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累了倦了

　　夕阳一点一点往山后藏，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天地倏然暗了下来，寂静无比。一天劳碌结束，在摞得人高的贫困户表格资料前，柳仲元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去做饭，顿感疲惫，全无心思，于是，放弃了做饭的念头，改成泡方便面。
　　外边月色正浓，透着空阔与寂寥。柳仲元无心于月，用手机浏览一下当天的新闻，一股倦意袭来，草草地睡了，一觉到天明。
　　天聋黄根生到达村部时，柳仲元正在晨练，绕着操场跑步，一身是汗。见到柳书记，如遇救星，黄根生哇啦哇啦一通乱叫，手脚比划着。柳仲元不知他所云何事，见他一脸着急，似有大事发生，赶紧把同村的唐富员、黄淑芳叫过来，弄清真相后，惊出一身冷汗！
　　“贫困户自杀，政治影响非同小可！兹事体大，问责下来，谁也脱不了干系，届时甭管你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自杀未遂，是不幸中的万幸！”
　　柳仲元的震惊非同小可，又万分诧异，没想到聂秀芝竟会如此之刚烈！顾不得唏嘘感慨，迅速通知大家，一起前往探询与安抚。
　　谢逵、龚卫国闻讯，着实吃惊不小，二人来得最快，脸都变色，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村干部齐齐奔至聂秀芝家，大车小车的，搞得阵势有些大。聂秀芝却不哭不闹、不吵不叫，出奇地冷静，还搬来凳子椅子，让大家坐。干部们不由对视一眼，心里暗赞，真不愧是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的人，长见识了，人也淡定了。
　　甫见聂秀芝家里搞得干净整洁、面貌焕然一新，柳仲元暗自称奇，为掩饰仍然心有余悸，刻意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嘴里赞赏不已，内心也平添了一层愧疚——自己有一阵子没下来了。
　　尽管聂秀芝没起大的波澜，还算平静，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柳仲元深有感触地沉声道歉：“聂秀芝，您的冷静与沉默，就是对我们工作失误的一种谅解与宽容！是我们忽略了您的感受。那天的事，龚书记态度不好。谢连长呢，虽说是出于好心，但这样子说话，也是不负责任，让您白白地被龚书记凶了一顿。唉，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对您造成什么伤害，我们向您道歉！”
　　“对，对，向您道歉，柳书记批评得是，老嬷亲，对不起了！对不起了！”龚卫国、谢逵也在一旁忙不迭地赔礼。
　　聂秀芝一听，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呀？一愣神，旋即明白，干部们以为自己被批评了，想不开才寻短见的，瞧把他们一个个吓的，也不作声，将错就错，心情也好了些，脸色也和缓多了。
　　聂秀芝对大家的道歉是否满意，是各位最为紧张的事，她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牵动着众人的心，都逃不过众人的目光。还好，老嬷亲今天忒好说话了，简直有点可爱！高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地了。
　　柳仲元跟着心情大定，不由出声鼓励道：“聂秀芝，瞧瞧，家里捡拾好了，多清爽、多干净、多体面呀。说明，不是不可为，而是为不为。习总书记反复叮嘱和告诉我们：幸福是靠奋斗得来的！聂秀芝，您想早日脱贫，走上致富路，这是对的！但莫要急，俗话说，一口吃不成胖子。我们大家，包括镇干部，包括与你结对帮扶的章局长，都在想办法嘞。但俗话说，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最终还得靠自己，用自己的双手搞来的，吃得稳当，吃得牢靠，吃得长久。您能将家里搞得干干净净，这个样子，就很好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只有这样，才能长久。
　　“农村有句话，叫人勤地不懒，只要人勤快，天地也会来帮忙，日子再苦，它也苦不长！聂秀芝，不要灰心，不要泄气，只要您配合，保证两年之内，让你家走出困境，走上致富路！习总书记也说过，小康路上，不让一个困难群众掉队！
　　“今天来，也没带啥东西，这300块钱，代表我个人的一点心意。”给钱是柳仲元临时起意，是感激聂秀芝的谅解与宽容。
　　见柳书记掏钱，龚卫国、谢逵等赶紧跟上，也纷纷掏钱：“老嬷亲，这200块钱，也是代表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聂秀芝将钱一一接过，脸色渐渐化开，又不能太露，差点没绷住，攥钱的手，止不住地轻微颤抖。聂秀芝的变化，一一落在众人的眼里。
　　干部们也希望事情能尽早尽快平息下去，不想闹得众人皆知。每人又上前温言软语地安抚了两句，就迅速离去了。
　　一大堆干部猛然过来，被惊动了又最紧张的，莫过于邻居刘月桂。她瞧见今天这个阵式，突然意识到，偷吃傻子的事，万一暴露，不但无脸见人、无法在村里立足，更可能有牢狱之灾！猛地惊醒，一哆嗦，差点大小便失禁！
　　又想到老公单福也不是个善茬，岂能饶恕自己？会被活活打死！刘月桂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贴着墙站着，屏气敛息地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嘴里不停祈祷：“菩萨保佑，老嬷亲，千万莫说呀，千万莫讲呀。求菩萨保佑，您老千万莫讲出来呀，否则，我就死翘翘啦……”相比今日之惶惶不可终日，起先几天，她还暗自得意呢——老牛吃嫩草，还是个雏儿！夜夜回味不已，甚至期待着下一次！此时此刻，惊恐莫名，“饶过这次吧，我再也不敢了！”害怕陷入人人唾弃，万夫所指的境地，追悔莫及。
　　话说柳仲元回到村部，还是心有余悸，自我检讨，感觉工作上，还是漂浮了些，本该早些下去的，结果一整资料，硬是耽搁了一个多星期，还将全体村干部都拖住了！阿弥陀佛，今天是不幸中的万幸！
　　柳仲元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种无力感、挫败感缠绕，难以排遣，难以宣泄，不由一声长叹：“唉……填表格、核数据，一摞一摞的；列台账、整资料，一柜一柜的；一户一档案，材料整得齐齐的。这些个光鲜，这些个丰功伟绩，漂亮是漂亮，督查组满意，领导也高兴，但对贫困户，究竟有多大作用？！唉……频繁的督查、检查，上面千把锤，下面一根钉，不管锤有多重，钉子都得承受住，真是压力山大啊！而且是政治任务，动不动追责问责，上面千把刀，下面只一颗头，不够砍的呀！今天自己是侥幸躲过一劫啊！”
　　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柳仲元赶紧丢掉烟头，翻开走访聂秀芝的笔记，对她所提的要求，重新一一过目，其它的已落实，只剩下分户和修缮房屋两项，至于讨老婆，自己也没这个能耐不是？闭上本子，想想这个蠢夯婆子，有些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可爱，多了一份怜悯。又细细分析起来：抛开俩兄弟痴傻、没成家不说，但兄弟俩确已成年，从政策层面讲，是可以分户的。领导不是常说：帮贫困户，再怎么帮，也不过分嘛！唉，还是满足她的心愿吧。最难办的，是修缮房子，哪怕只是“穿衣戴帽”，又得厚着脸皮去化缘嘞！
　　吃一堑，长一智。柳仲元不敢再耽搁，立行立改，驱车来到镇政府，找到镇党委书记甄世龙汇报，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甄书记，分户，初听起来确实有些滑稽，但如果把他们家作为正常家庭来看待，俗话说，树大分枝，崽大分家，她俩儿子都是成年人，分户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分户正常，那么享受政策，自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了。我觉得，政府应该大气点，何必与贫困户斤斤计较，既然花了这么多精力，去搞脱贫攻坚，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点，是吧？”
　　“好吧，原则上我同意。说的也是，脱贫攻坚，应该大气点，千万不要因小失大。群众利益无小事嘛，何况是政策允许的，咱们不能贪污政策嘛！哈哈，这事，你放心去办吧，有啥困难，再来找我，不过，仲元老弟，你可是神通广大哟！”
　　“甄书记，你就别寒碜我、挖苦我啦，我有几斤几两，我自个清楚。有了您的这个表态，我办事就有了主心骨。嘿嘿，领导，听说您要高升了，小弟先恭喜您啦！”
　　“你呀你，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河水就泛滥！哈哈，小道消息不可乱传，要讲政治，懂不！不过，仲元老弟，你也莫急，老弟你都在市委胡书记那里挂上号啦！你那篇文章，我认真拜读了，写得好啊，我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你给说了；我们想想而没想出的办法，你都想到了，很有创意啊！还是年轻好呀，敢想敢干，敢为天下先，前途不可限量哟！”
　　“甄书记，您甭夸啦，我的小尾巴，快按不住，要翘起来啦！甄书记，说实在的，这事没捅出篓子，算是万幸啦，哪敢指望其它呀？对了，甄书记，聂秀芝前面领的旧房改造钱，已经落在她的口袋，肯定不舍得再拿出来，就这1.8万，来修缮，还不够塞牙缝嘞！嘿嘿，嘿嘿，甄书记，麻烦您开个尊口，与邹总说说，让他再献点爱心，咋样？上次我讹了他一次，不好意思再开口了，嘿嘿。”
　　甄世龙本想张口说“不咋样”，见柳仲元兴兴头头的，一脸期盼，不忍拂了他，无奈笑道：“说了半天，又绕回来了。就为这点事？去欠他邹总一个人情！他会躲在被窝里笑呐！人情好欠，不好还呀。你呀你，算服了你啦！好吧，前面既然应允了，我也说到做到！
　　“噢，对了，仲元，听说你在老表家，办了个农村文化书院、农村文化活动中心，搞得风风火火，很受村民欢迎！这说明，你既能服务群众，还能教育群众，两个文明一起抓，真是不错！服务群众是能耐，教育群众更是真本事、硬功夫，管长远嘞！这个，我还是听你们部长说的，你在我这儿，搞出这么大的响动，我还真不知道，赶明儿来看看，学习学习！”
　　“哎呀，领导就是领导，角色转换真是快呀，佩服，钦佩之至！赶明儿，南水宛村保证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欢迎甄部长莅临指导！”
　　甄世龙拟提拔到外县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已经公示了，意识形态、宣传思想文化阵地建设是他的责任田，视线转移也属正常。
　　话说中心开业后，柳仲元就交给石斯文打理。石斯文也确实给力，点子也多，既接地气，又服水土，硬是办得风风火火，文化中心几乎成了村民的精神乐园。
　　返回途中，柳仲元给石斯文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文化书院最近运行情况，并告诉他，明天有领导来参观。石斯文一听有领导来参观，如同被火燎到屁股，不乐意嚷嚷起来：“……参观个屁呀，咱们草民自娱自乐，逍遥快活，有啥子好参观的？好，知道了，有事呢。哦，柳书记，资料弄完了没有？检查组走了没有？快出来透透气，莫要憋坏啦！我和新宝在柳子湖边钓鱼呢，快过来，噢，有鱼上钩啦……”石斯文与柳书记混得熟稔了，说话也随便多了。
　　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为应付日渐多起来的督查检查，最近，柳仲元忙得是焦头烂额，相隔不到两天，就有来自或是省里的、或是市里的、或是县里的明察暗访组下来，明察暗访组又分纪委督查、组织督查、扶贫督查，外加健康扶贫、教育扶贫等十三个专业督查，柳仲元感觉真是分身乏术呀，累得贼死，想大声疾呼：求求你们啦，别下来了，别添乱了。你们待在办公室，吹你的空调，不好吗？！远在这穷乡僻壤，却时常车马声喧！长期的压抑，郁结于胸，一种厌烦感萦绕心际，柳仲元感觉真是倦了、累了，身心俱疲。听了石斯文的一声召唤，柳仲元一脚油门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