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品名称:山路弯弯 作者:延河水 发布时间:2019-06-12 07:50:42 字数:8170
一个星期过后,榆树坪村的人们才知道,虽然在选举中安存得的选票最多,但却落了选,村长的位子竟然让票数最少的他二大(二爸)赖虎当了。村里人一哇声地说:什么民主、公平公正,还不是镇政府头头的一句话吗?这和以往镇政府指定每个村的村长有什么区别啊?真是挂羊头卖狗肉!虽然胡镇长在开会时口口声声地说要民主、公平公正,可到头来还是做的事情不按说出的话来!嘿嘿!人家是一顶帽子两张连着的口,横竖左右都由人家当官的说了算,你老百姓却是一个口两条腿受苦罪的,哪有你农民说话的份啊?不服气上访啊!
得了吧,前年黑罗沟一个叫黑平子的人倒是上访了,结果却被公安局以扰乱社会秩序和诬陷领导的罪名抓去坐了禁闭,看你还敢不敢再去上访?唉唉,真不知尔格这所谓的民主在哪里?公平公正又在哪里?还大张旗鼓地召开选举会,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走过场。想这民主选举在农村选个村长都可以这样肆意践踏,胡毬的乱来,那镇里、县上、市上……选举会有民主和公平公正的味儿吗?人们在背地里这样议论纷纭……
这几天,安存整天在家里不是一个人喝闷酒,就是躺在炕上唉声叹气的不出门,也不管自家地里的事。婆姨红红只好把旺财叫到家里,让旺财给安存开导过之后,安存才想明白过来。但明白了又能怎样呢?小小的农民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扭转不了当下根深蒂固的现象,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
尽管安存心里憋着一股气,但也是没地去撒,在村里众人面前仍和平日一样,成天忙活在自家的地里。至于他家的羊,仍由大大(爸爸)拦着。现在,安存他在地里翻耕着地,心里暗自想着,难道说旺财那家伙能掐会算呀?咋价他把事情看得就那么准那么透啊!自己虽然年龄上比旺财大近十岁,书也比旺财念得多,咋就没有他旺财想的透呢?幸好他旺财只念了小学,不然凭他那时的学习成绩,如果让他念完高中的话,保准早就是公家门上的人了。唉,这真是应验了“心强命不强”和“人比人气死人”的老话了……
这时候,离安存不远的一块地里,张老汉正一边喝喊着自己的马挥动着手里的鞭子耕地,一边扯着拦羊嗓子吼唱着——
……燕麦林林香毛草十三省的妹妹数你好。
黄河畔上灵芝草我说不出妹妹有多好。
白格生生眉脸巧格铮铮手人里头就数你风流。
长腿腿云彩遮不住天长头发遮不住你花花眼。
你妈妈生你人人爱长头发剪成短帽盖。
牛羊赶进沙湾湾妹妹是哥哥的命蛋蛋。
小菠菜上面水莲花妹妹是哥哥的疼肝花。
长长的杂面一筷筷捞谁也不如妹妹好。
像粪蛋、茂林他们,为了当上村长,在暗地里送给村里人的钱物也就打了水漂,真可谓是真正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既无法要回来,也没法子宣扬出去,那才真真的是哑巴卖屁股有口说不出,心中的这一口恶气只能撒在地里的野草上。所以,在自家地里耕着地的粪蛋,将一肚子的气都撒在了两头毛驴身上;挥动着鞭子,咬牙切齿,怒视着两头弓着腰向前拉着犁的毛驴,狠狠地抽打着两头毛驴。身受疼痛的毛驴,耳朵直直地竖着,没命似的拉着犁向前冲……
而黑皮赖虎却坐在自家硷畔那棵洋槐树下的碾盘上,整天是笑容满面,连眉梢间都挂着笑容,那嚣张的气焰又在他的脸面上升腾起来了。他那颗鸡蛋壳似的脑袋瓜仰得挺高,成天喝着茶水,抽着烟,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酸溜溜的信天游歌;往常黑着的那张驴眉脸,如今换成了一片晴天似的脸面,红润的几乎要发光了。村里人每在他眼前经过后,他都会“嘿嘿”地从鼻孔里发出几声冷笑:“不给老子投票,老子照样当上了村长。票数得的再多顶个毬用,还不是没当上村长啊。尔格呀,上面没有后台没有关系,就是再有日天的本事也是毬不顶!”
这些天来,从早到晚,村里人的耳鼓里总是让他那驴嚎马叫似的声音充斥着。如是的日子过去半月二十天后,村里回荡着的那驴嚎马叫似的歌声,渐渐地少了下来,使村子里总算安静了许多。因为黑皮赖虎又和以往一样,不是隔三差五地进县城去逛荡,就是坐在硷畔那棵洋槐树下的石碾盘上,端着被烟火熏得黑不溜秋的搪瓷缸喝着浓茶,就是叼着香烟悠哉悠哉地吐着烟圈;倘若心血来潮的时候就扯开他那驴嚎马叫似的嗓子,吼喊着唱段酸溜溜的野里野气的信天游。
然而,旺财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基本上把他家新分的地和黑娃子家的地耕翻完了,只留了咽屈河对面的一块地没有耕翻,而是在那块地里挖着壕沟。每一条壕中间间隔一米四,五宽的距离。村里人见了都感到奇怪,但并不问旺财挖壕准备做盛,只是要看这旺财最后怎么捣鼓这块好地。
旺财把壕沟挖好之后,就将粪一拉拉车一拉拉车地倒入挖就的壕沟里,甚至把村中麦场边沿的那些沤了的庄稼秸秆和碎叶都拉得倒进了壕沟;最后,又把壕沟填平了,这才停止了在那块地里的捣鼓。村里人看到这一切,心想,这个旺财,年龄大了,却不像以往那样作务地了,反倒是把好好的地胡折腾起来了;是不是这些年来娶不到婆姨,脑子里有麻达了?
哥哥旺福就在旺财填壕沟的时候来到地里,站着看了看弟弟,叹了声气,开口问:“你这么胡折腾是闲着没事还是咋啦?”
旺财停下来,抬头看着哥哥旺福,微笑着说:“哥,我咋能说是胡折腾哩?我这是准备给这块地里栽葡萄哩。”
旺福一听这话,说:“你还说自己不是胡折腾,放着这么好的地不种庄稼,却要栽葡萄。葡萄又不能顶粮食吃。”
“你呀,还是高中生呢,咋就不好好地想想,尔格种粮食能卖多少钱?”旺财微笑着看了眼哥哥旺福,接着又说,“尔格只要粮食够吃,为盛就不能想办法多弄些钱呢?虽然揽工能挣些钱,可运气不好了,除挣不到钱,还白下苦了。还是给地里作务些经济作物实在。”
旺福听了这话,半晌没言传。他站在那里想了阵儿后,说:“那葡萄苗从哪里来啊?你光说得好听。”
旺财说:“我从翠叶他们回家来拿的报纸上看到,说离省城不远的地方有个什么农科城,那里卖着各种苗子。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办盛交流会哩,我就想从那里去买些葡萄苗回来,我都算好这块地里要多少苗子了。”
“你去买葡萄苗子了,妈妈让谁来伺候啊?”
“我不打算去,过些天我到城里去,给黑娃子打个电话,让他帮我把苗子买回来就行。”旺福一听这话,忙说:“到时候,让给我也捎得买些。”旺财应着点了点头,旺福这才离开到自家的地里去了。
旺财将壕沟填平后,从报纸上看了每年农科城会的日期,便打算过两天就到县城给黑娃子打电话,说葡萄苗的事情。况且哥哥旺福也说要葡萄苗子,只是还不晓得哥哥究竟要多少,所以,就只能等两三天后再到县城里去了。
现在正在村子对面的山梁上挖着药材。这些年来,挖药材是他在忙里偷闲时的必修课,稍有空闲就会在村子周围连绵不断的群山里爬山溜洼地挖着野生的药材。现在旺财他满身布满黄尘,坐在山梁上歇息,风吹日晒成紫黑色干皱皱的面颊却略显疲惫。他对面是一面缓坡洼,在兰格盈盈的天空下,山洼上那些红色的花、黄色的花、紫色的花、白色的花在刚刚返了绿色的野草丛里团团簇簇,把一面坡洼涂抹的五彩缤纷。
山梁与陡岩缝间的一群麻雀飞起来,在纵横交错的山沟沟盘旋来绕过去把天也能遮住一大块,使人感觉头皮发紧肌肤发冷心底发毛。旺财突觉脊背上有些发凉,幸好是在大天白日里,不然孤单单一个人在这远离村庄的山圪梁上,真有点落寂害怕了。
远望才叫人惊心动魄,四五个人两头毛驴,像剪纸一样贴在对面偌大的空荡荡的窄格条条的山圪梁梁上,似乎微风轻轻一吹就会把他们刮下深深的山沟沟底。几声呜儿喊叫的信天游歌声随风隐隐显显地飘来,才使几个剪纸成为活物。旺财这才恍然醒悟,一颗提在半空发紧的心松泛活络了。此时的旺财,把一切都忘了,唯独婆姨巧玲的面容却在眼前笑格盈盈含情脉脉地晃动……他猛地从地坎楞处站起身来,随着脚下被自己挖松的土疙瘩扑愣愣地往沟底滚落间,他的下半身也悬挂在半空;幸好被楞沿上的枣圪针林架住了上半身,使他全身歇息时紧缩了的汗毛瞬间开闸似的惊得冷汗直淌。
他悬在坎愣愣上不敢往高崖下看一眼,因为他清楚,这一摔下去不是断胳膊断腿及肋骨,那就是没命了,所以,他只能像四只脚的蛇丝毫不敢松懈地往上爬才能活命。旺财急中生智,一把抓住旁边的枣圪针,圪针刺扎入手掌也没觉出疼,鲜红的血液从手掌心里涌流出来,不知怎么的泪珠儿像虫子痒痒地钻出了两眼眶爬上脸面。他略微缓了缓神,像条悬吊在半空垂死挣扎的四脚蛇,蠕蠕动动费了好大一阵工夫才慢慢地爬上坎楞,像一滩稀泥般堆在只有零零星星一些嫩绿色的野草丛间,浑身颤栗了阵儿,才觉出两个手掌钻心般的疼痛起来。他将头左右转动了转动,见旁边有几棵刚露出嫩绿小叶片的齿苋草,就忍着疼痛拔来齿苋草,用嘴嚼烂敷在被枣圪针刺破的伤口上,缓缓往外涌流的血液渐渐地给止住了。此时,太阳已悬在蓝蓝的天空正中,旺财这才拿上所挖的药材和䦆头,顺着一条羊肠似的陡峭山路,小心翼翼歪歪扭扭地往山梁下行走起来。
旺财下得山来,穿行在村里那片百十亩平展土地间的黄土路上,看着两边新翻过的黄土地。那股新翻泥土的芳香直入鼻孔,使他那布满深深浅浅犁沟似的黝黑眉脸上舒展了开来,像这片黄土地一样平展。这时候的旺财,似乎把山梁上那胆战心惊垂死挣扎的一幕忘掉了,心情愉悦地连走路都有了精神。他迈动着稳健的脚步,快速穿过这片地,淌过咽屈河,踏上进村的那条坑坑洼洼七扭八拐的慢坡沙土路。
当他一到村子里,黑皮赖虎正坐在硷畔那棵洋槐树下的碾盘上,端着粗瓷大老碗,像猪一样将头埋在饭碗里“哧溜哧溜”地吞吃着裤带似的面条;那样子活像几天没吃饭的乞丐,突然间得到了恩惠的食物,丝毫不管食物的歪好冷热,生怕被别的同类从他手里夺去;一双饿得发绿的眼睛紧盯着食物,只顾往自己的嘴里扒拉。旺财看见赖虎这副吃相,觉得很好笑,却又笑不起来。隐隐地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似有千万条爬动的虫子,蠕蠕动动痒痒地难受。于是,他收回眼光来,一声不响地从赖虎旁边走过,径直向自家走回。
赖虎只顾吃饭,并没有看见旺财在他的旁边经过。此时,他已吃完了老碗中的面条,喝光了面汤,把碗筷放在碾盘上;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缝着他那双三角眼,大有“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派头,静静地享受在其中。他抽完烟之后,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才起身拿上碗筷走回自家院子。一阵儿过后,他嘴角里叼着香烟,端着那个熏得黑不溜秋的茶缸子从院子里走出来,坐在碾盘的边沿,翘着二郎腿,眨动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看着掂着锄头去上地人们的背影,自言自语:“这些哈怂日的,成天日死没黑地在土疙瘩林里挣命忙活,也是吃白面馍,死了照样是个毬扎天(方言,即朝天)……”
旺财回到自己家院里,轻轻放下䦆头和所挖的药材,才推开窑门走了进去。在炕上躺着的妈妈轻轻地叹了声说:“回来了?”旺财“嗯”地应了声说:“今日个回来迟了,饿了吧?妈。”妈妈看了眼布了一身土的儿子,病怏怏地说,“水生婆姨刚给我做的吃了没多阵儿,尔格就是想上茅厕了。”
旺财听妈妈说要去茅厕,立马出门拿回便盆来,忍着两手的疼痛将妈妈搀扶起来。照护着妈妈便完,又搀扶着让妈妈靠着叠起的被子半躺好后,才端着便盆走出窑门送往茅厕里去。就在旺财从茅厕里出来正要到水生大(爸)家去叫水生妈来帮忙做饭时,水生婆姨桃花来到了硷畔上:“吃了没?旺财哥。”
“还没哩。”旺财回答后说,“我正要去叫虎子他奶奶(方言,即这里读nienie)帮我做一下饭哩。”
水生婆姨桃花“噢”了声,说:“我刚给我姨做的吃了不久,尔格来就是看你回来没。有我给你做哩,叫那老婆子弄盛哩。”
“你呀,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你怎么不听话呀。”旺财说这话的时候,桃花看见了旺财手上的血迹,急切地问:“你的手咋流血啊?”桃花说着就要拉过旺财的手来看,旺财只好将两只手伸出来让桃花看。桃花双手抓着旺财的衣袖,见旺财的两只手的手背手掌都是伤痕,还隐隐地流着血,既惊恐又心疼地几乎流下眼泪来。颤声说,“咋成这个样子了啊!疼死了。”
“有盛大惊小怪的,被枣圪针划烂的。”旺财倒像没事似的微微笑接着说,“只是还有一些枣圪针刺还在肉里边扎着,等阵儿你给我挑出来吧。”桃花拉住旺财的手腕,看着两只稀巴烂的手,心疼得流出眼泪来。她看了阵儿,说:“尔格回窑里去,先吃饭紧要。”桃花这么说着话,也不管旺财答应不答应,抬脚就走进院子里去。旺财跟在桃花身后进了院子,先后回到窑里。桃花立马洗了手,一边麻利地和面、切菜,一边和旺财、旺财妈妈啦着闲话……
桃花把饭做好后,坐在炕栏上和旺财妈妈啦着话,等着旺财吃毕了饭,就开始清洗着锅碗瓢盆。旺财忍疼照护着妈妈躺下后,桃花也拾掇毕碗筷瓢盆,端上泔水盆走出窑门。旺财随后出了窑门,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返身回到自己的窑里,从炕桌的抽屉里拿出针来,等着桃花来给自己挑扎进手里的圪针刺。
桃花倒掉泔水,直接回到旺财住的窑里,拿起旺财准备好的针,挑着被扎进旺财两手的枣圪针刺。她挑着圪针刺,觉得那些圪针刺扎进的不是旺财的手,而是扎进了自己的心窝窝。尤其是看着被自己挑破之处流出的血水,仿佛那鲜红的血液是从自己心窝窝里流出来的一般疼痛难忍。再看看面前紧咬着牙关的旺财,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子越来越多,而且已顺着旺财的脸颊往下滑落,使她心里更为痛切。
此时的桃花,手有些颤抖地挑着圪针刺,不由地眼角有些湿润;但她不敢有稍微的分神,再给旺财增加疼痛,只能小心翼翼地一针一针地挑着圪针刺。当旺财两手里的最后一根圪针刺被挑出来,桃花才出了口气,她数了数被自己挑出来的圪针刺,总共有七八十根,使旺财的一双手再次被鲜血染红了。桃花用蘸上酒水的棉花给旺财洗净两手上的血液,然后,把碾成粉末的消炎药粉撒在两手上,用白色的纱布包扎毕,才问:“你这手倒究是咋价被扎成这个样子的?”
旺财轻叹了声说:“唉,说来还算命大,要不是的话尔格恐怕你见到的就是个死人了。”接着,旺财就把晌午挖药材时那惊险的一幕向桃花说完,又轻声长叹了声,“说心里话,在那一刻,我先想得是我还不能死,我妈还要我伺候养老送终,就盛也不顾地用力抓着枣圪针枝干往上爬,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爬上那个高崖来。”听着旺财的描述,水生婆姨桃花的一颗心似乎都提在了嗓子眼,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在眼前,两迷人的眼瞪得大大的如同惊呆了一般,一脸的惊恐之色。旺财说完后,桃花半晌才似缓过神来,长出了口气说:“天爷爷啊,多吓人呀!往后一个到山里去,要好好操心,尽量不要到崖畔上。不过,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旺财哥会有好报的。”
“盛有福呀好报呀,都是没影的事,我只稀图平平安安地就行了。”旺财说了这么句话,看了眼桃花,又接着叮嘱道,“这事你晓得就行了,不要让别人晓得,尤其不能让我妈晓得。”桃花应答了声说:“我晓得哩。你歇着,我这就回去看看,日头(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来做饭。”说完,也不等旺财说话就走出了窑门,径直出了院子,向自家走了。
水生婆姨桃花走后,旺财并没有因自己的手伤而停歇,而是出了窑门,提了个小筐子拿上镰刀向村子里走去。就在旺财刚要走出村时,迎面碰见刚从咽屈河里洗完衣裳往村里走回的栓臣婆姨白红艳。还没等他开口,白红艳就笑眯眯地开口了:“提着筐子这是要做盛去?旺财。”旺财看着白红艳微笑着说:“去地里看看,看韭菜长高了没。洗衣裳了?”
“噢,换下几天的脏衣裳,一直懒得怕洗,今日个才拿着洗了,再不洗都要发霉了。”白红艳微笑着说到这停了下,接着又说,“要是割回韭菜了给嫂子一把,尔格的韭菜又嫩又好吃,嫂子吃顿韭菜扁食(方言,即饺子)。这段日子嫂子跟害娃娃时一样,老想吃嫩韭菜。”
旺财一听这话,似乎有点吃惊:“不会是真的吧?”
白红艳看了眼旺财的样子,“咯咯”地笑了笑说:“逗你的,我倒是一心想怀个儿子哩,可被环环子给计划着,咋能怀上哩。”旺财听了这话后,不再言传,撇开脚向村子对面的地里走去。白红艳也提着半筐子洗净的衣裳向村里走回。
她走进村子,见碾盘上坐着几个做针线活的婆姨们嘻嘻哈哈闲谝的很热闹,也凑了过去参与其中。白红艳和几个婆姨闲谝了阵儿后,提着筐子起身回去。将洗净的衣裳一件件晾晒在东西院墙上横架起的铁丝上,完了后,重新洗了把眉脸。觉得洗衣裳时沁出的汗味没了,才拿上一只鞋帮从楼门里出来。当她快走到石碾子上坐着的那几个婆姨跟前时,迎面碰上了从地里回来的旺财。
旺财停住脚步,从筐子里拿出韭菜来,递向白红艳:“给,老嫂子,拿去吃顿新鲜菜。”
“我是逗你耍哩,你倒当真了呀。”栓臣婆姨“咯咯”笑说着接过了旺财递来足有二斤重的韭菜,才发见旺财的两手上都裹着白纱布,于是接着问:“妈妈哟——你这手咋啦?疼死了。”
“枣圪针划的。”旺财回答了声后,又接着说,“少的话再拿些吧。”
“不少,这韭菜真嫩,一顿吃不完的。”白红艳嬉笑眯眯地给旺财丢了个媚眼说了句“好久没吃了,这是今年头一回吃韭菜哩”之后,拿着旺财给的韭菜向几个婆姨走了过去。旺财没有言传,提着筐子就向自己家里走去。
栓臣婆姨白红艳来到几个婆姨跟前,将韭菜放在碾盘上坐下来,一边和几个婆姨啦着闲话,一边仔细地挑拣着韭菜。此时,峰峰婆姨兰兰放下刚纳完了的鞋垫,也帮着白红艳挑拣着说:“这韭菜好嫩噢。”白红艳喜滋滋地说:“可不是,这嫩韭菜包扁食最好吃。嗯,罢了,给你也拿些去。”兰兰微笑着说:“你这也是人给的,我咋好意思要哩,这不是寻吃的(方言,即乞丐)向讨吃的要嘛。我就不拿了。”
“这有个盛哩,我一个人一顿有吃不完。”白红艳这么说着看了眼兰兰,微笑着又说,“看你容颜这响(方言,即这段时间)正在害娃娃哩,想吃你就拿些吃。”兰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你眼毒。那我就不客气了,拣完了就拿些回去也包扁食吃。”
……正在石碾子周围闲谝的几个婆姨,看见越来越张狂起来的黑皮赖虎肩头挎着黑色皮包,手里提着一桶食用油和一块猪肉从车上下来,正往洋槐树这里走来;于是,纷纷起身离开洋槐树下的石碾子,头也不回地向对面黑娃子妈妈家走去。栓臣婆姨白红艳将已拣好的韭菜给了兰兰一些,然后拿起剩余的韭菜同兰兰相跟着,边啦话边向各自家走回。
赖虎走到洋槐树下,往洋槐树下看了眼,走回自家的院子里。一阵儿工夫,他就端着那个黑不溜秋的茶缸子从院子里走出来,一屁股坐在洋槐树下的石碾盘边沿。押了口茶水,放下茶缸,从上衣袋里掏出一支比拇指还粗的雪茄烟,叼在嘴角;用打火机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缝起他那双贼溜溜的三角眼,随着从鼻孔里缓缓悠悠地冒出两股灰白的烟雾来。于是,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款小型的红色播放机,打开开关,播放机里几声鼓乐器铿锵声过之后,一声粗放浑厚的腔调在乐器的伴奏下唱起来,听唱腔才知是秦腔戏《铡美案》中的包文正的唱段。
赖虎此时嘴里仍叼着雪茄,眯缝着双眼,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似乎已沉醉在其中。烟雾断断续续地从他的嘴角和鼻孔里向外徐徐地冒着,偶尔间喝口茶水,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放在心上了,仿佛已沉浸在《铡美案》的戏剧里无法自拔了。
然而,正走到自家楼门前的栓臣婆姨白红艳听见这声音,回头朝着黑皮赖虎“呸”地唾了口唾沫,嘀咕地骂了句:“狗日的烧脑子黑皮松,成天价叽叽哇哇地能你妈盛哩。盛时把你狗日的死了,村里人的耳根子都清静了。”然后打开楼门一边的小门(大门扇上的小门)走进自家院子里,将楼门关上后。回到窑里,放下韭菜来,把案板搬放到锅台上,先将韭菜洗净,一边切着韭菜一边轻声哼唱着——
金盏盏开花金朵朵,连心隔水想哥哥。
玉茭茭开花一圪抓抓毛,想哥哥想得耳朵挠。
走着思慕坐着想,人多人少没有一阵儿忘。
灶火不快添上炭,想哥哥想的干撩乱。
远照高山青蓝雾,这几天才把我难住。
单辕牛车强上坡,提心吊胆苦死我。
……过了几天,没当上村长的安存和水生、粪蛋等几个一起离开村子,到外地揽工(打工)走了。他们几个人一走,村子里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没有几个了,大都是老弱病残的老汉汉、老婆子,或者是像旺财这样没法离开家的人,再就是女人和一些上着学与没上学的孩子了。瞬间,让人们感觉到村子里太安静、太冷清,就连那些爱叫的狗似乎也不怎么叫唤了。只有下蛋的鸡还在鸣叫着向主人邀功,但其声音显得干巴巴的,单调的没有了韵味;不像以往这头叫罢那边登场那么热闹了,这种现象是从来都不曾有过多。
当然,重新被镇政府任命为村长的赖虎,好像他自己尔格就是“女儿国”的国王,整天不是穿着西装革履的衣裳、带上穿着花里胡哨把嘴唇涂抹得红彤彤的花儿去县城里闲逛,就是和安林婆姨花儿在家里鬼混。或者是将他那鸡蛋壳似的脑袋上稀疏的头发梳理的齐齐整整,端着黑不溜秋的茶水缸子,嘴里叼着拇指粗的雪茄烟;坐在洋槐树下的石碾盘上,翘着二郎腿,像驴似的嚎叫几声酸溜溜的信天游,那个张狂劲越加地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