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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2)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13 23:46:03      字数:3153

  头一次给病人治病,查占巴其兰穿戴得倒是十分齐整。他头上戴一顶“沃库布廷(沃库布廷:赫哲语,初级萨满戴得神帽。)”,这是用铁圈做的神帽,上面插着一个三根叉的鹿角,铁圈四周缝了几条垂到脚踝的兽皮条,铁圈正面镶了一个小神偶,铁圈下面缀上十几缕像缨络似的小玻璃珠,那小玻璃珠下边,还有流苏垂在肩上。另外,他身上的神裙、神鞋、神袜和神手套,也一应俱全。只是当他来到了病人炕前,定睛一看卡尔干的病情,却不禁吓了一跳,吃了一惊。
  卡尔干躺在炕上,形神极度憔悴。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那脸烧得像火炭一样红,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半闭着眼睛,嘴里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干瘦的身子在破狍皮被子里像秋风里的树叶似的,簌簌地抖个不停。查占刚才在来这里的路上还是蛮有信心的,他自信凭着他学来的手段,能够手到病除,可是现在他却信心顿失,没了给人治病的勇气。他是卡尔干的好朋友,他不想说假话,所以犹豫了再三,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卡库玛大叔,我、我学艺这三年里头,头一年师傅教我打鼓、扭腰,第二年学诵经、跳神,第三年才跟着师傅给人家看过一次病,还是师傅在屋地中间跳,我在一边打鼓。后来,我跟着吃了顿饭,喝了顿酒就完事回来了。可现在卡尔干的病这么重,我、我……”
  查占涨红着脸,一边说着,一边扭身就想往外走。卡库玛着急了,赶紧拉住了小萨满,求他别走。按照规定,萨满给人跳神治病,一般都是在晚上,而且这家的女人和孩子都得回避。现在一听查占不想跳神了,杜丽红娜和嫂子付兰他们都从外面赶了回来,一齐焦急地恳求查占,一家人急得都差点要给小萨满跪下了。
  查占是个个头不高,肩膀宽宽,脸膛黑黑的年轻人,跟其他萨满一样,给别人跳神治病是个业余职业,平常日子也是靠自己打渔打猎为生的。小伙子不会撒谎,今天看见卡尔干病得不轻,他心里确是有些怯阵。他眨着不大不小的眼睛,抬手摘下神帽搔了搔头皮,说:“瞧卡尔干病成了这个样子,要是按我师傅教我的说法,他肯定是有难了,他的魂儿是让‘昂巴(昂巴:赫哲语,鬼怪。)’给攫走了。依我现在的本事,当然是抵不过那个‘昂巴’的,这得请位道行高深的萨满,由那个萨满请出神仙去跟‘昂巴’厮杀一场。等到把那个魔鬼打败,把灵魂夺了回来,卡尔干的病才能好……”
  可是,去请哪位“道行高深”的萨满呢?查占的师傅到是位头上戴着九个鹿角叉神帽的萨满,但不巧的是这位老萨满自己也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不要说没法子给别人治病了,就连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再顾别人?说起来,自己岳洪里到是还有一位“高人”,那就是头戴九个鹿角叉、神通很大的萨满巴尔君。无奈被巴尔君治好的病人,到时候是要“还愿”的,而“还愿”的要价太高,所以没有谁请得起。不过,那天卡库玛想了又想,过了一天,还是硬着头皮,把巴尔君请了来。
  巴尔君萨满四十多岁年纪,有一张很普通的相貌,他头顶全都秃了,两片薄嘴唇,说起话来,腔调细声细气的,一双微肿而下垂的眼皮,盖着他一双不很大的眼睛,使他的脸总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他本人因为是个拥有几条渔船和几匹马,并且往外租赁的小船主,所以他不用下江打鱼上山打猎,家里可以照旧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位道行高深的萨满,那天过来只是看了卡尔干一眼,也没有用什么占卜休咎,当时就断定了卡尔干的这场大病,是因为档亮子时得罪了芒古恩都力,结果让龟精缠住了身,鱼鬼锁住了魂。这两个恶鬼用冷冰冰的爪子紧紧攫住卡尔干的灵魂不肯放开,而岳洪北边的沼泽地里,还有个叫巴柯的独脚鬼,现在正打算把卡尔干的魂儿往它那里拖呢……
  巴尔君萨满的一席话,让卡库玛一家人吓得全都魂不附体。可是,请这位高人来治病,是必须这么“还愿”的:除了要给萨满一口铁锅、十斤烧酒、二十尺青布外,还得送去一头大肥猪才行。可是这样的“愿”,卡库玛一家又哪里“还”得起啊?这让他们一筹莫展了……结果,卡尔干的病时好时坏的,就这样一直拖到了今天。
  ……卡库玛坐在老白桦树下,埋着头继续抽着闷烟。老黑狗还趴在他的脚边,仍然蜷着身子打着盹儿。他想,儿子跟当年他年轻的时候有些地方很相似。卡尔干为人朴实能干,而且手艺精到,渔猎上不必说了,就说他用桦树皮制做的一般箱箧、水桶、盆碗等等器具,那上面的做工就非常精巧,他都刻画了许多十分精美的图案,谁见了都会禁不住啧啧称赞。而卡尔干性格憨厚懦弱,平时少言寡语的,这也跟他年轻时差不多。但不幸的是,也许是神灵的有意安排,也许是冥冥之中有命运轮回一说,那就是儿子现在的某些遭遇,跟他年轻时所遭遇过的,也有着几分相似……他每天都会坐到儿子枕边,抚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心痛地听着那一声接一声地咳嗽。那刺耳的、空腔空调的声音,让他常常不禁想起了自己二十五年前,冒着风雪去依兰哈拉的那次官差。每逢这时,他就不由抬起头来,许久许久地望着西墙上的神龛,那上面的香炉里,总是燃着三炷信香,淡灰色的轻烟萦绕着供奉在香炉后面的爱米神像。良久,他会喃喃地自问:“神灵呵,我该怎么办哪?……”
  人老了,有时候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往往会有一种无意识的恐惧感。卡库玛就害怕面对死亡,他害怕儿子会死去,害怕卡尔干会离开他去到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去……如果是那样,那他卡库玛会对不起九泉之下孩子的母亲的,也就是对不起他卡库玛的含悲自尽的妻子艾伊阿莎。
  土屋的门“吱呀”一声响了,脚下的老黑狗被惊动了,它懒懒地站起来,朝走出来的人摇晃了晃尾巴,便又趴到西墙根有阳光的地方去了。走出来的人过来把一件狍皮短袄,轻轻地披在了卡库玛的身上,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阿玛,回屋吃饭吧。”
  这是杜丽红娜。女儿在屋里帮着她嫂子付兰把晚饭已经做好了。卡库玛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他扭回头看了女儿一眼,摇了摇头。他这会儿想不到饿,他还不想吃。
  “你哥哥呢?他这会儿怎么样了?”卡库玛问女儿。
  “嫂子在服侍哥哥,她给哥哥煮了碗‘莫温古莫温古:赫哲语,一种用鱼、兽肉和小米混做的粥。’。她见哥哥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就没去惊动他。”杜丽红娜挨着阿玛坐下。她知道阿玛在为哥哥担心,就安慰阿玛说,“哥哥现在睡着了,他已经有一会儿没咳嗽了……”
  卡库玛抬眼看看女儿,女儿的眼睛虽说还是明明亮亮的,却带着几分忧郁的神色,于是他咳了一声,哑着嗓子也回头安慰女儿说:“这就好,这就好……他病了整整一个冬天,这会儿春天了,他的病也该到好的时候了,该好了,该好了。”
  杜丽红娜跟哥哥从小失去了母亲,兄妹两人从小到大,互相关心,互相体贴,兄妹之间情谊之深,超过了一般兄妹。从哥哥病倒的那天起,她就日夜操心着哥哥的病情,眼见他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她暗地里都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是,现在她看见阿玛呆呆地坐在这里,瘦小的身影显得这样落寞和悲苦,她心里不禁又感到一阵心疼。她伸手把披在阿玛身上的短袄替他仔细掖了掖,关切地说:“阿玛,您不必惦念了,哥哥的病会好起来的。您没听见刚才他都不怎么咳嗽了?倒是您自己的身体,可得保重啊……傍晚外边挺凉的,咱们还是回屋去吧。”
  卡库玛还是摇摇头,他不想回到屋里去。杜丽红娜知道他看见哥哥病恹恹的样子,心里会难过。好在现在时间还早,她也就暂时不再劝他进屋,自己也留了下来陪着他坐一会儿。
  木什斗克里的烟火暗了,卡库玛连吸了两口烟,那烟火就又重新燃旺了些,淡灰色的烟雾又缭绕在他的身边。他接着又吸了两口烟,提起了他心中另一件让他惦念的事情。
  “快开江了,到了该打鱼的时候了……你哥哥一个冬天没能上山,全靠乡邻们帮助,凡是打猎回来的人,都给我们家送来一些吃的。可是要耽误了今年的渔期,打不回来鱼,那家里一个夏秋吃的、穿的,可就更难了——”
  “不会的,不会的!哥哥到那时候,病就全好了。”杜丽红娜急忙拦住阿玛的话头,略一沉吟,她试探地又说,“不然,我下江去打鱼吧。小时候,我跟着哥哥曾经摇过船、撒过网,有一次,我还叉中过一条鲢鱼呢,只是后来让它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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