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聂秀芝自杀
作品名称:乡里乡亲 作者:玉峡耕牛 发布时间:2018-08-01 22:14:00 字数:3549
初伏的天,碧空如洗,几朵云远飘在天际,慵懒地且消且长。屋外的稻田,层层叠叠延展而去,一碧千里。天地静谧而安详,流布着万古悠悠的闲情。
聂秀芝却如一只受伤的母狼,躲进窝里舔舐伤口。她的戾气充塞胸膛,难以排遣,偶一抬头,一抹怨毒自眼底射出。整整一天,没吃没喝。晚上,又幽幽咽咽哭了一夜。两个傻儿子噤若寒蝉。
第二天,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哭不闹、不吵不叫了,只是喋喋不休、自言自语、自怨自艾道:“报应哟,这是报应哟……”语气间充斥着无尽的悔意,夹杂着无尽的恨意。
所悔何事?原来心底藏着一段羞于启齿的事,准备带着一起进入坟墓,不成想被硬生生撞开,露出个阴森的豁口,幽灵般飘了出来。
那还是男人刚去世那会儿,她四十不到,尽管生过四个小孩,身材矮小,却胜在丰腴,宛如只熟透的桃子。村里的男人,多少有些垂涎,但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又是个烈货,怕驾驭不了,吃不着反惹一身骚味,也就不敢擅入她的家门。
一夏日的午后,地坪上晾晒着稻谷,突然乌云密布,一场暴雨眼见着就要来临。聂秀芝一个人忙着抢收,汗水湿透了她单薄的衣裳。同村的小伙子单福见状,一向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他,竟莫名其妙主动帮着收谷子、挑谷子,赶在大雨前,终于将谷子收完。
瓢泼大雨随即铺天盖地而来,聂秀芝又冒雨将晒席扛回家,浑身淋透。歇气时,单福去后门小解。门槛旁就是尿桶,聂秀芝没注意他的行踪,一脚迈过门槛,正看见单福手里捏着家伙。二人面面相觑。
聂秀芝踉跄走开,单福没尿完,便收了家伙。接下来,就有一座看不见的桥拱在俩人之间,招惹着俩人往悬得高高的危险里走。
屋外,雨噼里啪啦下着,密集的雨帘,似乎有意帮衬俩人与世隔绝开来。聂秀芝魂不守舍,不敢正眼看高高大大的单福,悄回里屋去换衣裳。房门虚掩着。单福胯下那家伙早就烧得像把烙铁,偷偷溜了进来。二十多岁的单福,何曾见过女人的身子?冲动之下奋力一搂,掀翻在床,一顿胡啃乱吻,摸到那软乎乎肉鼓鼓的炉膛,便将发红的烙铁捅进去,结果一泻千里。懵懂的单福,一个激灵醒来,吓得提起裤子就逃。一丝不挂的聂秀芝也清醒过来,羞得无地自容。
谁知,经此荒唐一事,单福落下中看不中用的怪病,这自然也苦了刘月桂。聂秀芝当然不知道单福因此落下中看不中用的怪病,刘月桂当然更不知个中缘由。
聂秀芝认为,冥冥之中,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惩处,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当年自己也糟蹋了人家的老公!
白天,聂秀芝神情恹恹,木然地扫地。晚上,闷声不响待在家,眼泪鼻涕没干过。
聂秀芝的反常,引起邻居国南堂客的注意。国南堂客发现,聂秀芝见了自己,有些躲闪和回避,深感纳闷,反正闲着没事,就上门搭讪,笑着打趣道:“秀芝呀,哭么子哒。哦,是有工作了,不晓得如何高兴,就哭啥,哈哈哈,你这个哈醒婆娘哟,要笑死我呐!”
聂秀芝勉强挤出点笑,比哭还要难看。国南堂客心不甘,好好的,咋成了闷葫芦,继续逗道:“看电视了没?哎哟哟,夕阳红节目,提倡么子黄昏恋呐!村子里,作兴起老来俏嘞,哎哟哟,一伙老不死的,在单一老嬷亲家扎堆儿,乐呵着呢!石斯文单身也在呢,而今,你是公家的人啦,快穿上新衣裳去哟!”
正处在悲戚、悔恨当中的聂秀芝,对国南堂客的搭讪、打趣,意兴寥寥,爱理不理的,也不搭腔说话。
国南堂客碰了个软钉子,有点上火了:“哼,有个工作,就兴得没边啦?柳书记他稀罕你,看回头,会不会替你找个男人哟……”嘴里嘟嚷着,不停地说着贬损人的话,悻悻而去。
国南堂客前脚刚走,十三伢子后脚跨进门来,瞥见她二娘的样子,像是赌气而去,而聂秀芝又是一脸恚怨,不由纳闷问道:“我二娘又对你说了么子哒?快莫听她的,成天就知道搬弄是非!唉,她是长辈,不好跟她理论。我跟你讲,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我二娘啊,不是我损她,爱慕英雄,嫁我二爷,现在却绑架起我二爷来!二爷常讲,参加抗美援朝,为的是保家卫国。咱家祖上,世代贫苦,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如今能有田种,就心满意足了。战友们,大多牺牲了,他们的家人,何曾向政府提过么子要求?丢人呐!到了地下,都无颜见战友的面啊!
“老嬷亲吔,你也个大年纪了。跟你讲,有些人的话,要听一半留一半。损人不利己的事呢,咱不去做了,甭去当炮筒子!损人利己的事,咱也不做,贪图小利,终究长久不了不是?这年月,政策好,你急么子哒、愁么子哒?凡事听柳书记的,保管没错!我冷眼瞧着,干部里头啊,唯独柳书记站得高,心正,行得也正。搞卫生的事,是柳书记帮你落实的,每月300块,根生、贵生兄弟,每月350块,莫要嫌少,政府不白给,咱也不白吃,通过劳动,获得报酬,通过劳动,赢得做人的尊严!”
十三伢子见聂秀芝木木的,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顿了顿,又继续劝说道:“老嬷亲,你也安分点喽,别听风就是雨,专听人挑唆!噢,差点忘了正事,拿出你家的一卡通来,村委要帮你们填写收益表,上面来的督查组,要逐项对照、核对。这几天,柳书记在村部整资料,填表格,忙得没时间下来。柳书记呀,是个喜欢干实事的人,现在,被逼得去玩虚的,正窝火呢!哦,刚才的话,是柳书记交待要说的,他是真关心你,你可莫弄反了,莫要好心当成驴肝肺。”
聂秀芝无声无息从房内翻出一卡通,递给唐富员,一声不吭地杵在边上。
十三伢子望着她那一脸的蠢憨相,不知又在跟谁怄气,也不知话听明白了没有,总感觉她今天怪怪的,尤不放心,走进里屋,向待在里面的根生、贵生细细比划,交待注意他们的娘,方才离开。
聂秀芝是气过了头,有些懵,但要说一句没听进去,也不是。十三伢子一走,她开始回想:“损人不利己的事,是指上访那事。唉,怪自己蠢,听人唆使,得了么子好处?前次,得罪了章局长,尽管嘴上没说啥,但心里的不喜不爱,是看得出来的。这次,又得罪了柳书记,柳书记装得很随和,还亲自将自己送回家。唉!损人利己的事,是指扫地指标那事。听了争吵,才晓得,这个指标是柳书记争来的,并非章局长给自己的。谢逵连长没安好心,将自己当哈醒婆耍。唉,上当了哦!”
聂秀芝捋着事,叹着气,自怨自艾又平添一重。而大儿子与刘月桂的事,还在内心较着劲,如针戳在心尖,痛楚万分。聂秀芝感觉生无可恋,想一了百了,又实在放不下俩儿子。
聂秀芝傻傻地自我安慰起来:“老一辈人讲,宁在世上臭,不去土里沤。为何要去死呢?”忖度道,“不去死,乍办呢?”突然想到刚才十三伢子说的“听柳书记的”,心里仿佛漏进了光,“眼前正有现成的例子:单一阿婆,这个老嬷亲,现在风光得很呐,房子弄好了,家里又热闹哟……大人小孩、婆娘堂客聚在她家,看书呀,讲一些半荤半素的段子呀,还学刺绣哦,那开怀的笑声,一圈一圈儿扩散开来……她家的变化,不正是柳书记来了,才有的?她会来事哟,凡是柳书记吩咐的,带头干,抢着做!自己却拗着,柳书记不是批评:扫地还要政府帮忙?搞卫生,谁不会?柳书记爱干净,我就把家里搞得干干净净的,我就不信,连个老嬷亲都比不上!”
聂秀芝说干就干,连着几天,哭丧着脸,默默洒扫屋子。俩儿子也乖巧,抢着活干,将屋里屋外洒扫得干干净净。盼望柳书记再次登门,却不见了踪影。她懊悔呀,以为晚了,一切都泡汤了!几天来,如癫似狂、痴痴傻傻的,莫名地发脾气,两傻儿子是惊诧不已,战战兢兢。
至第七日晚,一轮朗月升起,银辉泼洒人间。村前小溪闪着粼粼波光。河畔的草丛中,蛐蛐儿卖力地弹奏。夜渐渐向深里行去。
聂秀芝收拾了一下自己,端着煮好的三牲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饭,恭敬摆放在香案上,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虔诚地对着神龛即祖宗牌位作揖打拱。牌位写着:天地君亲师位。原来结满了油烟蛛丝的红纸黑字,现在擦得亮亮的。又焚了一把纸钱,默念道:“老倌子吔,没活路了,来和你作伴哒。老倌子吔,你走了这么久了,我怕一时半会找不到你,给你敬碗饭,还有你喜欢吃的,麻烦你老来接一下哒,麻烦你老哒。”
聂秀芝望着袅袅向上升腾的烟气,认为祈祷已达神祇,将备好的绳子向房梁上一抛,立在凳子上打个死结,将脖子往里一伸,脚一蹬,“哐啷”一声响,腾空而去。
聂秀芝想从那不堪重负的罪孽中解脱,又怕去那边还是受苦,想到老倌子待在那边这么久了,多少会有些积蓄,又怕一时半会找不着,想请他来接一下。但走得不是很坚决,潜意识里,想让儿子们来救,犹犹豫豫,最后一咬牙,蹬得气力有些大,“哐啷”一声巨响。
天聋地哑这俩傻儿子,这几天也是神经紧绷了,见今天晚上,不过年不过节的,娘敬么子神哒?又很怕娘,不敢去打搅。感到异样后才冲进堂屋一看,发现娘吊在半空,吓得赶紧抱住放了下来,一阵呜呜哇哇乱喊乱叫和使劲摇晃,正悠悠前往阴曹地府的聂秀芝回转过来,望着泪痕满面、惊惶失措的俩儿子,根生更是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叩得头山响。聂秀芝一把抱住,“崽呀、儿呀、肉呀”地失声痛哭,娘仨搂着抱着哭成一团。
兄弟俩很惶恐,怕娘再寻短路,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天亮。第二天清早,根生嘱咐弟弟看护好娘,自己跑到村部找柳书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