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1)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08 22:25:01 字数:3156
去年秋天,儿子卡尔干因为在哈拉达乌索库家的渔亮子上干活,结果闹了病:有一天傍黑,管家尤克利还命他继续干活,他终于挺不住了,累吐了血,栽倒在渔亮子旁。就像当年他病倒在古城街头那样,儿子卡尔干也是病倒在了伤寒上……
乌苏里江流域有许许多多湖泡、河汊、水湾,渔民们往往在条件适宜的河汊上,设下渔亮子来打鱼,赫哲人把它叫做“卡佃”。首先,人们选好河汊入口大、河汊里水深、水面宽阔和水草丰盛这样的地方,在河汊口上设卡。他们用许多直径大约三、四寸,高度在一丈五以上的木杆子,渔民叫它箔条的,在河汊口的水里密密实实编绑成一堵墙,把这河汊口严严实实地堵上。这种立柱、绑箔条的活儿,就叫挡渔亮,而档在里面的那大片水域,就叫渔亮子。当夏天江水上涨的时候,人们把亮子口敞开,江里食草的鲢、鳙、鲤和草根等鱼群,就会拥入河汊里来觅食,一些食肉的狗鱼等等,也会追踪而至。等到江水一落,人们再抓紧把亮子口用箔条堵死。这时河汊里的鱼群要返回大江已经迟了,鱼群被牢牢困在了渔亮子里,它们会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亮子口,游过来游过去,寻找箔条间可以挤过去的缝隙,渔民把这情形叫“鱼朝箔”。这个时候的鱼群开始闹亮口,它们在水里用头拱箔条,甩动尾巴跳水,日夜闹个不停,亮子口里面的附近水面,会像开了锅一样,那喧闹的声音能传出好几里地。这种情形一直能持续大江封冻时才为止。到了冬天,渔民再在渔亮子里凿开冰眼下网捞鱼,往往一个渔亮子能捞出上万斤之多。
不过,舒穆鲁岳洪附近的十几处渔亮子,都是归有钱有势的乌索库老爷所有,卡库玛一家跟岳洪里的穷乡亲们一样,并没有份儿。
去年秋天山洪暴发,河汊里的水猛涨。哈拉达乌索库的管家过来找卡尔干,要他去检查那十几处渔亮子,让他下到水里用柳条、草绳子,把箔条再重新捆绑一遍,仔细塞好箔条缝隙,不许跑掉一条鱼。至于报酬么,就是到封江起网的时候,从每个渔亮子上分给他一篓鱼。
卡库玛听尤克利说完,头上像打了个闷雷。十几篓鱼,不过才百十多斤,而挡亮子活儿却那么重……他“不”字还没说出口,尤克利已经扔下话,扬长而去了。其实尤克利早就知道,靠租赁渔船打鱼的卡库玛家,在这个夏天没分到多少鱼,而他们家里人口又多,这个秋冬日子一定很难过。确实,当卡库玛追出房门,想拒绝尤克利时,嘴张了两张,却说不出个“不”字来。因为,就是这区区十几篓鱼,对于他们一家来说,也是十分重要,也能解决一些他们一家人吃饭穿衣问题啊……卡库玛长叹了口气,为难地跌坐在门前的土阶上。
年轻的卡尔干心里清楚自己这个穷家的窘境,他不顾一家人的阻拦去给乌索库干活了。他在亮子口上扒掉上衣,打着赤膊光着脚,下身只穿了条又旧又破的卧又克依(卧又克依:赫哲语,用鱼皮做的套裤。),一纵身就跳进了河汊里……
河汊里的水,夏天水暖浪柔,温顺得像只羔羊,可是现在秋天山洪暴发以后,它的脾气和模样,却活像一群发了狂的狼。洪峰在封闭的河汊里吼叫着,涌过来涌过去,水流端急、浑浊、寒冷,水下险象环生……卡尔干憋上一口气扎进水里,凭着两只手在水里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检查每根箔条,查看绑绳是否结实,箔条之间有无空隙,箔根是不是被鱼群拱出了豁口,另外还得注意河汊水是不是漫过了箔条顶,防备着鱼群趁机跃出去。
挡亮子这活儿实在是太辛苦了。俗话说,江水“春炸骨头秋炸肉”,意思是说春天和秋天的江水太凉,寒气重得能直扎进人的筋骨或皮肉里头去。卡尔干手里拿着捆箔条的草绳,憋着一口气,一次次地潜入水里,摸索着捆绑每一根箔条。干上一会儿,他就得赶紧游上水面来,换上一口气,再翻身沉下去,继续忙着干活。他身上冻得透心凉,冷得浑身直打颤,四肢冻得直抽筋。有时腿脚被水草缠住了,会半天也拔不出。有两次他憋到必须浮上去换气的时候,偏偏腿被水草缠上,他两手怎么也撕捋不开那堆水草,呛得他口里鼻里全都是水,差点儿背过气去。
连着好几天,他从早干到晚,每天不仅累得精疲力尽,而且瘦弱的身体冻得发青发紫。当他干到第七天的傍晚,天已经变得奇冷无比,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他瑟缩着身子从水里游上来,爬上了岸边,单薄的身子已经有点冻僵,手脚有些痉挛了。他把家里人送来的狍皮大哈,还没来得及披在身上,站在岸上监工的管家已经不耐烦了。尤克利身上穿着黑绸面的貂领皮袄,满嘴喷着酒气,他大声催促着说:“快点、快点!离这儿十里地还有最后一个渔亮子,你天黑前无论如何得干完!不然让上万斤鱼跑掉了,告诉你,你们一家得包赔老爷的全部损失!”
卡尔干是个老实懦弱的渔民,当年他渡过的辛酸的童年岁月,以及如今艰难的现实生活,让他的性格变得十分胆小和内向。他平时不爱说话,就连大声笑一下,都好像害怕会惊扰别人似的。他见尤克利一个劲儿催促,就紧抱着肩膀,瑟缩着转回身,一步一捱地朝最后一处渔亮子走去……当他绑牢最后一根箔条爬上了岸,天已经黑透了,冷风刮在他水淋淋、半裸着的身上,冻得他透不过气。他牙齿格格直响,全身哆嗦成一团,朝前刚走上几步,突然身子好像一下子麻木了,血液也忽地凝固了似的,他还没来得及拾起放在地上的狍皮大哈往身上穿,就连着吐了两口血,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整整一个秋冬,卡尔干病倒在家里。他身上发热,还一个劲地咳嗽,全家人日夜精心照料着他,家里每个人都为他揪着一颗心。
卡库玛常常一个人愁坐在儿子的身边,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整天躺在炕上,面容一天天的憔悴,身体一天天羸瘦,而他却毫无办法。儿子的每一声呻吟,每一次干咳,都深深地刺痛着他这个阿玛的心。有时候他想跟儿子唠上几句,对儿子说点什么,想安慰安慰儿子,可是他知道那些空泛的话,没有任何用处。想了想,最后他只能是无能为力地摊摊手,在他暗淡的眼神里,流露出茫然而又无奈的神情。
穷苦的赫哲人祖祖辈辈是不懂得医药的,患病的人自古都是请萨满来跳神治病。
实际上,卡尔干被乡亲们抬回家的第二天,卡库玛早早就到岳洪里去请“巴其兰(巴其兰:赫哲语,能给人治病的萨满。)”了。那天,他按照规矩,带上了一壶酒,虔诚地去了萨满家。萨满查占还不到三十岁,今年刚好他学成三年出师,看见有人来请他去看病,查占挺高兴,但也有几分紧张。查占说他今年头上戴的是三叉鹿角神帽,到明年就能再换个“胡也刻(胡也刻:五叉鹿角的神帽。)”戴戴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又透出了几分兴奋。其实,这个查占当萨满,纯属是偶然的事情。
三年前,查占得了一场大病,家里请来麻林卡岳洪的一位老萨满来家跳神。老萨满说,要是他把查占的病跳神治好了,查占就得拜他为师,跟萨满学跳神,不然查占的病就治不好。家里人治病心切,盼着他的病能早点治愈,就一口答应下来。后来,老萨满来跳了几次神,作法念了几次驱魔咒语,查占的病居然好了。这样,查占就只好去跟那人学艺了。因为他听人们传说,当年有个人年轻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一个萨满,要跟着人家学跳神,将来也当萨满,如果将来不履行诺言的话就遭天谴。可是后来那个人反悔了,一推再推,并没去学,结果就遭到报应了:那个人年老的时候,背变驼了,腰也弯了……查占一听害怕了,他怕自己现在年纪轻轻的遭驼背弯腰的报应,因为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他养活呢。
按照规矩,学做萨满的人,必须到外地找个萨满拜师,因为据说拜本地的萨满是学不好本事的。另外,跟师傅学神词神术,学跳神念咒语,学各种魔法等等,时间短了不行,最少得学三年才成。这样,查占平时在家里照常打鱼、打猎,空余时间他就得到麻林卡岳洪那个老萨满那里学艺去了,这样他一直学了三年……这次,卡库玛手执酒壶登门来请他,他满口答应下来。原因是一来他学艺刚刚出徒,很想试试自己的本事;二来大家都住在一个岳洪里,是多年的乡亲,他跟卡尔干还是朋友,他叫卡库玛为“额则”,所以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按照规矩,他从求神者的手中接过了酒壶,自斟自饮了三杯,等到天黑下来,他拎起装行头的包袱,挺有信心地跟随卡库玛来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