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4）

　　那边是被掠走的妻子不知音讯，这边是一对幼小的儿女让他无法脱身，卡库玛的心被扯成了两半……他好不容易把孩子们哄着再次入睡了，随即，他忍不住又拿起了鱼叉，可是，这时从门前的街巷口，却传来了一阵巡逻官兵的脚步声，那“橐橐”的声响，震得土屋都快要颤抖了……他又犹豫了：周围全都是官兵，而且额亦都的势力又那么大，他一个牙达和尼，哪里能跟额亦都抗衡呢?他手里的鱼叉“口当啷”一声掉下了，他长叹了一声，又跌坐回炕上，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悠，他看着两个睡熟的儿女，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矛盾之中。
　　此时的艾伊阿莎，落在了因达•乌里古力额亦都的手里……
　　在额亦都的眼里，他觉得对乌苏里地区赫哲各部来说，他额亦都说的话，应该是说一不二的；他决定的事，应该是任谁也不得违抗的；他想做的事情，更应该是件件都得办到。这是因为，他额亦都是朝廷的三品副都统大人，是乌苏里地区的主宰，是赫哲人的太上皇。但是，偏偏艾伊阿莎这个渔家女儿，这个柔弱的赫哲族女子，竟有这么大的勇气，公然违抗他的钧命，胆敢不顺从他的意愿。
　　跳鹿节的当天晚上，艾伊阿莎被额亦都的亲兵从家里抢了出来，她被捆绑着带进了额亦都住的西上房。这是国伦达乌鲁克特意把自家的西上房，让出给副都统大人驻跸的。
　　艾伊阿莎脸色苍白憔悴，她浑身剧烈地颤栗着，可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愤怒的光芒。她一边拼命挣着绳索，一边厉声痛骂着额亦都：
　　“放开我，我不会答应你的!你这个强盗，你这个那尼傲诅咒的恶魔!巴恩都力会惩罚你的，那恩都力会惩罚你的!”
　　额亦都在大椅上坐不住了，他捧着酒桶似的肚子在大椅上不停地扭动着，脑后那条像耗子尾巴似的黄小辫，气得一翘一翘的。站在他身边的瘦鱼条拨什库，两眼瞪着艾伊阿莎威胁说：“副都统大人要娶你做第九房侧福晋，这是你天大的造化!哼哼，你怎么不仅不答应，还敢咒骂大人老爷?这要是惹恼了大人老爷，小心你性命难保!”
　　站在瘦鱼条拨什库身边的胖猪噶珊达，这时也钻了出来，他凑到艾伊阿莎面前，指着堆放在一旁的金银首饰和绫罗绸缎，低声下气地说：“艾伊阿莎，你要是嫁给了额亦都大人，那可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耶。这和你跟穷鬼卡库玛受穷受苦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嘛!”说着，他真心惋惜地啧着嘴巴，“我告诉你吧，我要是有你这样漂亮的老婆，我早劝她去嫁给额——”
　　阿谀愚蠢的胖猪噶珊达话还没说完，胖脸上早已被艾伊阿莎狠狠唾了一口，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巴，自觉没趣地讪讪走开了。
　　艾伊阿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越发变得惨白。她怒视着额亦都和这群官府的走狗，心头充满着无比的憎恶。她怒斥眼前这群恶人说：“收起你们的金银财宝，我艾伊阿莎不稀罕这些!我宁肯过穷日子，也不会嫁给你额亦都这个因达•乌里古力!你们欺压牙达和尼，绝不会有好下场，勒嘎卡木衣（勒嘎卡木衣：赫哲语，雷神。）会用雷劈死你们的!”
　　额亦都看着艾伊阿莎那双闪着怒火的眼睛，不由得一阵心虚。艾伊阿莎这个脸色充满义愤，性情无比刚烈的赫哲女子，让他感到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畏惧。但是，他是掌握这里赫哲百姓命运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他岂能就这样轻易地善罢甘休。
　　“闭嘴!快给我闭嘴!”额亦都气急败坏地从大椅上跳起来，松弛的腮肉胀红得像充了血。他没想到这个光艳照人的女子，却是如此桀敖不驯，“本大人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烈性女子，不识抬举，辜负了本大人的一片心意!来人哪，把这个贱女人先看管起来，等下再行处置!”
　　额亦都大声咆哮着。现在，他已经不仅仅是要霸占一个美貌的赫哲族女子，他更要维护他副都统大人在赫哲各部那高高在上的任何人都不得违拗的权势。不过，今天晚上，他额亦都还另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去做，那就是他还要到土牢里亲自提审尼果罗，严惩那个大胆的伊玛堪歌手。那个人竟然在今天跳鹿节祭神的场合，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歌声把他狠狠地嘲讽了一番，让他这位朝廷大员当众丢了脸、出了丑。而且，据那个给官府做卧底的尤图库暗中指认，这个尼果罗竟然还是大顶子山上的人，这更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今晚他要亲自去牢里审问一番，要用严刑拷问，从那个伊玛堪歌者的嘴里逼问出有关卡坦哈赫的消息，以便他明天凌晨率领官兵进剿大顶子山。然后，在他回来的时候，他再逼迫眼前这个赫哲族女子就范。
　　艾伊阿莎面对额亦都的淫威，她毫不畏惧。这个穷苦的赫哲族女子，不慕富贵，也不惧刑罚，她是绝不屈服的。
　　屋外的天色漆黑如墨，夜是那样的深，那样的沉。身陷樊笼的艾伊阿莎望着窗外，她不甘心困在这里等着受辱，她决心要从这里逃出去。于是，她想尽办法，佯作驯顺的样子，让看押她的人为她解开了绳索，然后她又佯作困倦了，俯身趴在桌子上。可是，等到避开了那看押人的视线，她立刻起身悄悄溜出了屋门，设法躲过了守卫的弁勇，她片刻也不敢停留，拼死偷逃出了牢笼。
　　一钩灰暗的月从乌云里挣扎出来，黯然地挂在没有星的天上，朦胧晦暗的月光，冷冷地俯照着阴沉的岳洪。艾伊阿莎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她先是偷着朝家的方向逃去，但是她很快发现岳洪里驻扎着额亦都的官兵，甚至连自己家前面的街巷都有官兵在巡逻。她吓得连忙改变主意，不敢再逃回家去了，甚至连亲戚、邻居的屋门她都不敢进了，害怕他们会因为藏匿自己而受到牵连。她只好转身偷着朝岳洪外跑去，她打算远远地逃离这里，跑到自己娘家麻林卡岳洪那里暂时避一避，等到躲过风头，额亦都和官兵们撤走了以后，她再回来……凭着自己对岳洪里的街巷、房屋十分熟悉，她总算躲过了巡逻的官兵和设在村口的哨卡，然后慌不择路地奔进了阴暗、孤寂的荒野，踉踉跄跄地跑在曲曲弯弯的小路上……
　　一路上，她不时凄惶地回过头去，看看身后有没有人在追赶她。深夜里，荒僻的草滩上找不到路径，天色黑暗，路途又不熟，她因为极度紧张和恐惧，全身都在发抖，泪花还不时摸糊了她的眼睛。旷野里万籁俱寂，没有人听到她痛楚地低泣，没有人看到她满脸的泪水……路越来越难走，脚步越来越沉重，可是她跌倒了又爬起，连停下来喘息一下都不敢，生怕后面会有人追上来。她在荒野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一个劲儿拼命朝前跑，一步也不敢停留，跑、跑，似乎她要跑到大地的尽头，把自己藏进茫茫的黑夜之中。
　　就这样，她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但是跑到了最后，她却再也没有力气跑下去了，甚至连走路都迈不动一步了。她两腿酸痛得怎么也抬不起来，只好停下脚，脸上热汗淋漓，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此刻，她两眼发黑，眼前冒着金星，只觉得周围的树木在飞舞，脚下的草地在旋转，可是，当她抬起头定睛去看，却不禁大吃一惊，这才发现原来她迷失了方向，逃到了离岳洪很远的一处山丘上，再往下走，就是横亘在眼前的宽阔大江。
　　“天哪!怎么会这样……”
　　她仿佛站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她茫然四顾，周围是黑森森的旷野，远处是黑森森的群山，而脚下却是波涛汹涌的江水。身边黄沙砾石的江岸上，有一处嶙峋的巨石突兀地伸进了江水之中，这是岳洪西面有名的“望夫石”。娘家所在的麻林卡岳洪在岳洪的东边，而她却跑到了西面……她不由得发出了痛苦而绝望的呼喊。
　　她没有想到，摆在她面前的路，竟然是这样的尽头。如此漆黑的夜晚，她已经分辨不出去往娘家麻林卡岳洪的道路了。
　　仅仅不到一夜，艾伊阿莎完全憔悴了，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光泽，俊俏的脸庞消瘦了许多。她抬起头，红肿的两眼目光恍惚地望着面前滔滔的江水，眼眶里噙满了眼泪。她犹豫着，回过头望去，远处舒穆鲁岳洪陷入在压抑的静默里，黑黝黝地看不到一丝灯光，只有官兵军营里的灯火，在村庄四周放肆地闪耀。虽然她看不见自己所熟悉的土屋，更看不见自己的亲人，但她知道自己的家就在那里，丈夫和儿女们就在那里。此刻，她多想回到自己的家，多想见到自己的亲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