搜寻。
　　她知道，官兵们很快就会拥到草滩和江边上来的，家已经根本不可能回去了。她惊惶四顾，又一次看到了横亘在她眼前的滔滔的江水，她知道自己已是无路可走，这个世道留给她的是如此逼仄的空间，她这个弱女子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只一会儿，她就看到那群灯笼火把正在朝她这里跑来，她吓得紧紧按住胸口，好像不然这颗急剧跳动的心就会蹦出来。可怜的她，现在还属于她自己的，似乎就只有她的身子和影子了，如今她只能选择最后一条路，而且看来也是她唯一的一条路……事到临头，一向柔弱的她，反而镇定下来，她知道自己是逃不出额亦都魔掌的，她已经决定豁出去以死相争。
　　她站在山丘上，搜寻她的灯笼火把和嘈杂的叫嚷声渐渐地逼近了，一道阴影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现在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其余已别无选择。
　　“投江——”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蓦地从她心头升起，她被自己这念头吓得打了个寒噤。这念头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可怕，让她都猝不及防。此刻，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身子也抖得像筛糠一样，而一颗心却痛楚得收缩起来……她抬起头又遥望了一眼家的方向，对丈夫和对小儿女的牵挂，让她不禁两腿一软，跪在了土丘上。一刹那，她的心好像快要揉碎了，她用两手捂住了脸，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哗哗”地往下流，随即她剧烈地抽泣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悲恸和哀伤。
　　杂乱的脚步声越发逼近了，甚至能够听到灯笼火把里，有个戈什哈在高声喊叫：“她在那里……”
　　她站起身来，像失掉了什么似的，留恋地看了眼四周的一草一木，然后木然地转过身去，慢慢走下了土丘，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黄沙砾石的江边，走进了冰冷的水里。灰暗的浪花开始浸没了她的脚踝，江风里，她身上紫色衣袂和松开的白色长腰带飘拂着，不一会又落了下去。她踩在水里的一块鹅卵石上，脚步颠踬了一下，跌倒在水里，她又慢慢地站起身，继续朝江里走去。衣服被江水濡湿了，紧裹在她窈窈的身躯上，冰冷的江水逐渐没过了她的膝盖、腰部，她全身哆嗦着，牙齿因为寒冷而打颤，但她并不回头，仍旧一直往前走。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她想擦拭掉，可是泪水却像泉水似地又涌了出来。波浪簇拥在她的周围，翻卷着、鸣咽着、伴随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拥到岸边的大群亲兵们举起了火把灯笼，把江水照得通红通亮，他们大声叫嚷着，威胁恫吓着。她木然地回头瞥了他们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们是谁，也听不懂他们在叫嚷什么，她回身只是朝着家的方向微微扬了扬手臂，嘴里只轻声叨念着“别了，亲人……”便脚步踉跄地迈进了深渊……在被死神的黑袍覆盖着的江面上，只留下了她那条长长的白色腰带，在随波逐流。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心里却再没有了一丝的犹豫和恐惧。因为她终于逃离开了这个喧嚣纷繁的世界，走进了另一个遥远的永夜，走进了另一个世间。她相信，在那里一切将是宁静的、平和的、自由的，因为跟自由相比，其余的已经不重要。
　　……又一个汹涌的浪头过去了，江面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那钩灰蒙蒙的残月，还孤独地挂在天上。
　　天色漆黑如墨，夜是那样的深，那样的沉。
　　……整整一个后半夜，卡库玛始终盘膝坐在土屋冰凉的炕上，他臂弯上搂着两个睡去的孩子，耳朵在留神听着动静。只要是稍稍有一点儿响动，他会马上坐起身来，屏住呼吸更仔细地听着，他盼望着艾伊阿莎会推开栅栏门，走过院落，然后再推开屋门走进屋来。那样，一家人就会又团聚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然而，外面院落里除了风声，什么响动都没有。
　　卡库玛就是这样盼啊、等啊，盼着阿散回来，等着阿散会出现在家门，但艾伊阿莎却始终不见踪影。他看了眼怀里熟睡的孩子，他暗自决定了，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要把孩子们托付给邻居们照看，他要赶紧去找艾伊阿莎，无论如何他也要把阿散找回来，再不能这样耽搁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他竟睡着了……
　　恍惚之间，他忽然感到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有一双纤手伸向了他，他抬起头，坐起身来，他感觉到这是她，就是他的阿散艾伊阿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庞却看不真切，始终是朦朦胧胧的，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却分外清晰，那眼里在闪烁着泪花，而身子又如风中的枯叶似的，簌簌地抖个不停。他忙站起身，伸出两手去握她的手，但却怎么也抓不住、握不牢。只听见她说了声“我走了”，而那声音又仿佛天籁一般，既遥远又摸糊不清。忽然，她那婀娜的身影便飘了起来，她那袭紫色的衣袂和白色的腰带，在灰白色云烟里摇曳飘忽，她那美丽的身姿亦如那飘带若隐若现，渐渐地离开他飘去、飘去……他望着望着，心好像倏然从高高的空中跌落下来，他一下子惊醒了，原来竟是个梦，只见神龛上的那盏孤灯，在闪着荧荧的光亮。他忙坐起身来，心脏犹在狂跳个不停，他放下了臂弯里的孩子，又定了定神，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眼角不禁湿漉漉的。他拿起挂在腰间的香荷包，把它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那荷包上的艳艳的并蒂莲花，在灯光下依然在绽放着。一时间，夫妻之间那往日里的温馨，妻子那美丽的笑靥，那柔柔的笑声，就都在这只香荷包上溢了出来，他的心立刻被润得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