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3)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15 16:49:49 字数:3097
卡库玛被女儿的话逗笑了。杜丽红娜心灵手巧,缝补连缀的女红活儿,样样都行,她用白桦树皮剪出的各种窗花,比如花鸟鱼虫,无不栩栩如生,人见人爱。可是真让她下江去打鱼,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看着女儿,摇了摇头,说:“当初你们那是小孩子玩儿,当不得真的。自古打渔打猎都是男人的事情,让女人下江,那怎么成?多少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了,女人不许坐船头,不许上网滩,女人不许摸船楫,不许跨鱼叉……禁忌多得很,谁敢违拗啊?”
“可是,莎丽坤就不管这些,去年她就上船打鱼了……”杜丽红娜举出好朋友的例子,她想说服阿玛。
“咱们岳洪里,有几个像她那样胆大的女孩子,任什么都不怕?”卡库玛还是摇着头,“再说,她爷爷年岁大了,她下江去打鱼,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木什斗克里的烟叶吸完了,卡库玛用力地吸了两口,那烟锅里的火头也没烧起来。他在地上磕去了烟灰,重又摸索着从烟口袋里摸出了一小片柞树叶子,把它慢慢往烟锅里插。赫哲人不会种庄稼,因此也就没有真正的黄烟叶可以吸,而买黄烟叶抽,一般人是买不起的,人们只能吸这种晒干了的柞树叶。他手里打着火石去点燃柞树叶,嘴里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快开江了,该准备打鱼了。我方才琢磨了半天,今年的渔期可不能再耽搁了,咱们总不能靠着大伙救济帮助,他们也都困难着那,咱们无论如何得抓紧治好你哥哥的病。我看,不然去请萨满来跳神吧,求神灵把卡尔干的魂儿夺回来,赶紧把他的病治好——”
“萨门得衣尼(萨门得衣尼:赫哲语,萨满跳神治病。)?”杜丽红娜有些吃惊地问,“可咱们家拿什么去请人家达特鲁科切呀?”
“唉,总归得把你哥哥的病,快些治好啊……”卡库玛说。不知怎的,他手里捏着的火石火镰,半响也没能打出火星来。
“要是去年秋天,哥哥不去给哈拉达家干活就好了,都是该死的卡佃……”杜丽红娜说着,眼圈有些红了。“天气那么冷,河水那么凉,哥哥一气又干了那么多活,不要说哥哥,就是个铁人也会累倒、病倒的。当初要是不去干,哥哥也就不会病成这个样子——”
“你看你,尽说孩子话。像咱们没有船没有网的人家,渔亮子又是伯耶的,不去给伯耶家干活,一大家子人怎么活啊?”卡库玛把话说出口,但他又觉得自己说的有些生硬,顿了顿,他叹了口气说,“唉唉,说到底,都是咱们这命啊。”
“可是哥哥都累成那样子了,他们为什么还逼着他去干活?”杜丽红娜气愤地说,嗓音有些哽咽了,她看着阿玛,眼睛里流露出悲怆的神色,“我还记得小时候,您曾经讲给我和哥哥听,您在二十五年前,也曾被人硬逼着去出官差,结果病倒在街头——”
“唉,那一次我熬过来了……”卡库玛摇摇头,他不愿重提那场噩梦。
“可是奶奶却倚着这棵白桦树,慢慢倒下去了——”杜丽红娜说着,脸色渐渐苍白了。
“唉,事情都过去了……”卡库玛伤心地把目光避到了一边,他不愿意提起过去。
“还有额尼,她、她也是被逼着——”说到这,杜丽红娜想起自己死去的母亲,她嘴唇忽然颤抖了,半响才说了句,“额尼,我可怜的额尼……”她眼睛里闪出两颗晶莹泪花,望了眼满脸痛苦的阿玛,她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低下头去,而两个肩头却轻轻地抖动起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在了卡库玛的心窝,他的心立刻疼得痉挛起来。他佝偻着身子,蜷缩着坐在条凳上。刚才女儿为他披在身上的狍皮短袄,似乎也抵不住这三月里早春的寒气,他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他伸出手,想继续点燃那插在烟锅里的柞树叶,可是两只手却不听使唤似的,不仅火还没点着,就连木什斗克也从他手里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烟灰、碎叶洒得他满膝盖都是。他脸色灰白,两眼悲怆,二十五年来,那一直压在他心头的痛苦往事,那令他心里最怕回想的过去,那被他深埋进心底的记忆,那刻在他心上多年不敢触摸的伤疤,今天无意间竟被触动了。它像一场可怕的恶梦,重重压在他的身上,这梦魇多少年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此时,那逝去的情景,竟重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面前……
二十五年前那个跳鹿节的晚上,天色漆黑如墨,夜是那样的深,那样的沉。卡库玛带着满身鞭伤,趔趔趄趄捱回到家里。屋门敞开着,刚刚迈进漆黑的土屋,他就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可是,他很快发觉有些不对头,土屋里异样的岑寂、冷清,空荡荡的家仿佛向他述说着刚刚发生的不幸……他挣扎着欠起身来,停了会儿,眼睛这才看清楚黑阗阗的土炕角落里,三岁的卡尔干紧紧搂着小妹妹,蜷着身子躲藏在那里。小儿子浑身抖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正呆呆地盯着他。刚才闯进家门的那帮如狼似虎的人,把孩子们都吓坏了……过了阵子,三岁的卡尔干终于认出来了,那个瘫倒在地上的人,原来是他们的阿玛,他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阿玛耶!额尼、额尼她……”
小卡尔干抱着才三个月大的妹妹,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然后一把搂住阿玛的胳膊,发出令人心碎的呼唤,小女儿随即也像懂事似的发出嘶哑的啼哭声。
“你们、你们额尼呢?”
卡库玛连忙坐起身,他扭回头茫然地看着四周,这才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倒了,衣箱翻了,摇篮碎了,被褥扔到了地上……他明白了,他的妻子、孩子们的妈妈艾伊阿莎,已经被额亦都派人抢走了。蓦地,犹如五雷轰顶,他身子颠踬了一下,又瘫在了地上。半响,他勉强用一只手撑着地面又坐起身子,另一只手却捂住了脸,饮恨吞声的泪水,从他颤抖不已的手指间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卡库玛坐直身,猛地把身边的小儿女,紧紧地搂进了怀里。一刹那,愤怒和仇恨让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霍”地站了起来,就要放下孩子,转身往外走。可是,这时小女儿一边哭叫着,一边用小手触着他的脸颊,像是害怕阿玛会离他们而去,而小儿子更是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再也不肯放手。他的心此时像被刀割般地难受,带着鞭痕的脸上,一阵铁青,一阵惨白。许久,他终于长叹了一声,跌坐到炕上……
夜深了,卡库玛给孩子们喂过了饭,他倚着火炕旁的墙壁,左右臂弯里一边搂着一个孩子,轻轻地晃悠着臂膀,哄着他们睡觉。好久好久,他总算是把半饱半饥的儿女们哄睡了,送入了梦乡,但是他自己却毫无半点睡意。他后背倚着土墙壁,蓬乱的头发半掩着他憔悴悲怆的脸。
西墙神龛上那盏油灯,被他重又点燃起来,昏黄的灯光映在窗户上,他呆滞的目光也跟着停留在那里。窗户上,艾伊阿莎用透明的鲢鱼鱼皮剪成的一只喜鹊,就贴在了那里。这还是小女儿刚出生的时候,艾伊阿莎剪出来贴在窗户上的。小喜鹊有一身黑白相间的漂亮羽毛,还有微微扬起的头和圆溜溜的眼睛。它站在一丛腊梅上,正要展翅飞翔,它是那样活泼喜人,就像活生生的一样。他知道,艾伊阿莎当初剪这幅窗花时,内心里充满了极度喜悦,他也了解这幅窗花的深刻含意,那是寄托了她美好的憧憬和她对小女儿的深深祝福。可是,现在那只小喜鹊还贴在窗户上面,而人已经不见了……
孩子们睡在他臂弯里,睡得并不安稳。他一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惊扰了他们。小儿子因为这一天里受到了惊吓,此时就是睡着了,也用两只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胳膊。小女儿头一次断了母亲的乳汁,委屈地咧着小嘴,就是在睡梦里,眼窝里也含着两颗小泪花。
卡库玛心急如焚。他透过用剥鳞鱼皮糊的窗户望着外面,此时外面一片漆黑。不过,整个岳洪此时却并不平静,准备进剿大顶子山的大批官兵,这些日子就驻扎在这里。但是,山似的仇恨,海似的怒火,让他几次想爬起身,冲出家门去解救爱妻,去找额亦都拼命,但当他轻轻放下孩子站起身,刚刚抄起屋角落里的鱼叉,小卡尔干却“激灵”一下惊醒了。孩子在灯影里瞪大了两眼,惊恐地望着他,随即飞快爬到炕边,一句话也不说,两只小手只是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而小女儿在睡梦里也撇着小嘴,似乎要哭出声来……他知道,孩子害怕他们的阿玛会离开他们,他们已经没有了奶奶、妈妈此时此刻,只有阿玛留在他们身边,他们才会感到安全,才会睡得踏实,他们害怕再失去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