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作品名称:山路弯弯 作者:延河水 发布时间:2019-06-14 10:13:51 字数:11349
一晃时日已经是秋末冬初了,蔚蓝的天空下,绵延起伏的山梁山茆上失去了夏天的色彩,变成了黑褐色,显得老气横秋苍苍茫茫的。山野里稀稀拉拉的树木上已变成黄褐色的叶子,被从西北利亚刮来的寒风撕裂的松松软软飘落在枯萎了的草丛间。
蔚蓝的天空中向南飞行的大雁排列成“人”字型或者是“一”字型哀鸣着,其声沙哑得就像是它们对故土的留恋不舍、以及对昼夜长途跋涉的凄凉与无奈,也有一些怕冷的鸟雀纷纷嘶鸣着振翅向温暖的地方飞行;只有那些山鸡、野鸡和麻雀等鸟雀们,结伙成群地在收完了的庄稼地间飞来飞去,觅食遗落下的粮食颗粒。
头上扎着羊肚子手巾的拦羊老汉,为了打发心中的孤寂感扯开他那拦羊的嗓子,吼唱着野里野气的信天游。歌声被肆无忌惮的寒风撕得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在空中盘盘绕绕地向四处飘荡。
这个时候,退耕还林开始了。按照要求,凡是坡度在三十五度以上的坡洼地,全部退出耕种庄稼的行列,栽植洋槐、山杏等树木,不仅如此,还要给树中间套种苜蓿等草。至于树种以及草籽由镇政府统一提供。这一来,榆树坪村的人们都进出在自家的山洼地里,栽着或者种着树和草,一时间,山野里到处是忙碌的人,处处飘荡着粗放的、委婉的、大呐二喊的信天游的歌声……
旺财把自家和黑娃子家所分的山洼地全部栽上了树种上了草后,这天刚把脏衣裳清洗完毕,正准备砍柴禾的时候,妈妈的病情加重了,而且一天比一天重了起来。因此,他将窑里拾掇好,捎话让大姐来家照看家里的一切。可是都过去好多天了,不晓得大姐是忙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着,一直没有来。旺财只好再次给大姐捎了话去,大姐这才不得不赶来了。于是,旺财给大姐嘱咐好家里的一切事情之后,就让收完秋庄稼还没去揽工去的安存开着三轮车把妈妈拉去了县医院救治。眼下,旺财他整天就在医院里专心伺候着病重的妈妈。
妈妈住进医院几天后,隔三差五地就有村里人或者是亲戚们来医院看望。当然,三个姐姐和哥哥旺福也到医院来探望妈妈,使病房里这拨探望的人刚走,那拨人又踏进了病房。渐渐的,来看望妈妈的人一天天地少了,甚至是半月二十都不会来一个探望的人。在这段时日里,旺财拿的钱也像流水一样地花去,而妈妈的病情并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更重了。旺财表面上显得很坦然,但内心里却是万分的焦急、愁煎和不安。
随着日子像车轮一样一天一天地向前行驶,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了。进入深冬的寒风呼啸着尖锐地声音从山圪梁上吹过来,将西北利亚的寒流带入黄土高坡的角角落落。随着寒流侵入的还有一团团灰色的云彩,只半天的光景,天空就像生了气一样阴沉了起来,被灰黑的云遮得严严实实。县城街道上的行人穿着雍臃肿肿各色式样的御寒衣裳,戴着棉帽子或者是围着五颜六色的围脖子毛巾,把各自的头脸捂得只留下眼睛、鼻子和一张嘴;双手互穿在袖绾里,猫着腰身在街道上穿行,或者进出在各大商场里置办各自的所需。城南的农贸市场和菜市场里,那些小商贩门站在各自的摊位前,双脚不停歇地在地上跺着,被冻得嘴唇乌青叫卖着各自的蔬菜或者是土特产,显然没有了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冷透骨髓的煎熬。
这天,阴沉的天空中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粒,雪粒晶莹剔透,张老汉他们几个老汉又聚在王怀德家里,啦着闲话耍着花花牌。他们几个闲谝的内容无非是对镇政府再次指定黑皮赖虎为村长这件事的不满。因为,对他们来说,村里无论是谁当村长都要比黑皮赖虎强,可镇政府的那些人明明晓得赖虎是个黑皮,又在选举中票数得的最少,却被定为村长。这分明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镇政府那些当官的就是违背了民意,不把农民的意愿放在心上。他赖虎这个村长的位子,就是仗着自己有一个在县里当局长的妻哥的权势得来的,这也说明尔格那些当官的,明着喊叫公平公正和民主,实际对土老百姓仍然是没有民主、没有公平公正的,也印证了民间流传已久的那句“朝里有腿好做官”的古话。
当然,对于这种现象,长年累月在土疙瘩林里刨食吃的农民是无法改变的,他们只能在闲下来的时候嘴上过过瘾闲谝谝而已。说到底,尔格无论是谁当村长都一样,都是为了自己能够美美地捞上一把,根本不会为村里众人谋求利益。按眼下他们的想法和说法,那就是山高皇帝远,公家的东西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世上没有不爱财的人”,又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有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俗话,所以,能捞就捞,不捞白不捞,能捞到自己腰包里就是本事。因此,尔格没有强有力的后台和有权势的人在身后撑腰,没有腰缠万贯的钱财,你就是再有能力也只能靠边凉快,连小的不会再小的村长都轮不上你。
几个老汉坐在王怀德家的热炕上,你说几句他谝几句,声音挺大或如同在啦着悄悄话。他们似乎忘了外边正下着雪,只顾一边耍着花花牌,一边闲谝着,偶尔间会有“哈哈”的大笑声传出窗外。
然而,王怀德婆姨此时却和栓臣婆姨白红艳等几个婆姨,在黑娃子妈妈刘爱英窑里的热炕上坐着,她们几个婆姨一边做着各自的针线活,一边谝着旺财妈妈住进医院治病的事情。她们对旺财妈妈这次到医院治病的事情并不赞同。因为他们都晓得,旺财妈妈已经瘫痪了十来年,全凭有旺财这么个孝顺的好儿子照护,要不然她早就死了。
这时候,黑娃子妈刘爱英叹了声说“眼下,旺财妈妈住进医院都三个多月了,肯定花钱不少了。不管花多花少只要能把病治好,就怕钱花完了,病还是治不好!”
“谁说不是啊!”王怀德婆姨接过话头说:“我看旺财妈妈的病是治不好了,这些年来,旺财求神拜佛地想尽了法子给妈妈的治病都没治好还新加了病,这回到医院里我觉着也是白花钱了。”她说完,放下手中的针线和纳了半截的鞋底子,溜下炕,穿上雨鞋,日急慌忙地走出门去。一阵儿后,又急急火火地走进窑里,脱下鞋就上了炕。
王怀德婆姨往门外走时,栓臣婆姨白红艳微点了下头,说:“是哩。人常说‘麻绳绳从细处断哩’,这话一点也不假。要是旺财妈妈的病治不好,有个盛变故的话,命苦的旺财也就能松口气了,这些年旺财让妈妈的病给苦害扎了。”安存婆姨红红用手理了理额前的秀发,轻轻地叹了声气接过话来:“说长道短,人这辈子过得穷穷富富,只要没病没灾比盛都好。要是长年累月病痛不断,就是再有钱的人家也会被拖垮的。像旺财家,要不是妈妈的病,凭旺财的勤快,光景肯定是咱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婆姨也娶上了。”
“唉——”刘爱英长长的叹了声,“旺财这娃实实的叫人可怜心疼。人常说‘好人有好报,’旺财这娃的命咋就这么苦……”几个婆姨你一言她一语,长吁短叹地谝着,气氛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劲儿。院外冷飕飕的寒风凄厉的尖叫,白亮亮地雪粒像仙女在天空中挥洒着银色的细密小星豆一般,在半空中旋转着飘落下来……
县城医院住院部的一层二号病房里,窗户旁边的病床上,旺财妈妈半躺在被支撑起床头上摞起的被子,身上盖着医院的白色被子,睁开病态的眼皮,静静地看了看一滴一滴往输液管里滴答的葡萄糖瓶,长长地出了口气;又偏过头来透过窗玻璃看着外边沙沙飘洒的雪粒,自言自语:“下雪了。”其声音很低,如同蚊蝇的嗡嗡声。坐在病床旁凳子上的旺财,也回头向窗外看着“嗯”地应了声。妈妈轻叹了声,没有言传,回转头来,又看了下那慢腾腾往下滴答的输液瓶,合上她那双疲惫的双眼,静静地等待着液体输空的那一刻。同病房的其他病人或者陪同的家属,听旺财母子这么说,一个女人接过话头说:“今冬这头一场雪比往年下得早,下不了多大的。”
另一个男人咳嗽了声,接着说:“是哩,咱这穷地方,年头歪好全凭老天爷。要是老天爷不给咱们多吃一口,今冬就是下得雪再多,明年天旱得不下雨,也是毬不顶(方言,即不顶事、不行)。”他刚说到这里,一个中年男人接了过去:“可不是嘛,不管盛(什么)时候,盛都要均均匀匀的才行。”他刚说了这么句,话就被一个中年女人抢了过去:“看你说的,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哩,这雨水咋会均匀哩?”
“这话说的对对的。”旺财抬眼看了下几个啦话的人,接着说,“天底下就没有能均匀了的事。”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几乎同时点头称是。这时候,妈妈睁开眼来,看了眼输液瓶里剩余不多的液体,轻叹了声,有气无力地嘀咕了句:“还不完呀,熬死了。”旺财看着妈妈问:“要不我扶你睡下吧,妈。”
“等阵儿吧。”妈妈微弱地说,“今日个老觉着、觉着心里发眯、发、发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一忽儿后,又似乎是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弱弱地说,“唉——这、这翠叶和、和旺民,咋价还、还不回来啊!”旺财忙说:“快回来了。旺民说他明日个就能回来,翠叶大概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妈妈听了儿子这话,睁了睁似乎很沉重的眼皮,轻叹了声再没有言传。
旺财心想,妈妈从没这么说过话,今日个咋说这样的话呢?心里隐隐地生发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来;但他并没有流露在脸上,仍然是脸带笑容地又说:“你老家咋价说这话呀,不要胡乱想了,你老家能等到翠叶和旺民都带着娃回来,保不准还能抱孙子外孙哩。”说完,面向窗外看着飘洒的雪粒,两眶里不由地拥满了泪花。
“唉——”妈妈又轻轻地叹了声,弱弱地说:“好想、想看看俩个儿孙、孙孙……”听妈妈这么说,旺财强忍着自己心中一股股汹涌起的难受心绪,回过头来说:“你老一准儿能看到的,妈。”他这么说着,微抬头了下头,见吊瓶里的液体只剩一点了,就对同病房的病人家属打了声招呼,急匆匆地走出病房。
来到护士室叫了个护士,就急忙赶回病房来。他刚坐到妈妈病床前的凳子上,一个约三十来岁的女护士就推门进来。她拉着一张黑青的脸一声不吭地径直来到旺财妈妈的病床前,为旺财妈妈拔掉针,又没有言传一声地走出病房去。旺财拿着便盆给妈妈接完尿,照护着妈妈躺好后,才拿上便盆出了病房门,向医院的厕所走去。
午饭过后,旺财趁妈妈睡着了的时候走出病房的门,急匆匆地走出医院,向县城中心街走来。此时,天空里虽然早就不飘雪粒了,但仍然阴着。街道上落下鸡爪子厚的薄雪在来往车辆的辗轧和行人的踩踏下没了踪迹,只有一些踩踏不上的墙根墙角还有些薄雪。旺财无心浏览街道上的风景,径直走进邮电大厅。他在大厅东侧公用电话台前停下来,拿起听筒就拨通了村里黑娃子妈妈家的电话。他心里清楚,一些事情必须要和哥哥旺福说,但自己在医院伺候着妈妈走不开,就只能打这个电话。幸好今年秋收时黑娃子为方便和家里的妈妈联系,特意联系县电信局给家里装了电话机,眼下,自己只能利用一下了。所以,他要让黑娃子妈妈去叫哥哥旺福来,他有事要告诉哥哥旺福。
话筒里传来黑娃子妈妈刘爱英的声音:“你谁呀?”旺财急忙回话:“是我,旺财。”“噢,是旺财呀,有盛事?”“麻烦你去叫我哥来接电话,我有事说。”“那我给你叫去,过阵子你再打过来。”旺财应了声,挂断电话。过了十多分钟后,旺财又拨通黑娃子妈妈家的电话,电话里传来哥哥的问话声:“这雪天雪地的,有盛事?”“你央上村里会做老衣(方言,即,寿衣)的婆姨家,明日个起给妈妈就做老衣。我扯下的布料都在箱子里放着,箱子上钥匙大姐拿着哩。”“噢,晓得了。”旺财听哥哥答应了声,就挂了电话。旺财从邮电大厅出来,并不敢停留,径直向医院走来。
第二天,晴朗的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普照在县城硬梆梆的柏油路上,黑得发亮。车来车往,仍和往日一样拥挤热闹。早上八九点时分,轻轻地寒风悠悠地吹着,让人们仍然觉着特别寒冷。街道两边大小商店门虽然开着,但显得冷冷清清,偶尔才会出现一两个客人行色匆忙地进出着店门。
然而,榆树坪村里,几个五六十岁的婆姨却被旺财的哥哥旺福叫到妈妈窑里,正围坐在热炕头上和旺财大姐及旺福婆姨一起,为妈妈缝制着寿衣。她们并不像往日在一起时那样东拉西扯地闲谝逗乐,只顾静悄悄的缝着寿衣。因为,她们心里都已明白,既然是旺财打回电话让做,说明他妈的病是没法治了,保不准哪一天里就会撒手人寰。但她们谁也不愿意说出来,只是埋头裁剪或者缝着手中绸缎裁剪好的衣裳,偶尔间说些其它的话题。
旺福将这一切安排好了后,让大姐和自己婆姨招呼着给妈妈缝做老衣(即寿衣),自己则骑上自行车离开村子,向县城赶着。他心里明白,弟弟打电话让做老衣,说明妈妈不行了;自己得到医院去看看,和弟弟商量还需要置办些盛,也好有个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他赶到医院后,和弟弟旺财商量好一切,就到县城棺材店买棺材走了。
中午时分,旺民和媳妇带着已三岁的孩子回到了县城。他们一下客车,就匆匆来到县医院看望住院的妈妈。妈妈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心里很高兴;尤其是看到孙子,更是高兴,竟然两手做出环抱状,似乎想抱抱孙子:“过来,叫、叫奶奶看、看我孙儿。”但孙子似乎是不愿意叫陌生人抱自己,或者是害怕,却躲藏在妈妈的身后不肯上前一步。妈妈见状,轻叹了声,嘀咕了句“唉——娃娃、害怕我、我了……”之后再没有言传,情绪一下子落到了最低。旺民和媳妇见儿子不肯到妈妈身边去,心里很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好一边向妈妈解释孩子怕见陌生人,一边歉意的安慰着妈妈。直到午饭过后,旺民才带着媳妇和儿子随同哥哥旺福离开医院回榆树坪村去了。
旺民回来的第二天早饭时,妈妈对旺财说:“今日个、咱们就、就回家,我想、想回家了。”旺财点着头应了声“嗯”,然后看着妈妈。觉得妈妈的病情似乎比前两天还要厉害了,一种不祥地预感悠然而生,但他并没有说出来。旺财给妈妈喂得吃毕饭后,就忙着去办理出院手续,手续办完后,立马到市场上雇了一辆面包车,在同病房的人相帮下,把妈妈抬上面包车。让妈妈靠在自己身上半躺好,面包车司机便启动起来,缓缓驶出医院的大门,驶入拥挤的马路上,缓慢地驶出县城的东大门,在通往榆树坪村的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蠕蠕动动地行驶。尽管司机尽力使车身平稳一些,开得很慢,但还是颠簸不堪。直到午饭过后,面包车才停在了榆树坪村的洋槐树下,于是,在村里人想帮下,把旺财妈妈抬回窑里去……
第二天,榆树坪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前来看望,也就是在这一天后晌,翠叶和女婿带着孩子从省城赶回来了。妈妈看着小女儿回来,虽然她已经无力气说话了,但心里似乎很高兴;尤其是看见孙子和外孙子,口唇颤动,吃力地一张一张的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一双深陷的眼眶里的眼珠子蚩呆呆的,已没有了应有的光泽和活泛,两眼角里缓缓地往外滚落着眼泪。
大女儿坐在妈妈的身边,用柔软的手巾不时地擦着妈妈的眼泪,自己也不由地两眶里贮满了眼泪。二女儿、三女儿和翠叶也在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儿子旺福和旺民站在脚地,急切地看着妈妈,不说一句话。而旺财却像个木偶一样,低着头在一旁只顾无声地抹泪。年龄还小的几个孙子却在院子里叫叫嚷嚷地玩耍着,他们根本不懂得大人们此时的心情,也不明白各自的父母为什么要围在奶奶或者外婆身边流眼泪;更不管天气有多么的冷冻,只顾在院子里尽兴玩耍。
旺财妈妈从医院回到家里的第三天一早,晴朗了两天的天气像懂人意似的阴暗了起来,使本就寒冷的天气愈加地寒冷了,人们几乎都窝在温暖的窑屋里不愿走出窑门一步。旺财因三个姐姐和妹妹翠叶都在伺候着妈妈,自己基本上不用插手,就连做饭都有大姐她们几个做了。所以,闲不住的旺财就挑着水桶,把家里的水瓮全装满了水后,又给黑娃子妈妈刘爱英家挑了几担水,才放下水桶和担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几天说不出话来的妈妈突然会说话了。妈妈把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叫到身边,逐个看了一边之后,轻轻地长出了口气,动了动口唇,对七个儿女说:“你们姊妹兄弟七个里,除、除过旺财,你、你们六个的日子过得、过得都、都好,我、我很放心。我最、最放心不下的是旺、旺财,我死、死了后,你们几个要、要多、多帮、帮他……旺财老、老实,没、没盛……唉——我没能、能看着给、旺财再、再娶回个婆姨,我、我心里……旺福,你和旺民要记着,为咱们这、这个家,为你们念、念书,旺财受了很多的苦、苦罪……”妈妈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两眼角里滚下两颗清泪,停下颤颤动动的口唇缓了一阵儿后,又对旺财说,“旺、旺财,妈妈我、我对不住你,连、连累了你这、这十来年、年……”
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似乎是很熬累般歇息了半晌,才睁开眼来,见孙子刚刚也在,便又对刚刚说:“刚刚,你尔格也、也大了,要记着、记着你二大(二爸)的好、好,往后、往后要对、对你二大(二爸)好、好、好点……”说话的声音一阵儿比一阵儿小,几乎让人只能将耳朵附在口边去才能听见那幽幽地声息。渐渐地,妈妈的口唇不再动了,双眼也闭得紧紧的,只有两眼角里还挂着两颗不再滚落的泪珠儿后,妈妈停止了呼吸。像熟睡了一样,布满了一脸的不舍与忧愁,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七个儿女几乎是同时哭唤着:“妈——妈——你睁睁眼啊,再、再看看我们呀,妈——,奶奶——”
刚吃过早饭的水生婆姨桃花,对儿子小虎说着“你到爷爷家去,我这就去看看你旺财叔的妈妈”就出了窑门,走出自家的大门。快要到了旺财家硷畔的时候,就听见“妈呀——妈”的哭唤声传来,心里“咯噔”地一惊:不好,旺财妈妈没下(方言,即死下)了。于是,她又返回自家窑里来。还没去爷爷家的虎子问:“咋啦?妈,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旺财叔的妈妈没下了,你爸爸不在家,妈妈得去帮忙。”虎子听了妈妈的话后,仰起小脑袋瓜,眨动着明亮的眼珠儿说:“夜天(方言,即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嘛。”桃花一脸的不欢之色,说:“你还小,懂个盛啊!”虎子见妈妈眼眶里噙着眼泪,就很乖顺地说:“妈妈,你咋啦?不要哭啊,虎子不惹妈妈生气。”说着就溜下炕来,穿上鞋就走出了窑门。走出了自家的楼门,就听见“妈呀,妈——可怜了一辈子的妈呀……呜呜……”的哭声,但虎子像没听见似的,向爷爷家走了。
此时,水生妈妈正走到旺财家院外,她一脚刚踏进旺财家的院子,窑里就传出了旺财二姐“旺财,旺财,你、你咋啦”的大声唤叫声;接着都在哭唤着叫“旺财,旺财,快、旺福,快掐人中”;“旺财、旺财。”旺福大声这么哭唤着,一时间,窑内似乎乱做一团了。水生妈心里一惊:“坏了,想必是旺财弟弟背过气了,妈妈的刚没下,旺财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咋弄呀。”于是,她几乎是奔跑进旺财妈妈的窑里。
见旺财就像一滩稀泥般瘫坐在脚地上,旺福哭唤着旺财的名字,两指死死地掐着旺财的鼻子下的人中处,其他姐妹几个都手忙脚乱地哭唤着旺财的名字。已失去知觉的旺财停止了呼吸,紧闭着双眼,蔫不拉几地任凭他的姐妹和哥弟的唤叫和折腾,却一声不吭也不动一下。水生妈也急切地叫着却插不上手,只能在一边唤叫抹泪。
如此折腾了大约有一顿饭光景,才听旺财“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妈呀,没过、没过一天好日子的妈啊……”兄弟姐妹几个和水生妈一样,这才松了口气,劝着旺财:“不要哭了啊,旺财。”“不要哭了,二哥。”“是啊,旺财,要挣扎着,不要再哭了。”……
旺财浑身颤抖着停止了哭声,但双眼里不住地往外涌流着泪水。他用袖头擦着眼泪,哥哥旺福对弟弟旺民说:“你在窑里招呼着,我到村里叫几个婆姨家来给咱们缝孝衣孝帽,再叫几个年龄大点的人来帮着给妈妈穿老衣(寿衣)……”然后对水生妈说,“劳烦你和我姐姐她们先给我们缝孝衣孝帽吧。”然后,让大姐取出白色纱布等。大姐流着泪从木箱里拿出厚厚一沓白色的纱布放到炕上,又拿来针和白线与剪刀。于是,水生妈就上炕和旺财的三个姐姐一起动手裁剪和缝起了孝衣孝帽。
旺福去村里叫人走后,约一顿饭光景,黑娃子妈妈刘爱英、栓臣婆姨白红艳和王怀德婆姨、张老汉婆姨等几个婆姨赶来了,并不多说什么,纷纷拿起剪刀或者针线开始做起了孝衣孝帽。旺福兄弟三个和大姐在王怀德婆姨相帮下,给妈妈穿着寿衣……
院子里,已被旺福和旺财指定为自家招呼办丧事的总管王怀德却正安排着村里来帮忙的张老汉、赖锁、粪蛋、安存和峰峰等几个男人则在院子里忙着挖地锅(以往农村人过红白喜事时,习惯在地上挖两个按大铁锅的坑)、搭灵棚等事情。这时,水生婆姨桃花已脱去她平日里那件红绸子棉袄,换上了件淡绿色的棉袄也来帮忙了。但她不会缝孝衣,就被王怀德安排着到窑里烧开水做饭的活。安存就问:“水生给你姑家帮着箍窑还没回来啊?”桃花应着“没回来”的话,走进窑里去烧开水做饭了。
旺财妈妈过世的第三天,黑娃子从省城回到县城里,叫上驴蹄子赶回榆树坪村里来。黑娃子是接到妈妈的电话后才赶回来的,和他一起回村里来的还有多年不见踪影了的张二儿子张来顺一家三口人。村里人都颇感惊讶,来顺不是已经疯了吗?咋价多年没有音信后的尔格,虽然显老了些,不仅不疯了,还娶上了一个既俊样又比他小好几岁的婆姨,连娃都有三四岁了。但人们都忙于旺财家的丧事,顾不上问及张来顺的事情。
张来顺回到村里的第二天,抽空带着婆姨和儿子一起来到自家的祖坟里祭奠父母。一家三口人先按次序祭奠完祖辈们,最后跪在父母的坟头前进行祭奠。张来顺看着父母的坟头失声痛哭:“大(爸)、妈,儿我不在家里的这些年,让二老经受了不少的委屈,您二老临终都没指靠上儿子我,是儿我的不孝呀!今日个儿我才前来看望您二老,实在是太晚了啊!大、妈,今日个,不孝的儿子我还给您二老带回来了儿媳妇和孙子,可您二老却看不见听不见了啊……”他这样哭诉了好一阵,好像把这些年淤积在心中的所有苦楚都倾诉完了一样,停住哭声。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感觉轻松了许多,逐向父母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和婆姨及儿子返回村子里。
黑娃子和驴蹄子及张来顺一家人,各自拿着花圈和祭奠的香纸等物品相跟着来到旺财家院里,早有人从他们手中接过花圈摆放在灵堂前。旺福和旺民跪在地上向黑娃子他们磕头行礼毕后,招呼着进入灵堂祭奠。见旺财头戴孝帽,一身孝服,耷拉着脑袋憨不溜秋地坐在妈妈的灵柩前的香案旁掉着眼泪。黑娃子和驴蹄子及来顺他们谁也没说话,一起跪在香案前。祭奠完毕后起来,加入到村里那些来相帮的人中间,忙碌起来。尽管他俩大小也算是个老板,但并没忘记自己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丝毫不摆架子地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干着管事人安排给各自的活路。尤其是黑娃子,更是卖力,干完自己的活路,还抢着干其他人的活路,根本不像一个指挥百十号人的老板。
张来顺也不怠慢,比当年离家出走前还要勤快卖力。村里其他人,按照王怀德指派下的活路,有条不紊地默默地干着。当然,这种事情中,仍然缺少不了吹鼓手们。他们一班七八个人在院子一角燃放起一堆火,仿佛这是他们老祖师爷流传下来的,无论是炎炎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季,不论在哪里办喜事还是丧事,这堆火是必须要燃放起来的。俩个儿吹奏唢呐的汉子在鼓乐的伴奏下,吹奏着哀哀婉婉的唢呐,使整个院子上空都被凄婉的唢呐声和悲凄的哭声所笼罩。
吹鼓手们中间燃放着那堆噼啪作响的篝火,火焰和着青烟袅袅不断地向空中腾起。火堆旁,放着水杯和两瓶酒,以及他们自带的被烟熏黑的搪瓷大缸子,里边黑糊糊的茶水被烧的翻滚着,热气腾腾地往上直冒,混合在柴烟里。在他们周围,那些碎脑娃娃们像听不够或者是听痴了一般,伸出一双双小手,烤着火,听着吹鼓手们吹奏的哀曲,仿佛已忘了各自是处身在寒冷的天地里一般,沉浸在其中如醉如痴。
这几天里,旺财因为悲痛过度,再加上这几天旺财汤水未进一口,使他的身体挺不住而病倒了;但是,他还是硬扛着使自己不至于睡倒。因为埋葬妈妈的这件事情上,他还要同哥哥旺福、弟弟旺民等招呼来的亲戚六人,还要忙这忙那,根本不允许躺在炕上。所以,他硬是拖着病体与哥哥和弟弟一起忙碌着。尽管舅舅以及姑姑劝他不要操心,躺着歇息歇息,也不要再哭鼻流泣了,该吃的还是要挣扎着吃点,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总是不由地缀泣流泪,使俩个舅舅以及姑姑们也没有办法。
到了埋葬妈妈的这天,俩个儿舅舅搀扶着一身孝服的旺财跟在送葬的队伍里,当八个小伙子抬起装着妈妈尸体的棺材起身走时,旺财嘶哑着嗓子,和姐妹哥弟等孝子们一样,撕心裂肺地一哇声地哭唤着“妈呀——或妗子或姑姑——”等声,离开了院子。其他孝子都撕心裂肺般地哭着跟随在吹鼓手和抬着放有妈妈尸体的棺木前边走了,只有旺财痛切心扉地哭着,被俩个儿舅舅搀扶着走在了最后。
送葬的队伍一出村,抬着棺木的人脚下加力,喘着粗气,甩掉所有的孝子们前边走了。他们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吭哧吭哧”地向山上盘行着。几个吹鼓手们也不甘落后,拿着自己的家什紧随其后,只有那些披麻戴孝的儿孙亲戚们和一些上了年纪的相帮、亲戚落在后边。当然,落在最后的还是旺财及搀扶着他的俩个儿舅舅了。远远望去,上山的那条曲里拐弯的山路上,如同盘绕着一条黑黑白白的长蟒蛇一般,蠕蠕动动地向山上爬行着……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送葬的队伍才来到了旺财家祖坟地,但要下葬,旺财还没有到,人们只好站着或者是蹲着,一边抽烟一边等待着旺财的到来。当旺财和俩个儿舅舅赶到坟地的时候,人们已在旺福和旺民的指示下,做好了下葬的准备,就等一声令下,就可以将棺木放进前几天就挖好墓穴里去。旺财赶到后,打开棺木,见躺在棺木中的妈妈那身衣裳,因这一路上的震动颠簸已有些凌乱,他眼角噙着泪水,静静地为妈妈重新整理好衣裳;又用柔软的卫生纸,蘸着酒水把妈妈的脸和两只手擦拭了一遍。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三个姐姐和妹妹翠叶及哥哥弟弟也围了来,和他一起仔仔细细地将妈妈的尸身和棺木里的物事整理好之后,便盖住了棺木。
在一旁的男女,看着旺财如此地细心和伤心,无不感动和酸楚。有的人不忍多看而偏过头去,望着远处的山野;有的人却抹着眼泪;有的人却低下头去,无声地啜泣。直到下葬开始吹鼓手咿咿呀呀地吹奏起凄婉的乐曲,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旺财和所有的孝男孝女们都跪在地上,撕肝裂肺地哭唤了起来……
当把坟墓堆起来时,三个姐姐和翠叶妹妹跪在粪堆前咿咿呀呀地痛哭着不肯起来。哥哥旺福和弟弟旺民以及其他亲戚或者是相帮们劝说着往起拉扯,而旺财却像疯了一般,趴在坟堆前,两手不停地挖着,哭唤着“妈妈”。仿佛人们埋葬的不是已经死去的妈妈,而是活着的妈妈。尽管俩个儿舅舅在旁规劝和往起拉扯,但硬是拉扯不起来,好像几天来没有吃一口饭的旺财,突然劲力出奇地大了起来。一旁的人也来帮着规劝和拉扯,但还是拉不起来。旺财一个劲儿地哭唤,一个劲儿地用两手刨挖着。旺福和旺民一边拉着哭腔规劝,一边往起拉扯着,三个姐姐和翠叶也慌忙过来规劝着……
当人们把旺财拉扯起来时,只见旺财的两只手沾满了黄土和血,却还在嘶哑着声哭泣,惹得好多不是亲戚的相帮们都抹着眼泪,就连几个吹鼓手也在一旁一边吹着唢呐一边掉着泪水……
中午过后,埋葬旺财妈妈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时,提前回来的旺福和旺民跪在院子里,给进楼门(大门)来的人磕着头。而后边被人搀扶回来的旺财,也挨着旺福和旺民跪在院子里,和哥哥弟弟一起给进楼门来的亲戚和相帮们磕着头。一个个的人都回来后,旺福和旺民才搀扶起旺财回到窑里去,安慰了一阵儿旺财后,才走出窑门来。此时,总管王怀德已经招呼着人们开始吃酒席了。旺福和旺民就给每桌的相帮或者亲戚们敬酒,以表谢意……
冬季的天黑得很早,五点多天就黑了起来。旺财家院子里仍是灯火通明,吹鼓手们吹打的仍然很起劲,先前吃过的人们,都先后告辞离开旺财家回各自的家去了;而正吃和还没吃的人们仍在院子里聚着,直到晚上八点多,村里的人们都离开旺财家回各自家去了。路途远回不去的那些亲戚们,也被旺福安排到村中有闲置窑洞的家户里去歇息了,因此,旺财家院落里就寂然惨淡了起来。但是,旺财的俩个儿舅舅三个姐姐姐夫和翠叶、旺民们,还有旺福都拥挤在旺财家的两孔窑洞里,一边安慰着旺财,一边啦着闲话。
他们并不知道,一连几天阴沉寒冷的天气,像再也无法忍耐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般,已飘洒起了密集的雪粒。一忽儿,雪粒变成了一片片飞舞的雪花劈头盖脑地往下飘落起来,渐渐地,院子里就铺上了一层白花花的薄雪来。
这场雪下得很大,直到第二天后晌才停了下来,但天还是阴沉沉的似乎没有要晴的动静。村里的男人们都挥动着扫帚或者铁锨,清扫自家到村中七扭八拐的条条小巷道,看着地上约有半尺厚白花花的积雪,似乎都不愿意弄脏这白亮亮白净净的物体一般,清扫得很慢。栓臣婆姨白红艳清扫开自家院子到村巷间的路后,回到窑里,坐到热炕上看着白格生生的窑顶像想起了什么般出起了神。她看了半晌,两眼角里涌出了泪水来,轻轻地哼起凄婉的信天游来——
……走步步艰难挪步步慢双膝膝跪在新坟前。
右手里拿着纸香盘左手拿着大和妈的衣衫。
羊羔儿跌下前脑畔哪个儿女不想自己大和妈。
每日里想起了大和妈两眼皮里不住泪涟涟。
青股子白菜叶叶宽丢下没本事儿女谁照管。
手托住墓堆望蓝天大和妈带儿一搭上阴山。
烧下了纸灰得溜溜转活人一时难见大和妈的面。
再要是见了大和妈的面除非儿也过了鬼门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