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父亲的秘密

　　一转眼春节过去了，春天也来了，一切都那么的清新自然，富有生机。阳光明媚，院子里的扇子树，栀子树，桂花树都在阳光下伸展着懒腰，大口大口地吸收着养分。地面在一连多天的阴冷潮冻下，阴暗处竟生出了青黑色的斑斑污渍，这两天在阳光的照射下，斑斑青黑慢慢褪去，地面干爽泛出了白光。
　　婆婆将一双双拖鞋拿出来晒了晒，她慢慢弯腰走路，锻炼自己的腿。公公也慢慢在院子里拄着拐杖挪动着碎步，在阳光下的干的地方走圈路。
　　婆婆将一把高椅子搬到门口的平坦地带放稳，对正在慢步走动的公公说：“等会儿太阳光照到门口时，你就坐到这里晒晒暖，这里太阳光照时间长。”
　　公公立刻站稳自己，斜着眼睛看了看门口的大椅子，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这老两口在院子里没有趣味地对着话，这两个佝偻枯弱的身躯，原本是很矍铄的。如今的他们就像是曾经自由的鸟儿突然间被束缚在一个铁笼里一样，走不出院子多远。公公的状态更像是在大白天被谁遮住了双眼，成了无头苍蝇的感觉，看不到希望，没有了力量。
　　这时父亲顶着明媚的阳光，披一身暖意来了，老远他就看见他亲家坐在门口晒太阳，他索性把电动车靠在邻居家的东墙边：“亲家，今天天气真好，你可出来晒晒暖！”
　　公公张开嘴巴笑着对父亲打了招呼“噢”了一声，父亲也笑着走进了屋子。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来了，似乎他在干什么大事，成了一个忙人似的。我上班的路上总能看见他在路边晃悠，仰着脸东张西望的，手里拎着青菜，小笼包子，或拿个广告彩纸片什么的。有时候拎一袋子玉米花，坐在我家小区门口和老张老头窃窃私语，齐肩晒暖。
　　有时候我走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他根本就没有抬头看清我是谁，就随便“哦”一声回应着，接着又低着头闭着眼睛继续和那几位老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有时候时间紧，看见他干脆就当没看见，一溜烟就从他面前驶过了。
　　“亲家来了，你都好几天没来这里了，听说你这些天你在家里乐呵呢！你外孙子要结婚，是大喜事啊！”婆婆看见父亲进来就赶紧打招呼，连忙搬个椅子让父亲坐下来。
　　父亲笑呵呵地说：“是啊！凌琴的儿子要结婚，有点仓促，今年二十四了，在农村年龄也不小了，也该结婚了。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虽然今年是个黑年，两头不见春，本命年却都能充了这个黑年，反而是个好事。”
　　婆婆又慢慢走动着给父亲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说：“亲家，你有福气啊，你现在都见到重孙子了，你大闺女的孙子真可爱！”
　　父亲听完这些夸赞的话，自然是打心底里高兴，他感到自己过得挺有功劳的，他眼睛里都放光，面带微笑，他坐正了身子，对着阳光的方向扫视了一圈，又低下了头，笑着说：“那可是，我大闺女都见孙子了，我自然是老爷级别了，不过那都是外姓的孙子，不是我姓李的。”
　　父亲说完这话，突然又变得神情凝重，很失落很自卑的样子。转身他又开始看着我婆婆说：“亲家母你也快了，再等五年也能见到重孙子。峥峥读研回来，等两年也结婚就能让你见到重孙子。”
　　“我和亲家恐怕都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你看看我们现在的身体，都是成朽人了！”婆婆似乎很轻松地开着玩笑，门口坐着的公公听到这话时也微微傻笑着。
　　三位老人都在那里晒暖，阳光下，他们的面色更加灰白，没有光气，他们随性聊了几句后就会进入各自的思索，没有话题时就会拥有一阵沉默，沉默得听得见阳光洒落的声响。
　　桌子上那杯水冒着一缕白烟，袅袅升腾到空中，父亲满腹心事地盯着上下浮动的茶叶，若有所思，蓦地他俯下身子吹了吹杯子里漂浮的茶叶，轻轻地喝了一口。眼睛又开始闭着，手里那根烟都已经燃尽到头了，他赶紧猛抽了一口，没想到烟灰掉落到自己身上，火星子又弹到腿上，他赶紧扔掉了烟头，用脚狠狠地在地上踩了踩。
　　烟火星子使他想起了什么，他想说什么又停止了，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人老了，肌肉麻木，腿脚都没啥知觉了！火烧住都不知道。”
　　婆婆也没有接腔，不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仍继续在用湿毛巾擦着公公的手和脸。父亲低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一道难题，这难题大都是他自己设计的，他只要一有难题就会来他亲家这里寻求解决的最佳突破口。
　　这时朵朵也回到家里，她进屋看见她外爷坐在院子里，就赶紧说：“外爷来了！今天你穿的真精神！”
　　父亲带着那顶皮毡帽，长长的帽檐经常遮住眼睛，茶色的镜片，看上去像个墨镜。上身穿着以前姐姐为他买的灰色袄子，里面穿着棕红色的毛衣，外面披着一个冬季都不愿扔下的，一出门就要披上的黑色毛呢大衣，坐下来时故意上面敞着怀，显得精精神神，脚上穿一双鞋油擦得锃亮锃亮的丈夫退下来的旧皮靴子。
　　“噢！你一直在家？我以为你都出门工作了！你表哥快结婚了，到时候你可去参加他们婚礼，看看热闹哦！峥峥开学走了，太远路程不能回来参加，你可要去哦！”父亲一个劲地鼓动朵朵。
　　朵朵笑着说：“外爷，我肯定要参加他们的婚礼，听说那个女孩长的很漂亮啊！他们认识才几天啊，这就要结婚，这真是闪婚啊！”
　　父亲说：“现在农村孩子结婚都这样，利用春节回来的时间相亲结婚，早点结婚早点立业也好，好好挣钱，大人也放心！”
　　父亲看着朵朵，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下了，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朵朵给他杯子里倒了水，看着外爷闭着眼睛，脸色很凝重，就问：“外爷，你咋唉声叹气的，人家我林林哥结婚，你应该高兴才对，咋你神情凝重。”
　　婆婆接过话茬开玩笑说：“你外爷在心疼钱，害怕你小姨家手头紧，你外爷这次肯定赞助他外孙结婚吧！”然后婆婆转身就问父亲，“亲家，这次你外孙结婚，你赞助了吗？”
　　“我都准备一万元，他们要是钱不宽裕，就来拿。他们也不来拿，我也不能送给他们，我也跑不了那么远！”父亲抬起头大声说着，极力在向她外孙女和我婆婆证明自己不是个小气抠门儿的人。
　　其实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抠门儿，他的钱一般不借给谁，他曾经说除非是闺女家盖房子，接儿媳了才肯借出去。这次他外孙子结婚，估计会拿出点儿借给他们。
　　突然父亲话题转移了，似乎他在找谈话的重点，从一开始进屋到现在，他都在寻找谈话机会，想把自己想说的重点掏出来。
　　他拉着朵朵的手说：“朵朵啊！有个事我都藏在心里几天了，外爷这次请你为我保驾护航，等你林林哥结完婚后，你到我家去帮帮我，我怕你外婆骂我！”
　　朵朵很惊讶地问：“外爷，啥事这么神秘，还要深埋在心里几天几夜呢！你又做错了事了吗？”
　　“你咋会掐会算啊！”父亲抬起了头笑着，接着又低下了头。
　　婆婆很好奇地问：“亲家啊！你犯啥错了？总不会你把钱弄丢了？还是把家里东西弄坏了？”婆婆说完就笑起来，因为她知道我父亲爱做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亲家母啊！不瞒你说，我真又戳了一个大洞，干了一件吓人的事，要是让你亲家母知道，不把我骂死才怪，我现在不敢惹她。”父亲设置了一道道悬念，让人对他的问题步步探寻，时而严肃，又时而笑着说。
　　朵朵坐下来急切地问：“外爷，你赶紧说是啥错事，我帮你出出主意。”
　　父亲满脸通红，牵强地笑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走动走动，他又点了一根烟，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将黑大衣卷在身后，站在阳光下。公公婆婆都抬起了头等待事情的来由，只见父亲“咔咔吭吭”几声，又慢慢坐下来，眯着那双刚做过手术的眼睛，配着手势开始对他们说着：“正月十七那天晚上，天气冷，我将电热毯通电了，平时我都是等床铺发热了就关掉插头，可是那天晚上，我日他妈的，我睡在床上，一直不觉得热，总觉得腿脚麻木，也许是我脚太冷没有知觉。我就一直将电热毯通着电，没想到我睡着了，电热毯通电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我脚有点烫，往脚头一伸，我的妈呀！老天爷啊！电热毯把被子头弄着了，脚头的床垫，被褥都烤糊了，我日他妈的差点都把我烧死了！”
　　朵朵一听跳了起来：“外爷啊！你真是啊！你前年点蚊香时把房子都烧了，你忘了？那电热毯不能通一夜啊，危险啊！”
　　父亲又站起来配着手势接着说：“我忽地想起来是电热毯插头忘了取了，就赶紧扯下插头。估计早都断电了，我的脚指头都烧疼了，我赶紧用头天晚上的洗脚水浇到被褥，垫子上。我怕你外婆看见，赶紧将烂被子床单，还有被套扯下来，胡乱卷成一捆子塞在床底下藏起来。又悄悄出来到你外婆卧室里一看没人，我才放心，因为你外婆早早出门了。我赶紧又从柜子里拽出来一个被子，将袄子盖在上面，又随便找个床单铺上，你外婆一般不进我的屋子，一天半天她看不出来。”
　　婆婆一听觉得又惊恐又可笑，就赶紧说：“亲家啊！你真是够了！你为啥将烧烂的床单塞到床底下干啥？你就对亲家母实话实说多好啊！你藏起来等我亲家母看见了，肯定还要吵你！”
　　父亲睁开眼睛，把身子贴近桌子，头仰望天空，双手搓了搓，像在思索又像在检讨自己：
　　“我就是怕她生气，前年那次家里失火，两辆消防车来救火，当时把你亲家母都吓出毛病了，一遇到急事就浑身发抖。我不想让她这几天生气，我外孙结婚是大事，等他结完婚这事过去了，我再老老实实承认错误。现在要是让她知道了，她肯定要生气，要发抖，再气出病了，我外孙结婚都不愉快。”
　　父亲一脸担忧，又一脸无奈，悲悲戚戚，语气低沉，句句仿佛表达的即是对母亲身体的担忧，又是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的不可饶恕。
　　他又对朵朵说：“朵朵，你可别对你妈说，你妈要是知道了更是像炮仗，她逮住我犯错，和你外婆一样整我，批评我。你外婆骂我，你妈跟着吵我，她们娘俩都说我不长记性，像整顿一个小孩一样的，把我数落得大气不敢出。”
　　说完这些话后，父亲还是面带笑容，很搞笑，公公在旁边听着父亲的表述，竟然也笑了，傻傻笑着，又是持续笑个不停。父亲看见公公婆婆在笑，他也把嘴巴笑成了“O”型，甚至笑出了眼泪。
　　父亲有时竟然把自己的错事当成一种笑料，让人听了之后哭笑不得。我就是爱“”整顿”父亲，因为他的马虎粗糙，他的倔强任性，他的贪图便宜，总会制造出出乎意料的恶作剧，或者重大火灾，或者总会被那些买保健品的人忽悠购买所谓的“长生不老药”。
　　父亲设计了一套方案：“朵朵，等你林林哥结婚后，你外婆回来后，你也来我们家里，假装在我床下找东西，看见我床下的烧烂的床单，被套，你把它拽出来，可当着你外婆的面假装一下，问问这是咋回事。我就开始承认是我不小心烧着了电热毯，你外婆要是开始骂我，你可要帮我救驾，然后安慰你外婆别生气。就说只要人没事就好，你外婆骂几句算了，我不顶嘴，她骂骂嘴巴疼了就不骂了。”
　　朵朵觉得外爷太搞笑了，就答应说：“放心吧！外爷，你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要是我妈知道了，肯定要吵你，她成天就操心你，怕你用电不小心，都给你讲几百遍了，你就是不小心啊！哈哈！”
　　父亲最后反复强调着，像是故意让他外孙女传话，赶紧说：“你外婆和你妈要是这次整我狠了，我都喝点药自杀算了，你们是不知道啊！你外婆要是生气了很怕人，骂我一天一夜都不嫌累，她揭住我这种伤疤短处甚至还能延续一辈子。你妈“教育”我像教育小孩一样，一遍又一遍强调，嘴巴像炮仗，不容我申诉！”
　　说这话时，父亲表情极其丰富，时而悲观绝望，时而风趣微笑，严肃低沉的语气中又夹杂着幽默诙谐，让婆婆和朵朵都笑得肚子疼。
　　憋在父亲心头几天几夜的难题，终于问世了。他在他亲家和外孙女面前痛痛快快地倒出了心声，配合着凄凄切切，略带风趣的表情，不乏真诚，满怀内疚地诉说了自己的错误和马虎。说完他觉得心情轻松多了，不难想象这几个静夜里，那一腔惊恐不安在他胸中不知回旋了几百个来回，今天终于在她亲家家里，在明媚阳光下被迫曝光……
　　父亲苦苦设计了看似很周密的计划，他本以为他的外孙女不会出卖他，没想到我婆婆和朵朵先后都向我告了他的状，都描述了父亲的这一场惊人险情。
　　我听了之后，吓得一身冷汗，内心很难受，我决定这次不再“吵”他了，不再“整顿”他了，因为我已经麻木了，我也觉得他老了挺可怜的，我要彻底把电热毯扔了，不能再让他接触了，太吓人了。
　　两年前，同样是父亲的马虎失误，家里发生了火灾。那时熊熊燃烧的镜头，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