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长久好才是真的好

　　读罢《生猪养殖成长之烦恼及路在何方》，市委书记胡爱民提笔写道：“生猪养殖发展之迅猛，始料不足，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污染之严重，怵目惊心！百姓有怨言，民众有期盼，党委政府要知耻而后勇，还民绿水青山！”
　　此文出现在市委内刊上，一些厅级干部读罢感叹：“文风犀利啊，一针见血指出政府、主管部门监管滞后、缺位，造成猪场乱批乱建，发展无序；入木三分道出养殖户逐利、盲目扩大规模、肆意排放污物，致使山塘水库严重被污染！”县级干部欣赏的是：“胆子大，敢说真话——现有猪场的化粪池、沼气池等治污模式，是在自欺欺人，是掩耳盗铃，是大忽悠！”而身处一线的乡镇干部读罢转发下来的，直呼“过瘾，过瘾”！文章并非急吼吼地干打雷不下雨，它否定了现有的“湿养”模式，提出“干养”，倡导近乎苛刻的控水模式；提出了对猪粪进行焚烧的治污模式，配氧化塘、净水池，对污水进行净化；提出了“饲料公司建养殖场+养殖户”的租赁模式，由饲料公司出资，建大型或超大型现代化的养猪场，以一比一的方式租给各拆除户或租赁给新的养猪户，用大数据分析，实行科学喂养。
　　市委书记的批示自是非同凡响，震动极大，各县最终痛下整治决心；处在迷茫中的养殖户，找到了方向；尴尬的乡村干部，看到了问题彻底解决的希望。
　　玉仙县委书记王东生批示：“以县级层面推动大整治，争取走在全市前列，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更是以《玉仙调研》的形式全文转发，并将市委书记的批示缀在前头。“是不是让柳仲元到政研室来？”王东生脑中闪过一念。始作俑者柳仲元，一夜之间全市闻名！
　　话说柳仲元写完此文，连名都没署，就发给了组织部程副部长，程副部长闻弦歌而知雅意——共同署名。见此文针砭时弊、立意改革，沉甸甸的，说不定会掀起一阵风暴！拿捏不准，怕这只螃蟹县里不好吃，犹豫再三，正好有位同学在市委机关做内刊编辑，时常抱怨没有接地气的好调研文章，于是干脆推荐给他，让他去烦恼。没想到他的同学如获至宝，临签发时，又起争议，是他力挺才得以付梓，事后又提心吊胆，生怕捅了篓子，直至看到市委书记的批示，才击掌相贺，才电话告诉程副部长，并一再叮嘱，以后有这类好文，一定要第一时间推荐给他。
　　文章沉寂了两个月，柳仲元以为被搁置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程副部长转而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柳仲元时，柳仲元正在柳子湖村开群众会，正为土坯房整治一事犯难呐。
　　“老乡们，为啥要开展土坯房整治？不是镇干部、村干部吃了没事干，闲得蛋疼，硬是要来扒掉你家的老房子，来挖大家的心头肉，这是大势所趋，是形势所迫，是发展所需。眼下，大家住的房子，新崭崭的，确实不错。但是，要看长远，要看今后，长久好，才是真的好！不知乡亲们注意到了没有，由于我们村，未能做到建新与拆旧同步，致使村里的危旧土坯房大量存在，既影响村容村貌、居住环境，又存在较大安全隐患，还闲置了大量土地，严重阻碍村里的建设，导致目前的新农村建设，寸步难行。”柳仲元向村民代表陈述利弊。柳仲元是廖副镇长请来帮忙的。
　　“少在这儿唱高调！我家的柴间是妨碍了你们走路，还是刺了你们的眼，口口声声说要拆掉！你们倒是说说，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放到哪里去呀？甭在这儿瞎指挥，这儿可是农村，不是城市，这样子都几十年了，不是照样过来了？也没见谁身上少一块肉！”有位妇人带头跳出来，跺脚拍手地叫嚷起来。
　　“你以为，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我们愿意来做呀，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出啥风头，起什么劲，X！”谢逵豁地站了起来，忍无可忍，最后爆了粗口。
　　妇人丝毫不惧，反骂过来：“你这短命鬼，你起啥子劲呐？老娘还怕了你不成！”说完双手叉着腰，直逼过来，“想X是吧？有本事，你来X呀，老娘奉陪！”
　　你流氓，她比你更流氓！
　　“……”谢逵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憋出内伤。
　　见识了农村妇人的彪悍，柳仲元气极而笑，怕他俩胡搅蛮缠，反将事情闹僵，强压内心，换副笑脸，挡在妇人面前，平静劝说道:“嫂子，您消消气。嫂子，凡事都得讲个‘理’字，您说对不？俗话说：‘有理不在声高。’不是说哪个声音大，哪个就有道理了。嫂子，您说你家的柴间，有宅基地使用证么？没有吧。没有，那它意味着什么呢，你应该知道！《土地管理法》第六十二条规定，村民一户只能拥有一处宅基地。第七十七条规定，对于未经批准或者隐瞒实际住房情况骗取建房审批，造成‘一户两宅’‘一户多宅’的，由县级以上土管部门责令退还非法占用的土地，限期拆除在非法占用的土地上新建的房屋！您是想要新宅，还是想要老宅？我想，毫无疑问，在坐的，都想要新宅，是不是？”柳仲元声音不大，却句句诛心。
　　说完，柳仲元举起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乡亲们，这是白纸黑字，是法律规定不准，不是我们跟您过意不去。说实在话，咱们村的土坯房，我都实地看过，大多由于建的有年月了，摇摇欲坠，遇上大风、暴雨，一旦倒塌，后果不堪设想。万一压着谁，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么！为何不早日清除隐患？人呀，不能为了一己私利，枉顾别人死活！再一个，土坯房占据着大量的宅基地，也是浪费，难道其他村民不要建房！没了宅基地，用巴掌煮饭不成！”柳仲元来了个分化瓦解，理直气壮地直戳其要害。
　　没有老旧土坯房的村民听闻，赶紧出声附和道：“说的也是，一户霸占几套，吃相也实在难看！再说，如今的小孩，哪个不淘气？保不准钻入老房子里躲猫猫，万一倒塌，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拆了好嘞！”
　　现场气氛有些微妙。村民开始出现松动，意见有了分歧，不再是铁板一块了。有些村民想退而求其次，能捞一个钱是一个钱，气势不减说道：“既然是搞新农村，要拆也可以，但补钱的事，要先说定，省得打死了狗，再来讲价钱。”
　　“谁说有钱补啊？谁说的，你问谁要去！听风就是雨，简直瞎胡闹不是？合着你建新房没拆旧房，触犯法律还有理啦！政府还得替你的错误买单不是！自己拉的屎，自己去铲掉！”廖副镇长瞪着双眼，火气不是一般地大。
　　“哎呀，既然占不到宅基地，老屋放在那儿有鸟用呀！不肯拆老房子，说穿了，不就是想占宅基地嘛！既然占不到，还留着干啥？算了，拆吧，还真是担心它哪天突然倒了。不过，柳书记，我爷娘现住的老房子也要拆吗？到底哪些要拆？哪些可保留？有具体标准么？”
　　“屎急到屁眼边上，才想到要来挖屎窖！前面好好跟你们讲，就是不听，全当耳边风，标准你家大爷！”罗熙大嗓门瓮声瓮气怒斥道。
　　听了廖副镇长与罗熙的话，柳仲元心里腻味，也不看看，现在是与村民置气的时候吗？赶紧用手势和眼神制止罗熙，朝刚才说话的村民歉意地笑一笑。
　　“这位老哥，您的问题，问得好哇，土坯房整治，遵循的是‘三拆、一改、一保护’。‘三拆’，一是违章建筑和影响村庄规划的危旧土坯房，全部拆除！二是倒塌和只剩残垣断壁的半边房，要拆除！三是旱厕、危旧牲畜栏舍、杂乱附属房和无人居住且无保留价值的危旧房，全部拆除！‘一改’，对符合‘一户一宅’规定、有人居住又符合规划的危旧房，进行改造。‘一保护’，对有保留价值的旧祠堂、古建筑，进行修缮保护。大家比照一下，你家房子的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心里自然有数。政府严格执行‘一户一宅’，凡建新的，必须拆旧的！因建新房子而空出的旧宅基地，由村民委员会收回。”柳仲元最后的解释，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带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不服气的妇人暗地里撇了撇嘴，却也没再出头。还想歪嘴的村民，也选择了噤声。现场的气氛有些压抑。一位看相有些憨厚的村民嗫嚅了半天，打破了沉寂：“……柳，柳书记，‘一户一宅’到底是啥意思？能再说清楚些么？”
　　村民抬头齐齐望向柳书记。不是不清楚，而是心里仍在质疑，只是想得到再次的肯定与确认！
　　柳仲元爽快应答道：“好，我跟大家解释一下。‘一户’，是指本村集体经济组织男性成员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可立为一户；纯女户家庭中，女性成员已结婚属于入赘的，即招姑爷上门的，可立为一户。父母原则上与一子合并一户，确需分户的，必须经村民会议或村民代表会议同意。‘一宅’，是指一户只能拥有一处宅基地。注意，是一处宅基地！”话，说得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憋足劲的村民，顿时萎了，耷拉了。
　　提问的村民赶紧应道：“哦，懂了，凡是建了新房子的，老房子必须拆掉，让出宅基地，交还给村集体。”这话从村民口中说出，众人的气势又矮了几分。
　　妇人有点不甘，再次出声：“柳书记，有个实际情况，一是村里很多老人家的寿木放在老屋里，总不可能放到新屋里去，是吧？还有，有些猪栏、牛棚还在使用。拆了老屋、猪栏、牛棚后，寿木没有地方放，牲畜没有地方关。这个问题不解决，工作还是做不通的！”说完，又一脸得意，挑衅似的与柳书记对视起来。
　　柳仲元一点不怕，最担心的是，村民光抵触，不肯沟通，主动来交流，说明话是听进去了，欣然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政府已经考虑到农村的实际，一是老人寿木的存放，二是家畜的临时圈养，决定每村保留1-2栋比较完好的旧屋，来作为临时过渡房。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由村里统一搭建板房进行过渡。等到土坯房拆完后，对拆除了土坯房或附属房的农户，每户以20平方米左右面积，统一安排附属房用地，统一建筑风格，由农户自筹资金建设。然后，再来拆除过渡房。这点，政府早就考虑了，你们大可放心！”
　　“哎呀，好喽！这样做，就合情合理啦！既讲道理，又通人情。柳书记，我给你竖个大拇指，你呱呱叫，你做群众工作，恰噶喽！”一群众代表站起动情地说道，其他村民也纷纷点头。柳仲元听了，赶紧起身，拱手作揖，向村民行致谢礼。
　　群众代表见势，自发鼓起掌来。廖副镇长等也站起身来，鼓掌。柳仲元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妇人身上，妇人也不怵，迎着柳仲元的目光，挤了过来：“柳书记，不是我没脸没皮地想闹，是实在信不过！光是鼓掌，没用，得看行动。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谁不会！要拆可以，但要一顺拆过去，一栋不留！要一碗水端平，一栋一栋过，一栋一栋拆，中间没有任何理由可讲，没有任何条件可谈，大家如果同意，我没意见！”
　　“好，同意！”群众代表一致通过。
　　不患寡，患不均，再次生动体现出来。柳仲元应景，点头赞许，补充并鼓励道：“说明嫂子所担心的，正是大家所顾虑的。搞新农村，建设新农村，受益的是大家，靠的也是大家。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好，规划不行，一世穷。既然定了，就要一把尺子量到底。新农村，等不来，求不来，得靠咱们的双手奋斗得来！咱们要像石榴籽一样抱团，汇聚起磅礴的力量，来建设咱们的新农村，来实现咱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要相信，人心齐，泰山移！”
　　久拖不决，终于解决！为了开好这次会，干部早上还特意买了包子，熬了稀饭，请群众代表在祠堂里共进早餐，打算作最后一搏了。
　　村民散去，楚玉州等几个村组干部围拢过来，歉意道：“柳书记，真是对不住哟，从始至终，我们都不敢开口，这是被逼得没办法啦，怕一开口，适得其反。开了这么多次群众会，都是不欢而散，哎呀，都开怕了，柳书记，还是你厉害！”
　　“楚老，话可不能这样说，对群众还是要有信心！今天的成功，不光是凭嘴皮子，一是前面打了基础，二是说明群众的基础还是好的、根子是好的，只是一时被引上歧路！群众工作，得慢慢做，要允许群众有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话没待说完，手机响了，柳仲元撂下众人，急匆匆步出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