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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0)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03 21:48:32      字数:3089

  杜丽红娜站在一旁看见女友的样子,忍不住偷着笑了。她借机也想歇歇肩,便从肩上抹下扁担,把水桶也放到了脚下的青石板上。
  “后来嘛,”莫吉见姑姑们这么认真地听她说,她很是得意,不由放大了声音,继续说下去,“后来,希尔格叔叔按照老规矩说的‘亲戚朋友都分到,鳏寡孤独照样分’,拿出猎刀就把熊肉切开,一块块地分给大家了。岳洪里的牙达和尼,家家都有份儿……再后来,那个小船主凡古,伸着懒腰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看这情形,他把希尔格叔叔拽到一边,小声说希尔格叔叔太傻,说村里的穷鬼太多,现在都民国了,‘见一面,擗一半’这个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不行了。他让希尔格叔叔拿起还没分完的熊肉,赶紧用两手举过头顶去,表示不再分给别人了,不然的话,自家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可是希尔格叔叔还没等凡古把话说完,就把他拨拉到一边去了,一直到把熊肉都分完了……希尔格叔叔给我家也留了一大块呢。”
  杜丽红娜站在一旁,她看见莎丽坤轻轻点着头,俏圆的下颏微扬了一下,连鼻凹都溢满了笑意,她不禁微笑了。莎丽坤是她要好的女伴,是个聪明能干的姑娘,结实匀称的身材透着青春的活力,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光彩四射,显现着她那爽直的性格,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和微微向上翘起的鼻子,秀气中蕴含着刚健、活泼而又倔强的神情。
  莎丽坤敏捷地把扁担重又挑在肩上,她把粗黑的一条长辫子(长辫子:赫哲族习俗,女子未婚梳单辫,已婚梳双辫。),从胸前甩回到脑后,然后对杜丽红娜说:“好好,你们姑姑和小侄女眼看就到家了,我可是不能再陪着你们慢吞吞地走路了!哪能一挑子水,挑了大半天还没挑到家的?至于你小莫吉,那副‘嘎拉哈’么,我这次就不要了,不过我要是一不高兴,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讨回去的。”
  杜丽红娜知道她这个女朋友这个时候为啥急着往回走。莎丽坤的父母死得早,她跟爷爷哈特两个人相依为命,但是她性格却十分活泼开朗,现在她跟希尔格正相恋着。她听莎丽坤心里急着要走,但嘴上却这么说,她抿着嘴笑了,忍不住打趣地说:“刚才我们在水边,你不是说要先到我家看我剪的花样么?这会儿怎的又怪我们走的慢要先走了?怕是有人在等着你吧?”
  莎丽坤可是毫不示弱,她晶亮的大眼睛里闪出调皮的微笑,边挑起水桶踏着青石板大步地往前走,边应声说:“我?有人要是等着我,就让他等着好了。不过,我可知道麻林卡岳洪里,有个叫马尔托的小伙子,有一个姑娘硬是叫人家苦苦等了几年,到现在还让人家等着呢……”
  “你、你——”
  杜丽红娜想赶紧制止女友不让她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结果连她自己都觉出来了,她的脸上早飞起了一片红晕。
  莎丽坤扔下一串咯咯的笑声,轻巧地挑着桦皮桶快步走远了。在她结实浑圆的肩头上,那扁担一颤一颤的,桦皮桶里的水微微荡着涟漪,她很快就走得不见了。杜丽红娜看着女友的背影拐进了小巷,她轻轻摇了摇头,但又忍不住温柔地笑了。她跟莎丽坤是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她性格内向腼腆,跟陌生人说话,她都会像孩子似的脸红,而莎丽坤却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性情爽直泼辣,对人爱憎分明,外向的性格让她像个男孩子似的。不过,两人性格上的差异,并没有妨碍他们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杜丽红娜弯下身,重又把桦皮桶挑起来,乌黑的额发贴在她光润白皙的前额上。她抬起手,用手背把沾着汗水的额发往后掠了掠,一边跟小侄女往家走,一边问道:“莫吉,爷爷做什么呢?他有什么事吗?”
  莫吉把刚才的事情刚刚学了两句,杜丽红娜一听爷爷要莫吉去找甘克,就连忙拦住她,让她赶紧先去找她哥哥。莫吉平时最听姑姑的话了,她痛快地答应了一声,趿拉着她那双稍嫌肥大的鱼皮温塔,顺着岔路“踢踢踏踏”地跑去找甘克了。
  杜丽红娜挑着水桶,推开了虚掩着的篱笆门,看见阿玛还站在院子里,她赶忙朝他招呼了一声。
  老人看着女儿,手里的拐杖“笃笃”地敲了两下地,焦急地说道:“唉,这阵子你哥哥咳得厉害,看样子他的病又重了——”
  “安不协(安不协:赫哲语,嫂子)呢?”杜丽红娜忙问。
  “付兰在屋里正忙着做饭。”老人叹了口气,吩咐她,“你快去帮你嫂子吧。唉,她这会儿也急着呢……”
  杜丽红娜答应着,她推开房门,把水桶挑进土屋里去。
  老人瞅着女儿的身影,又轻轻叹了口气。这几年女儿的婚事一拖再拖,这是他这几年的一块心病,偏偏去年秋天儿子又病倒了,这在他心上又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此时他不想回到土屋里,他不想看儿子病恹恹的样子,怕听到儿子那痛楚地呻吟声。儿子让病魔折磨着,他这个做阿玛的却没有办法,看了只能干着急,只能更难受。他想独自一个人,暂时在院子里清静一下,就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土屋前这棵老白桦树下。
  傍晚的昏黄色阳光,斜斜地照在栅栏、房檐和土屋的西山墙上,寂寂的、冷冷的,倒是朝南向的这处土墙根儿,让阳光照射了一天,还有些暖和的意思。老人佝偻着腰,顺势坐到了老树下靠墙根儿的长条木凳上。在斜阳的余晖里,他袖着两手,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定定地半天没有动。家里的一条已经很老了的黑狗,懒懒地走了过来,在树根上蹭了蹭肚皮,过来趴在了他的脚下。它抬头看看主人半响没什么动静,便也蜷缩起身子,把嘴巴埋进怀里,慢慢打起盹来。
  院子里的这株老树,还是二十五年前的那棵白桦,在夕阳里静静地挺立着。不过,当年不甚壮实的树干,如今变粗变高了,而且树皮上增添了许多黑褐色、半圆形的树疤,显得树木斑驳苍老了许多。这个时节还没到树木生枝长叶的时候,现在树干树枝还都是光秃秃的。此时,虽然傍晚的风并不大,但它疏朗的枯枝干桠,还是在不时地“飒飒”响几声,仿佛是在跟坐在树底下独自愁苦的老人,在絮絮地低语。
  卡库玛披着狍皮大哈,佝缩着身子坐在树下的这张条凳上,扭歪变形的脊染凸显在狍皮大哈的后背上。几十年来,长年累月的山上和水上生活,严重的风湿害得他不仅脊骨不再挺直,而且让他两腿也变得有些僵硬了。此刻初春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多少驱走了他身上的一丝寒意,可是,在他的心里,却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春天的温暖。
  自从妻子艾伊阿莎永远离开了他们,这个家、他和他的孩子们,从此就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似乎所有曾经有过的欢乐,都从他们的生命中远去了。如今,卡库玛老了,完全是个饱经风霜、垂暮之年的老人形象。那压弯了的脊背,记录了他这些年来生活的沉重;那脸上像松树皮一样深深的皱纹,镌刻下了他这些年来世事的沧桑。此时,他佝着身子呆坐了一会,慢慢坐起了身子,伸手在腰间簌簌地摸了半天,从腰带上解下了木什斗克(木什斗克:赫哲语,用榆木疙瘩刻制的烟袋。)和缠在上面的烟口袋。他从烟口袋里,捏出一小片晒干的柞树叶子,把它卷成卷儿,插进烟锅里,又解下系在木什斗克上的狍皮细条,那狍皮细条上拴着块火石和火镰。他用它们“叭叭”地击打出火星,点燃了火绒,点着了那片烟锅里的柞树叶子。老黑狗在他脚下惊醒了,竖起了耳朵,它听了会儿,见主人没挪动身子,便又懒懒地趴下,继续打它的盹儿。
  淡灰色的烟雾带着些许苦艾的味儿,在卡库玛面前弯弯曲曲地升腾着。他扬头连连咳了几声,朝地上吐了口痰,伸出青筋暴暴的手,下意识地摸挲了一下自己黄白相间的胡髭。他动作有些迟缓,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恍惚间又什么也没想起来,没有个头绪。于是,他迟疑了一下,又连咳了几声,然后埋下了花白的头,继续抽着他的闷烟。这时,像回声似的,从土屋里也传出了一阵长时间的干咳的声音。
  卡库玛平时不愿意回忆过去,因为他觉得过去的一切,如今都已成了过去,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水中溅起的一环环水圈,最后终归要渐渐远去直至消逝一样,他自认为已经把那些过去了的事情,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不会再忆起,何况眼下最让他揪心的是躺在火炕上的儿子的病情。近来儿子的病更加重了,儿子不时干咳的声音,像一记记锤子那样,每天都在敲击着他本已刻满了伤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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