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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作品名称:山路弯弯      作者:延河水      发布时间:2019-06-14 13:05:04      字数:9630

  这天,是埋葬了旺财妈妈后的第三天,一场大雪过后,黄土高原上所有的苍山峻岭上,都被白花花的雪覆盖着;就像绵延起伏的白色巨龙一般,白的苍苍凉凉。山梁或者山洼上再也看不到拦羊人和羊群的踪迹,只能听到西北风带着尖锐的哨音“呜呜”的嚎叫。在这样的严寒天气下,羊群在雪地里“咩咩”不停声地叫唤着,仿佛是告诉主人它们吃不饱肚子,还要承受着雪天雪地的冷冻。拦羊人穿着毛绒绒的羊皮袄,猫着腰,胳肘窝里夹着拦羊铲,也懒得去吼叫那些不听话而乱跑的羊只,任由它们在平展的雪地里走来走去。只有到太阳将要落下山梁的时候,才吆唤着羊群赶回村里。
  这场大雪不仅封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就是公路上的车辆也无法正常通行,无论是山路还是公路都如同冻僵而曲曲弯弯横卧着的银色蟒蛇一样白花花的。尤其是这两三天的消化,公路上冻结成了滑溜溜的冰带子,车辆在上面行走很容易打滑。因而,黑娃子无法返回省城,只能在家里陪着妈妈了。而和黑娃子一起回家来的张来顺一家三口人,回到家来父母早已双双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三孔土窑洞还在那里向人们昭示着这里曾经住过人。而今的三孔土窑洞的面墙也坍塌得不像样子,幸好有门窗在那里支撑着才使窑洞不至于全然塌陷。一寸厚的木板门也裂开了一道道的缝儿,却像上了年纪的老人般弯着腰驼着背,门扇上那把褪了色的铁锁已生锈地无法打开。院子里长满各种已经枯萎了的野草,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幸好黑娃子家六孔石窑洞基本上都闲置着没人住,虽然黑娃子而今在家,但仍然有空闲的窑洞。所以,张来顺一家三口回家来的这几天,就暂住在黑娃子家空闲的窑洞里。
  冰天雪地之下,村里的人们都没事可干,因此,趁黑娃子还在家里,又有张来顺一家人在黑娃子家住着,都带着好奇和疑问聚拢在黑娃子家来。因为,村里人都晓得,当年张来顺离开家后,一直疯疯癫癫地在县城街道上跑来跑去,在垃圾堆里拣吃酸臭的垃圾;而半年后,县城街道上就再也不见了张来顺,人们总以为他病死了。却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的而今,张来顺却活生生完好如初地站在村里人面前,还带回来了婆姨和娃娃,村里人都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当然,人们也不忘告诉张来顺,自从他离开家之后的这些年,他父母是如何生活的等等一些事情。
  张来顺深知大伙的心意,看着大伙那一双双似关切、似疑问、似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心里明白,村里人关心自己这些年在外头的歪好才问。虽然自己很不愿意提起心中的创伤,但是,最近这几年里,时不时会从心底深处泛起,搅扰的自己睡不好觉,尔格村里人又热心的相问,心底里埋藏的往事就再次被勾起来;像过电影似的在他眼前一幕幕的映现出来。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后,向村里人诉说起来——
  原来,那年张来顺看见自己深爱的婆姨凤英那冰凉的尸体,想起多年来自己为了能够有个一男半女,求神神告奶奶四处求医问药,总算打动了上苍,才使婆姨凤英给自己怀上了孩子。满以为自己可以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在人前显摆了,可不成想遇到了个别领导借计划生育这一政策的胡干、乱整,让自己不仅失去了做父亲的权力,连自己深爱的婆姨也失去了。那一刻,他的心碎了。尤其是看见年迈的父母亲那撕心裂肺地哭嚎,使他破碎的心彻底奔溃,发疯地跑离了那悲惨凄惶的场地,疯疯癫癫地跑进了县城。
  在县城里,他不仅处处遭人的唾弃和白眼,还遭受那些地痞流氓的无故打骂,这使他彻底的疯了,整天在街道上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遇见垃圾桶或者垃圾堆,一种求生的本能就占据了他的心灵。在他眼里,那些肮脏的废弃食物就是美味佳肴,吸引着他那双蚩呆呆的双眼发红发亮,一双手也不听自己使唤地急急地像贼一般抓起就往口里塞。
  这样的日子他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在一天午后,张来顺他又在垃圾堆里找到一块霉的发黑的馍,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时,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张来顺以为自己偷吃别人的东西被发现,少不了又要挨顿毒打,怕得他浑身颤抖不止,一双蚩呆呆的眼睛看着抓住他的人。然而,面前的小伙子却很面善,既不骂也不打他。他努力地从记忆的仓库里搜寻是否认识面前的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面善的年轻人。
  这时候,又来一个人,和抓着来顺的人一起把他弄到带轮子的铁壳子里,将他拉到一个厂里去。这个厂子里有许多各种花样的石头,还有许多人在“叮叮”地敲打着石头耍。张来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自己却被关在一间房子里。抓他的人给他洗净从没洗过的脸面,又让另一个人剪掉他那沙蓬一样乱糟糟的长头发,剃掉长胡须后,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使他美美气气地吃了顿饱饭。从此后,他就被关在这间房子里,除过拉屎拉尿被两个人照护着外,他都被关着没出过那个房门;只是在房间里透过玻璃看着外边敲打石头块的人们,觉得很好耍。
  也不知过了多久,自己就被另一个人用铁壳子拉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地方里的人,除过和他张来顺一样穿着条格子衣裳的人外,其他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子,戴着白色帽子白色的口罩,连他住的房子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整天那些穿白色长袍的人给他检查吃药送饭,使他张来顺觉得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美扎了。时间久了,张来顺慢慢地有了些许的好转,往事也渐渐地从他记忆的深处断断续续地涌现出来,搅扰得他头痛欲裂,睡不好觉。还时不时地抓挠着自己的头或者脸面大喊大叫,医生和护士只好强行给他注射镇静剂,并绑住他的双手。这样的日子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才像从浑浑噩噩沉睡了几年的时光里清醒了过来,过往的事情渐渐地从记忆的仓库里像放电影般清晰地映现出来了,这才使来顺明白自己是谁了。
  来顺基本恢复正常了后的一天,张来顺正在医院大院里转悠着散步,突然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提着一塑料袋水果走进医院来,他离远就一眼认出了来人是自己村里人——黑娃子。心想,黑娃子在省城包工,咋么会来这个医院呢?难道是……他不再多想,竟然大叫一声“黑娃子”奔跑到黑娃子面前。黑娃子像吃惊一般愣了一下,既而高兴地叫着“来顺哥”,丢掉手中的水果袋子和张来顺拥抱在一起。此时的张来顺像与亲人久别重逢了一样,又似小孩子一样竟然失声痛哭起来。这真是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许久之后,张来顺止住哭声,用衣袖擦掉眼泪,高兴地把黑娃子领到他住的病房,和黑娃子啦了好多话,从黑娃子口中才晓得了村里这些年的许多事情。其实,在张来顺住进精神病医院后,黑娃子半月二十的就会去看望一次,只是张来顺那时候根本不知道看他的人是谁,只是隐隐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来看自己的人而已。直至今日,黑娃子再来看他时,才记起经常来是自己的是同村人黑娃子。也就是在这一天,他才从黑娃子口里得知在县城找到他的是旺财,他能够被送到省精神病院治疗也是旺财的注意。
  这时候,刚从旺财家回来的黑娃子微笑了下,接着张来顺的叙述向大伙述说了当年的一些事情来——
  张来顺疯了后,旺财就和驴蹄子商量着要找到来顺。黑娃子在省城比较熟悉,门路多,让黑娃子联系到治疗精神病的医院,然后再把来顺送进医院去治疗。至于治疗的费用多少,他旺财和驴蹄子二一添作五平分着给医院出。黑娃子听驴蹄子在电话里向他这么说的时候,心想,旺财给他妈治病的钱都很紧缺,给张来顺治病的钱再咋能让他出呢?于是,他和驴蹄子商量好,决定给张来顺治病的钱,不能再给旺财增加负担,只能由自己和驴蹄子出。商量定后,黑娃子就通过自己在省城的熟人打听到了这家专治精神病的医院后,开车回到县城驴蹄子的雕刻厂,把张来顺接上送进了医院。
  黑娃子说到这里停下,看了看窑里所有的人,接着话说:“大伙肯定会想,旺财、驴蹄子和我,与来顺家一不占亲二不带故,为盛要这么做。今日个我可以给大伙说,虽然我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但我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不管是谁家有了盛事,我们都会尽力量的给予帮助的。虽然尔格不是集体那阵儿,是各顾各的小日子,但我们仍然是一村一院的邻居,总不能连往日邻里邻居的情分都不要了吧?不是有句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
  大伙听黑娃子这么说,都一哇声地称是。有人就问,为盛来顺大(爸)过世时,来顺不回来?黑娃子告诉大伙,来顺父母过世时,来顺的病还没有彻底地好起来,他就没有告诉来顺。直到来顺的病彻底的好起来,出了医院,来顺又在自己承包的工程上干了活,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告诉了来顺。
  当来顺听说父母过世的事情后,极度悲伤,差点又犯病,幸好在出院时他多备了些药,才使来顺没有再进医院去治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黑娃子婆姨正给来顺介绍着对象——即来顺带回来的婆姨李春玲。来顺和李春玲彼此都愿意,俩人谈的正热乎,所以,自己就没把来顺父母的事情告诉给来顺。直到来顺和李春玲结婚并有了孩子后,黑娃子他才委婉地告诉了来顺,这就是来顺没有回来的缘由。
  来顺婆姨李春玲是安堡沟人,比来顺小个七八岁。她和自己原前的男人离婚后,才到省城打工。黑娃子说,其实,那时他是准备把李春玲给旺财介绍哩,但想到旺财妈妈那时候还瘫痪在炕上,李春玲年龄又比旺财大六七岁觉得不够合适。再加上黑娃子婆姨说,要给旺财介绍婆姨也只能介绍个年龄比旺财小两三岁的、还要女方能接受有个瘫痪的婆婆才行,所以就没有给旺财提这件事。大概是来顺和李春玲前世里就有缘,俩人刚见头一面就谈得很投缘,而且到那年五一节俩人就在黑娃子的操办下结婚了。
  大伙听了这些,才恍然明白,难怪这些年来再也没有见到过来顺,总以为来顺不是死了就是疯癫地跑到其它地方去了,却原来是被黑娃子接到省城给治病了。更让大伙想不到的是,旺财晓得来顺在哪里的事,却瞒哄着村里人竟然这么些年。不过,大伙不仅能见到来顺好好的回村里来,还带回来了婆姨和娃娃,确实是件大喜事。村里人曾一度感叹张二死后,张家从此就断了香火,如今看来苍天还是眷顾着张二家,才使张家没有断了后。这真是人生在世,总有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有人会因祸得福,也会有人在福中惨遭横祸,真可谓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啊!……
  旺财一个人在窑里呆子般坐着,蚩溜溜地看着墙上镜框中父母的遗像,心里很悲切,不由地两眼角里往外滚落着眼泪。眼下,三个姐姐、翠叶和旺民及亲戚们都相继离开回他们各自的家或者单位了,窑里和院子里空落落地只有他一个人,孤寂感时时侵扰在他的心里;加上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地恢复,使他不由地会想起妈妈在世时的情景。妈妈活着的时候,虽然瘫痪在炕上要自己端屎端尿地伺候,但还能和自己啦啦话,也不觉得孤单,可……
  尽管黑娃子来安慰过自己,并提出要带自己到省城去做活,但他没有答应。因为旺财心里清楚,妈妈刚刚过世,他不愿意尔格就离开,但主要的是因为他不愿意撇下地不种而到外地去揽工。因为他想,出去揽工,挣多挣少的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受人家的气和摆布,还要看人家的脸色,甚至下了苦还要不到工钱不说,弄不好还要承受皮肉的伤痛。再说,自己又不想在别人面前低声下气地干活和说话,而揽工根本就不适合自己这样实在的人,只有种地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况且,他觉得,现在种地的人也能发家致富,只要自己踏踏实实的营务好土地,选好种地的路子,一年下来的收入也不会比揽工少多少,还不用受别人的气和受别人的摆布。因此,在黑娃子提出要带他去省城的时候,他又不能拨了黑娃子的好心与面子,就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黑娃子。黑娃子也不再强劝,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后就离开回去了。现在,旺财一个人,静静地抹着眼泪,容颜也消瘦了很多,似乎比以往更加苍老和蚩愣了。
  院外一声“哞”的牛叫,将旺财拉回现实中来。他轻微地长叹了声,用袖头擦去眼泪,溜下炕来,趿拉着鞋出了窑门,走出院子来。硷畔上,两头黄牛昂着头,看着自己的主人,又“哞哞”地叫唤了两声,旺财才注意到牛蹄下玉米秆已被牛啃吃地只剩光溜溜的茎秆,没有了叶子。于是,就从柴垛子旁抱起一抱带叶的玉米秆来,丢在两头黄牛的面前。两头黄牛似乎也明白主人此时的心情,摆了摆手大脑袋,如叹气一般鼻孔里“突、突”了几下,立马将头低下去,啃吃起了沙啦啦响的玉米秆上的枯叶。
  旺财离开两头牛,站在硷畔上,望着对面白漠漠的山梁和地块,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着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来。他看着眼前缭绕的烟雾,烟雾中似乎若隐若现地显现着父亲、妈妈及婆姨巧玲的脸庞来。但无论是妈妈和父亲的脸庞,还是婆姨巧玲的脸庞,好像不认识自己了一般,都阴沉着一张脸,模模糊糊的没有一丝笑容。直至烟屁股烧痛了他的手指,他才从幻影里惊醒,扔掉烟屁股,长叹了声,回转身子。旺财回到冷凄凄的窑里,刚上了炕,水生婆姨桃花就推门进来:“旺财哥,想吃盛,我给你做。”桃花这么说着坐在炕栏上。
  “盛也不想吃。”旺财轻叹了声。
  “那咋行哩?多少还是要吃点的。”桃花看着旺财接着又说,“我姨尔格没了都几天了,要想开些。你再这么下去咋得了啊!你不管咋伤心我姨是活不转了,可你总要好好的活下去,这才能让我姨她老家在那头放得下心来啊!”
  “我晓得哩。”旺财这么说了句,桃花就接过话头来说:“晓得就听劝,要挣扎着好好地吃饭啊!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不是小的听不懂话也不懂事的娃娃。凡事都要往开来想,不要老是这么哭鼻子流眼泪的沉在伤痛里了,拿起精神头来,这才能让我姨她老人家走得安心。嗯,想吃盛,我这就给你做。”
  “那就拌点拌汤吧。”旺财轻叹了声。桃花一听,说着“这就对了嘛”的话立马溜下炕栏,到灶前动手做起来。她边做边说:“听水生说,过了年他和村里几个男人家一撘里到省城黑娃子的工程上揽工去,你去不?旺财哥。”
  “前两天黑娃子来给我说要带着一撘里去哩,我不想去就没答应他,只给他说过了年再说。”
  桃花看了眼旺财“噢”了声说:“不去也好。你去揽工了,家里那么多的麦子谁来给你收?我倒觉得你要揽工,还是像黑娃子一样,把地承包给别人种,安心地揽工挣钱,就不用牵肠挂肚自家的地没人种,庄稼收不回来的事情。尔格就去的话,你的地咋弄?明年收麦子咋能收回来啊!”她说到这里停下,又看了眼旺财不再说什么,眉脸上流露出似疼爱似不舍的神情,继续给旺财做着饭……
  是夜,旺财给两头牛倒了草料,回到空落落冷寂寂的窑里,静静地呆坐在热炕上。悲痛的心绪时时笼罩着他,使他根本没有心情打开电视观看电视里的节目,所以,窑里一丝声响都没有,仿佛他出气的声音人都听得很清晰。墙上那低瓦数的灯泡亮着弱光,使窑里显得惨淡而凄然。
  院外,晴朗的天幕上,稠密的星星眨动着眼睛,寒冷的风“呜呜”的嚎叫着,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诡秘而尖锐,无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但旺财并不害怕,似乎对院外寒风那“呜呜”地如泣如诉的嚎叫声没有听见一般,仍然像个木偶般呆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就这样,他坐了许久,感觉有了困意,才起身下了炕。来到院子里的牛圈,给两头黄牛倒好草料,返回窑里拉开被褥,蒙头睡了下去。
  这天早晨一起来,旺财就来到村中,和村里人一起送走黑娃子和张来顺一家人,村里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旺财直到看不见黑娃子他们的车之后,似乎才想起回家了。于是,他返身向自家走回时,照见栓臣婆姨白红艳站在楼门洞里向村巷这边张望,似乎是在等着什么。当他走到楼门前时就被白红艳给叫住了:“旺财,你尔格回去孤孤伶伶的还要做早上饭,不如到嫂子家吃早饭,也好啦啦话解解心焦。”旺财不言传,想了想,就走进栓臣家楼门里去。
  安存和婆姨红红送走黑娃子他们后,回到自家窑里。安存一边烧着火一边说:“自从旺财妈妈住进医院到过世,旺财明显的消瘦了很多。”婆姨红红在案板上揉着面团接过话说:“可不是嘛,你看他尔格消瘦成盛样儿了,越发不咋么说话了,跟个实憨憨一样,真可怜。”
  安存看了眼婆姨,说:“听黑娃子说,他要带旺财到省城里去,旺财不去,说盛要给妈妈的守孝三年满了后,再做打算。你说,这旺财有多憨(方言,即傻)。要是我的话,尔格妈妈的死了,窑里也没盛牵绊,正好出去揽工,看看大城市里的景致,保不准还能找到个婆姨哩。”
  婆姨红红把安存剜了一眼,说:“各有各的想法,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毬样啊?我看旺财比你精明。”
  “精明个干毬。我已经和黑娃子说好了,过了年就到省城他承包的工地里干活去,家里的事你照料着就行了。”夫妻俩就这么啦谈着直到吃早饭才停下来。
  早饭吃毕,红红拾掇好一切后,说:“随你到哪里野去哩,反正在你走之前把羊全卖掉,我可不再受那份爬山溜洼的洋罪了。”红红这么说了句后,拿上没纳的鞋底和线绳出了窑门,径直走出自家的院子,向村里走来。安存却在骡子圈里只顾掏粪便,并不问婆姨的去向也晓得是到村里去串了。
  红红来到栓臣家楼门前,伸手推了下大门上的小门,却推不开。心想,这红艳到哪里串门子去了啊?黑娃子妈妈跟着儿子到省城过年去了,自己尔格该到谁家去啊?这阵子旺财肯定不在家里。哦,还是到水生妈家去,保不准还能见着旺财哩。她想到这里,回身向水生妈家走去。
  晌午(即中午)刚过,驴蹄子驾驶着乳白色小轿车向自己的村庄——榆树坪村缓慢地行驶。一路上,小轿车像蜗牛般行驶的很慢。此时正是正午,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融化着,使坑坑洼洼、曲里拐弯、上坡下坡的石子路面上泥泥泞泞,稍不留神,车轮就不是被陷在泥泞的坑里走不动,就是车尾因上坡下坡打滑而左右摆动着如扭麻花。司机们只能停下车来,想法给轮胎下垫些石块或者是干土,车轮才能从泥泞里行驶。所以,来往的车辆虽然不多,但却在路上一辆辆地排成了方向不同的两行,每辆车身上都溅满了泥水点子。恰似两行奔奔跳跳的癞蛤蟆,一步一步地向前缓缓移动。当驴蹄子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太阳已落了。
  驴蹄子回到家里,大(爸)和妈正在吃饭,于是,他端起妈妈给自己捞好的一碗面条,“哧溜哧溜”地吃着。他吃毕后,提上一个红色塑料袋向父母说了声“我到旺财家去,今黑里不回来了”的话就出了窑门后;又从车里拿了一条香烟,才走出大门。他一边向旺财家走着,一边吹着信天游《兰花花》的口哨。也许是他的口哨声惊动了村里的那些狗,或者是那些狗被他的口哨声所感染,竟配合着他的口哨声犬吠起来。
  驴蹄子吹着口哨来到旺财家里的时候,旺财刚给两头黄牛添加了草料回到窑里,于是,旺财就动手炒了两个小菜,和驴蹄子坐在炕上,一边喝酒一边啦着闲话。但是,俩人喝酒闲谝的气氛很压抑,没有以往俩人在一起喝酒时的气氛开心畅快。因为,旺财还处在痛苦之中,说话低沉而又干巴巴的没了能够渲染气氛的言语和笑声。驴蹄子想和以往那样与旺财划划拳,调节一下气氛,让旺财暂时忘掉痛苦,但旺财却不愿意划拳,因此,驴蹄子只能在闲谝中添加一些劝慰的话。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不错!每一个人,只要遇到喜事,精神就会为之振奋,但倘若遇到的是悲哀的事情,心中的那种痛苦就会使人一撅不振,根本就没有欢喜可言。何况现在旺财刚刚埋葬罢妈妈,悲痛之情可想而知。正因为这一点,驴蹄子心里明白也很同情比他小几岁的这个朋友。从小自己就和黑娃子及旺财是最要好的,村里人曾戏称他们三个是穿一条裤子的人。长大后,他们三个人中,最不幸的就是旺财。
  俩人就这样在悲寂浓郁的氛围中喝完一瓶酒之后,旺财出去给两头黄牛添加完草料回到窑里,见驴蹄子已睡下了,就一声不吭地睡入自己的被窝里去……
  第二天一大早,驴蹄子就离开旺财家走了,旺财做着早饭。他坐在灶前烧着火,灶膛里的柴禾似乎是被燃烧的很痛一般,偶尔会发出一两声被烧裂地“噼啪”声响,旺财看着灶膛里红彤彤舔着锅底的火苗,不由地一阵心酸凄楚。往日妈妈活着的时候,虽然也是自己做饭,但妈妈在炕上和自己说说话,倒也不觉得孤单。可如今,妈妈离开了人世,自己……他这么想着,两眶里的泪水却不自主地流上了脸面。
  许久后,旺财才停止了啜泣。但灶膛里的火是什么时候灭的他不清楚,旺财他长叹了声气,重新给灶膛里填了些柴禾,用打火机点着。看着灶膛里的火焰呼呼地燃烧地了起来,他这才从灶前站起身来,走出窑门来到牛圈。两头黄牛看见主人摇头晃脑似乎很高兴很亲热一般,旺财给牛槽里添加好草料,看了看两头牛埋头嚼吃着,满意地点了下头,转身回到窑里。
  旺财回到窑里,猫着腰给灶膛里填好柴,返身从橱柜里拿出两个鸡蛋和一个西红柿及葱与生姜,把案板搬放到锅台上,开始切着西红柿和葱姜。这一切弄好之后,就开始炒起菜来……
  埋葬罢旺财妈妈的时日已经过去九天了,山野里的雪还没有消完化尽,处处可看到那些未消化完的雪,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晶晶亮亮的光,尤其是背阴的地方,那一片片的积雪还白花花的覆盖着土地上的一切;而靠阳面的山梁山洼上,已经湿漉漉地裸露出了山野的本来面目,显得很洁净。通往李坪茆的那条弯弯扭扭的山土路上,基本没有了积雪,露出了它那黄褐色的皮肤,却没有了往日人们和牲畜上下踩踏时苦痛和喧哗,静静地躺在那里似在休养生息。
  旺财心中仍然很悲痛,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因此,他将牛圈里的粪便掏出来,与柴灰以及夏天里沤好的青草肥搅和在一起。当他做好这些又用了四五天的时间,现在,他吆喝着两头黄牛拉着装着粪的拉拉车(架子车)正行走在上山的路上。他心里清楚,像妈妈在世时的这个时候,自己为了有病在炕上的妈妈不受冷冻,这样的天地里自己都是在山上看柴禾。而如今,自己再不用忙碌地砍柴了。因为妈妈在世时砍下的柴禾还没有烧完,自己一个人也烧不了那么多的柴,自己只有干些别的活,要不然在家里孤单单地是盛不住的。所以,趁着离过年还有些日子,旺财他就开始给地里送粪了,以此来打发那孤单难捱的日子。
  当然,旺财不愿意跟着黑娃子到省城去的主要原因,是他早就计划好了,要在李坪茆和西山梁这两处所分的地里栽植苹果树。他听李志平说过,经过县果树局带着省农林科技人员对土质的科学化验,黄土塬坡的土质最适合栽植果树。所以,旺财就没有跟着黑娃子到省城揽工去,而是趁着冬月寒天给这两处地里把肥料准备好,等过完年地解冻了后,他就能着手给这两处的地里栽苹果树了。因此,旺财整天吆喝着两头黄牛,在李坪茆和西山梁这两处的山路上,上上下下地盘绕着……
  腊月二十三后,农村的年味一天比一天浓了起来,村前那条石子马路上来往的自行车和步行的人就多了起来,他们都是到县城卖掉自家的一些土特产后再给家里置办年货的。而旺财却没有什么年货可置办,他只赶了一趟集,在集市上买了些调料和日用的零碎东西。也许旺财他生来就是受苦的命,虽说离大年一天天的近了,但他整天仍然爬山溜洼地砍着柴禾,他认为只有这样忙碌才能让他忘记了心里的悲痛与凄楚。
  像往年妈妈在世的时候,每到大年临近的日子里,大姐、二姐和三姐他们都会来家看望卧病在炕的妈妈,家里也是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可眼下,妈妈离开了人世,大姐、二姐和三姐他们就再也不登门来了,使旺财家里显得比任何一年过年前都冷清起来。所以,旺财也不用担心哪个亲戚会到家里来因自己不在家而进不了门。
  唉,如今的人啊,父母都已离开了人世后,兄弟姐妹间的亲情也随之淡化了起来。什么人情、亲情等等情谊都日渐消失了,可谓是世态一日比一日炎凉了。当然,如果你是富豪或者是百万富翁,又或者你是公家门上当官的,那么就有人情亲情和友情,倘若你是一文不值的穷小子或者是没有家室的光棍汉,那么这一切情谊都成了过往的烟云一去不复返了。对于我们的旺财来说,随着妈妈的过世,他也就渐渐地失去了亲情。因而旺财他看见村里那些人家的兄弟姐妹们来往不断,他心里难受极了。这大概就是他在山里砍柴禾的真正原因,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嘛。
  大年三十这天,旺财到祖坟里祭奠完祖辈和父母,又祭奠了过世已经十多年的婆姨巧玲后,就在山里转悠着,直到晌午(即中午)才回到家里。旺财他回到家里,把院里院外扫了一遍,又给院子里装好了点灯后,哥哥旺福让侄儿来叫吃饭,于是,旺财想了想,就随侄儿向哥哥旺福家里走去。旺财在哥哥旺福家吃毕饭,就回到家里,把硷畔上的两头黄牛赶到咽屈河边让牛喝足了水后;再将牛赶回牛圈里,给石槽里倒满了草料,两头黄牛喜悦地将头伸进槽里,啃吃起草来。
  天刚察黑,村子里就“噼噼啪啪”的响起了鞭炮和各种鸣叫的焰火,此起彼伏,为过大年的热闹气氛震响了前奏。旺财回到窑里,刚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侄儿就来叫了,于是,旺财跟随着侄儿向哥哥旺福家走去。此时,村子里四处此起彼伏地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各种焰火嘶鸣声、鞭炮声,各种花子直冲云霄,和着每家院子里明亮的灯光,把年夜的上空震荡的地五彩缤纷,好一派节日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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