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敬畏

　　“四十五户。”
　　章楚涵爽朗地答。
　　“那你是老县城了。”
　　田川知道四十五户是县城最老的住宅，然后是八十户，然后是花园街，再往后就没什么次序了。
　　“是。我出生在县城。”
　　田川还想问点什么，章楚涵说话了：
　　“田老师，你别叫我老师，就叫我小章吧。”
　　“为什么？”
　　他看着她，他好像今天以来第一次这样正规地看着她。
　　“我年龄小，书念得也少，你叫我老师我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象有些羞赧，但说话的声音就象从乐器中传出，特别的悦耳，语调清新，吐字准确。
　　“年龄小？”
　　其实他知道她年龄小，从那青涩的面孔也能看出来，另外中专毕业，也应该比大学毕业小好几岁，因为初中毕业就可以考中专。但他想知道她的确切年龄。
　　“我今年虚岁二十，——”
　　她抬起头来，像有点不好意思。
　　
　　“啊，那是很小。不过我们是一个屋的同事，叫老师也是应该的。”
　　田川移开了目光，平淡地说。
　　
　　“还是叫小章吧，或是楚涵。”
　　
　　她决定似地说，脸上洋溢着笑意，笑意里有恳请的意思。
　　
　　“行，那我就叫你小章。”
　　他确定了第一个选项，他觉得称楚涵有点亲昵了，男性称呼女性，最好是平淡些，尤其他又不是长辈和领导。
　　“谢谢田老师。”
　　她有点顽皮地说道。
　　这个顽皮的笑脸一下子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使他说话的时候更大胆一点了。
　　“不过你叫我老师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这样不太平等。”
　　他貌似严肃地说。
　　
　　“你别不好意思，你比我大，念的又是名牌大学，我叫你老师是应该的”
　　她看着他，有点小大姐的口吻。
　　他也看着她，笑了。心想，这样真好，这样可以叫我和你平等的交流了，如果你真是一个小孩子，我就只能把你当小妹妹对待了，可这样明显是有点遗憾的，因为你毕竟还有少女的妩媚，有叫男人心动的地方。
　　“哦——也行”
　　“田老师家住哪啊？”
　　章楚涵问道。
　　
　　“就是新建的那个教师住宅。我们家是后进城，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家还在农村，后来我爸工作调到县城，我们家也搬来了。”
　　田川觉得应该多说一点，多说一点是对章楚涵的尊敬。
　　“那比我近一点。”
　　她点头说。
　　“多一半路是共同的。”
　　“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田川又问，他觉得他可以问这个问题了。
　　“我父母都在电机厂上班。”
　　“电机厂是咱县里比较大的单位了。得有好几百人吧。”
　　“也不算大，就一百多人。”
　　“那你们老家就是在邑县吗？”
　　“不是。我爸是山东人，我妈是河北人。”
　　“啊，那你们家是？”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又问了一句，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这种问法好象对方不回答，他也能自己下一个台阶。
　　“是我爸我妈大学毕业分到了邑县，就在邑县安了家。”
　　“你父母都是大学生，很了不起，他们——”
　　“你是想问他们是毕业什么学校吗？”
　　她的聪明叫他赞叹。
　　“啊，是。”他痛快地答。
　　“我爸是南开大学，我妈是天津大学。”
　　他的心里一振，南开大学和天津大学都是全国重点大学，都是和北方大学比肩齐名的，难怪章楚涵这样有灵气，是因为她的父母都是聪明人。
　　
　　“啊，都是名牌大学。”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钦佩。
　　“还可以。但赶不上北方大学。”
　　她说着，看了他一眼。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赶得上，赶得上。”
　　他重重地点头。他觉得章楚涵虽然没有念过大学，但对大学还是比较了解的，其实很多人，包括念过大学的人是区分不开这几所大学的分量的。
　　“田老师，你们老家是在哪里啊？”
　　“我们老家就是邑县，是在邑县的农村，是东王乡。”他一字一板地说，并尽量说得具体，这是对对方的一种尊敬。
　　“那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她好象完全没有拘谨了。
　　“我父亲也是老师，现在在一初中做校长，我母亲没有工作，过去在农村的时候在生产队出工，我考大学以后我们家才进城的。”
　　不由不觉地他俩走到了坡顶，田川一点都没感觉到累，也许他的注意力都在和章楚涵说话上了，他甚至有再走一段的想法，但到了坡顶他就该拐弯了，这是一次没有尽兴的谈话，田川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次谈话。
　　“你该拐了。”
　　章楚涵笑着说。
　　“好。明天见。”
　　田川也笑得灿烂慈祥。
　　“明天见。”
　　她居然向他挥了挥手，两颗明亮的眼睛像跳动着火苗。
　　尽管和章楚涵谈很多，但田川还是没有尽兴，其实他最关心的是她为什么是中专毕业，为什么能到一高中来教书，但这些似乎又不好随便问，以后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了，倒不一定不可以问，但今天不能问，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问人家为什么考一个中专，有居高临下之感，问人家为什么到一高中来教书，更不得体，许你来不许人家来，就因为你是本科，人家是中专吗？不过在一个小县城，一个年轻人的父母都是名牌大学毕业，这确实不好遇，在县城他有几十位同学，但没听说哪位同学的父母同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在他念一高中的时候，有几位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但也没听说他们的配偶也是名牌，在他的心里好像有一个名牌情结，所以他对章楚涵也特别好奇。
　　依据虎父无犬子的逻辑，章楚涵应该不是一般人，至于为什么是中专毕业，也许另有缘由。当然，中专生不乏优秀人才，尤其是很多困难家庭的孩子，很多农村的孩子，虽然考高中的成绩特别好，但也选择了念中专，就是为了早点毕业，早点参加工作，解决饭碗问题是他们的首要选择。人的水平不是由学历决定的，很多有成就的人都没有念过大学，但不能说他们没有水平，从刚才的谈话中也可以感觉到，章楚涵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
　　仅一天时间，田川完全改变了对章楚涵的看法。
　　晚上，田川来到学校，他要给刘葳蕤写一封信，他和她说好的，等工作稳定下来，他会马上给她写信，但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因为他大面是当老师，老师有暑假，等开学了要有一个月的时间。刘葳蕤说那我先给你写吧，我不一定当老师，田川思忖了一会，说，还是我给你写吧，你给我写，往哪寄啊，如果往一初中寄，可能就叫爸爸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他不想叫爸爸知道自己的事情，刘葳蕤说那好吧，我等着你的来信。
　　这一个月来，他经常在心里默诵一段古文，尤其是在陪伴妈妈感到寂寞的时候，他就会用这段古文来回味他和刘葳蕤的甜蜜感情，回味他和她相亲相爱的日子。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有一室，为吾与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这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在牺牲的三天前写个妻子陈意映的信的片段。这封信他倒背如流，他深深地被林觉民和陈意映的感情所感染了。然而，只有到了他和刘葳蕤说分手的时候，这封信才总是不自觉的闯进他的大脑，尤其是上面这一段，他总觉是在描写他和刘葳蕤在后阳台亲热的情景，后阳台虽然没有疏梅，但有参天古槐，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下来，正是疏梅筛月影的情境，而他俩从走廊来到阳台，也正是入门穿廊，而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也正是他俩那天晚上的写照。所以这个古文片段自从他回了家就经常闯进他的大脑，有时他会在心里反复默诵，以此来表达他对刘葳蕤的思念。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她一定是等急了，她肯定早就上班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工作，所以他今天必须给她写信，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她，也早一点知道她的情况。
　　来到办公室，他打开了一个电灯开关，办公室里是六支管灯，一个开关管两支，他觉得自己一个人没有必要点六支灯，所以就打开了一个开关。
　　拿出纸和笔，他的眼窝潮湿了，一个月了，一个月没有音讯，我的至亲至爱的爱人啊，是不是从此我们就天各一方了呢，妈妈的病是好了，但事实已经铸成了，没法改变了，但愿你能找到一个理想的爱人，走完幸福的一生吧。
　　葳蕤：
　　我于8月23日上班了，在邑县一高中做语文老师，感觉挺好的，妈妈的病也稳定了，不需要太多的精力，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一下吧，回信寄邑县一高中语文组就行，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今天就不重复了，只重复一句，就是在你我工作有变化的情况下，要通一封信，因为致死我都想知道你在哪里。
　　一颗晶莹的泪珠掉在了信纸上，他写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写了，临别那几天，他把应该说的都说了，应该想的都想到了，写太多了是缠绵，这样对葳蕤不好，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决心，所以不能缠绵。
　　他落了款，写上了年月日，把信纸叠好，装在了信封里，上午，教导处发了办公用品，有稿纸，红蓝铅，还有浆糊，这些东西来得还是很及时的，收发室外墙上就挂着一个邮箱，他早就注意到了，所以这封信写得还算顺利。
　　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田川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来往以后不会多，就是葳蕤给他来信，他也不会回的，他要决心给她幸福，决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她的幸福。
　　他掂量自己的那几句话有没有问题，多少有点问题，还一切都挺好的，好什么呀，你看今天大家讨论的问题，明明是一个错误的观点，就是没人出来反对，如果大家都是这个水平，今后怎么合作。
　　但也不能说一点不好，他发现章楚涵这个孩子很聪明，很会说话，长的也很漂亮，如果和这样的人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那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第二天上班，田川还在思考昨天的问题，因为这毕竟是关系到一个学期的教学的问题，是一个大问题，他作为一个新老师，怎么能不想呢。他看别人的神情，都是很轻松的样子，心想，孙主任的观点难道你们就都接受了吗，这么一个荒谬的理论就这么容易说服人吗？一高中教师的水平是不是和前几年不一样了，他的脑海里始终闪现着孙主任说话的那个样子，他多少为昨天孙主任的观点而感到悲哀。
　　
　　丁老师把教材送来了，宋老师打开教材一看，有几篇文章他根本就没接触过，现代文和文言文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怎么样？能不能讲啊。”祈老师问。
　　
　　“新课文讲不了，只能讲老课文了。”宋老师说。
　　
　　“那就先讲老课文吧。”她没有和田川商量，也没有和汪微商量，她觉得这两位年轻人跟着老教师做就行了，一个年部还能出现两个讲法吗？
　　
　　田川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个局面，他当老师的时间还短，还一堂课没上过，他也不知道语文教材改了几次了，还是一次没改过，如果没有参考书新课文就不能讲，那如果所有的课文都是新课文是不是学校就得停课了，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参考书是老师教学参考用书，它是健康人的一把手杖而决不是瘸子的一个拐棍，如果教师离开了参考书就不能教学，那还称得上是教师吗，如果教学有困难，大家可以研究，一个年部研究不好可以一个语文组研究，一个语文组研究不好可以联合教师进修学校研究，怎么能打破课文编排先讲老课文，等参考书到了再讲新课文呢？这怎么向学生解释呢？怎么好意思向学生解释呢？
　　
　　他的脑海里在翻卷着这个问题，他在考虑自己怎么做，他的目光有些呆滞，头在微微地摇动。
　　
　　尹老师从那看了一会教材，觉得很枯燥，他教的是二年级，二年级的教材没有变，参考书也随教材一起来了，所以他觉得没什么压力，他想轻松一下，就随手翻开了桌子上的一本杂志，看了一会儿，他对大家说：“大家轻松一下啊，我给大家出两个谜语，不是我出的啊，是这本杂志上的，我看很有意思，但我没猜出来，请大家猜一猜，猜完了再备课也不迟嘛。”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把手中的书放下了，把头扭过来，包括外语组的老师。但田川好象有点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