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道至简

　　柳仲元接到的电话，是村支书龚卫国打来的，语气很是着急，里面吵吵嚷嚷地听不太真切。待到僻静处，才知道是黄淑芳夫妻吵架了，闹得很凶，要离婚呢，连国中老娘也劝不住，希望柳书记能过去看看。
　　柳仲元听了也纳了闷儿，日子过得如此阔绰，富得简直令人发指，不好好享受，吵什么吵？眼瞅着就要闹掰了，不去不行，赶紧回祠堂辞别众人，赶场子救火去。
　　黄淑芳与黄水龙算得上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感情也一直不错。只是近来，黄淑芳感觉不对劲了，土豪以前每次回来都是饿狼似的，恨不得吃得自己连渣都不剩。最近回来趟数少了，间隔也长了，尽管说是半老夫妻，但久别胜新婚呀，土豪却兴趣索然，每次都是草草应付了事。起先以为是在外面累着了，还劝他生意少做点，身子要紧，没往心里去。渐渐感觉土豪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也不在这个家。
　　今天做那事，味同嚼蜡，勉强挤出了那点东西，稀薄如水，一点也不黏稠。凭着女人的敏感与直觉，黄淑芳怀疑土豪可能有了外遇，说不定还养了小三，一时心凉了半截。
　　望着略显疲态、一副力不从心、正在抽事后烟的土豪，黄淑芳眼神意味深长，旁敲侧击地套话道：“水龙，它老是耷拉着，老实交待，是不是将几粒饱满的撒到外面啦？馋了，逢场作戏可以，别动真喽。听人说，你在外面已经有了相好的，真的假的呀？有了，我可以让位，别让我像个哈醒婆似的在家傻等，也别耽误了人家不是？”
　　“唉呀，说什么呢，我……我承认是年纪大了，还不行嘛！都说女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哎呀，你这块地，我快犁不动啦。”黄水龙心虚地自嘲似的解释道。
　　黄淑芳没吱声，盯着黄水龙直看。黄水龙被瞧得心里发毛，烦躁地嚷嚷起来。
　　“看什么看，没影的事！你不要学其她女人尖酸刻薄，成天疑神疑鬼的。哦，是不是你有其它想法啦？有你就说，不要藏着掖着！”黄水龙还醋味十足、含沙射影地反攻倒算起来。
　　看到水龙的表现，黄淑芳心里凉透了。但凡没做过的事，他一向是懒得搭理，今天一反常态。
　　“叫什么叫！做贼心虚吧？你这没良心的，在外风流快活，留我独守空房！竟然还倒打一耙，问我有什么想法！我替你守身如玉，你竟往我身上泼脏水！”黄淑芳委屈得不行，气得拿起枕头砸过去。
　　黄水龙用力一挡，趁势发起难来：“你还越说越起劲了！少在这惺惺作态，贼喊捉贼！你的事，甭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小白脸柳书记，说不定已经给我戴上了一顶绿帽子！”黄水龙心里老不踏实，想诈唬一下，看看家里的红旗倒了没有。
　　“黄水龙！你龌龊，你流氓！知道你精神空虚、庸俗没品，没想到会庸俗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柳书记他小不小白脸，关你屁事呀。他是长得俊，但也要人家看得上你老婆，你想吃醋，也要吃得上才是！”土豪污辱自己不算，还连带上人家柳书记！黄淑芳一时火起，一蹦三尺高，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这混帐男人。
　　黄水龙自我感觉一向良好，信心爆棚，出了轨，根本就没当回事，还以为自己能耐着呢，在外也是牛逼哄哄的。回家却常常力不从心，老婆没喂饱，老是不放心，担心她到外面找食吃。特别是听说来了个年轻的柳书记，心想，这年月，有几只猫不偷腥的！一听老婆说“长得俊”，竟“默认了”，脑子“嗡”的一下，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哟嗬，瞧瞧，不打自招了！嗨呀呀，意思是你还想倒贴啊！真是不要脸，不知羞耻哟！还整天装淑女，活脱脱一副婊子相！真恶心死人嘞！”此时的黄水龙，满脑子是妻子倒贴数钱的淫贱画面和场景，不由怒火中烧，脸部肌肉扭曲，口不择言，污言秽语直往外喷，“你是不是每次洗干净了，送过去，他都不想要呀！还要倒贴数钱给他，他才肯呀！”
　　话脏得不堪入耳，黄淑芳气得浑身发抖：“黄水龙，你！你浑蛋！你流氓！不，你简直是畜牲！不，你连畜牲都不如！我……我跟你拼啦！”说完一头往黄水龙的怀里撞过去，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式。
　　黄水龙也如一头发疯的公牛，扬手就是恶狠狠的一巴掌，打得黄淑芳一个趔趄，鲜血顿时自嘴角流出，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脸上火辣辣地又钻心地疼痛，令黄淑芳发起狠来，不管不顾，操起屋内一切趁手的东西往黄水龙身上砸去，黄水龙像抽了风似的跳脚闪躲，碎裂之声骤然响起。
　　黄水龙没想到妻子会这么烈，指不定会闹出人命，吓得夺门欲逃。此时，老爷子出现了，堵个正着，一向温文尔雅的老人气得直哆嗦。
　　老爷子陡然现身，黄水龙的气势一下就泄了，瘪了。黄淑芳也停止砸东西，呆愣当场。双方顿时哑了火，一地狼藉。
　　老爷子瞧见儿媳嘴角的鲜血和鲜红的指印，心疼得不行，二话不说，抡起拐棍就要打。黄水龙赶紧用手护住头，紧张声明，嚷道：“爷老子，你莫管喽，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
　　老爷子是个慢性子，从不喜欢多事，他俩的事，平时确实不太管，也不愿掺和。今天吵得没名堂，啥混帐话都说，实在是听不下去，竟然还打起来！不可能再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了。何况，黄水龙在外干的一些龌龊事，早就隐隐传到了耳朵，只是半信不信地懒得搭理。只是大哥黄金龙打电话臭骂了一顿：“有了几个钱就作酸啦！叫了你几声黄总，就不知道自己姓啥！还学着包起二奶，家里的婆娘还会差呀！天天就是嘴馋，不知饱足！趁早收手，或许还来得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有多大的脚，就穿多大的鞋。有了好日子，就要珍惜，要懂得好好过！”
　　长兄如父。大哥的警告、劝诫让他确实收敛了些。但一回到家里，总觉得老婆老土，木头人一个，话也不嗲，又不会调情，一撒娇自己就掉一地鸡皮疙瘩；而外面的，只一个媚眼儿，自己的魂儿就快守不住了，还柔情似水的，两厢一比，自然就意兴阑珊。但他的想法是，孩子他娘还是孩子他娘，外面彩旗飘飘，但家里的红旗不能倒。
　　世上蝇营狗苟的事，说来也奇怪邪门，外边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但都约好了似的一起瞒着女方。连柳仲元都隐隐有所耳闻，独独黄淑芳一人不知。
　　这次拌嘴吵架，尽管迅速被老爷子叫停，但黄淑芳突然厌恶起黄水龙来，还恶心得不行，觉得他真不像是个男人，遂萌生了离婚念头。但要说她是看中了柳仲元，那真是有点冤枉。用她自己的话说，想想可以，但真要有这么回事，也要人家看得上咱。如小品演的，女：赵忠祥是我心中的偶像；男：那倪萍就是我梦中的情人。大概就是这个味儿。
　　黄淑芳的意思，与其这样子不干不净地凑合着过，还不如离了，清清爽爽地，各过各的。黄水龙是不想离，只想家外有家。
　　夫妻一旦心生异念，要想说合，自然难喽。村支书也来了，责备了黄水龙不该动手打人。黄水龙也当面赔礼道歉了，结果黄淑芳只是淡淡地说，你打我，我根本不怨你，我就是不想跟你过了；国中老娘也来了，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嘴床尾和。黄淑芳也是淡淡地回应，要说我们夫妻间有多大仇恨，那是没有的事，我就是不想跟他过了。好话歹话说了几箩筐、几车皮，如风吹过，没半点功效。
　　老爷子不忍心这个家就这样子散了，也是病急乱投医，求着村支书请柳书记过来试试。自古劝合不劝离，也是修善积德，村支书万般无奈，犹豫半天，硬着头皮打了电话。
　　柳仲元来了，着实好奇得紧，脸上挂着轻轻浅浅的笑，云淡风轻，并没急着说和。
　　黄水龙、黄淑芳没想到柳书记会来，俩人都有些尴尬。黄水龙是第一次见到柳仲元，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也没太敢正面看，瞥见他的眼眸，清澈；他的笑，非常干净。凭直觉，黄水龙就笃定他们之间绝对没事，是自己多心了。感觉柳仲元像邻家的小弟，人畜无害，隐隐又点官威。
　　柳仲元也是第一次见黄水龙，见他长得并不土豪，还算端正，笑了笑，玩味戏谑似的说道：“听说你们俩人过不下去了，呵呵，现在的年轻人，有了好日子，就是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黄水龙听见说自己是“现在的年轻人”，好气又好笑，但不敢托大，指望着年轻的柳书记能让淑芳回心转意哩，埋头不作声，配合着露出羞赧之容。
　　不料，柳仲元却笑着说道：“说和的事，我也没做过，你们也甭想我来说和！和不和，那是你们俩的事，外人想帮，也是帮不上不是？要我说，黄总，淑芳主任，把钱捐了做公益，没钱啦，就不会骚包！这栋房子也别住了，你家老屋在哪，搬到那里住去！一切从贫寒开始，也就不会闲得发慌，就不会整天想着花前月下、你情我浓的浪漫，就不会想着小资情调啦！嗨呀，如果天天累得像头牛样，我敢保证，你们夫妻绝对恩爱，绝对没有闲工夫吵架！只是，你们舍得吗？”
　　柳仲元的话，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却句句撞在他们的心坎上！俩人一时都沉静了下来：是啊，钱是有了，房也有了，说空闲也空闲，但快乐吗？开心吗？幸福吗……除了钱，穷得一无所有！
　　柳仲元瞧了他们好一会儿，继续道：“知道为什么会吵吗？这不能怪你们！人啦，天生就是贱！过苦日子的时候，眼巴巴地指望好日子。所以呢，过苦日子，夫妻俩一定会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奋力打拼，且相濡以沫，这日子苦，过得也是甜的。但是，这好日子来得太快了，怎么过？父母是吃苦长大的，没经历过，无从教导，也没教啊。咱们都是首次遇上，都没经验不是。所以呢，得吵一吵，闹一闹，慢慢总结经验，是吧？”一句话，说得俩人不好意思都笑了。
　　柳仲元顿了顿，一改嬉笑，认真而真诚地说道：“我以前呀，端坐在县委大楼，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看看报，喝喝茶，整天还有空调吹着。可是，还是尚嫌不足啊，动不动发几句阴阳怪气的牢骚，时不时顶撞刺激一下领导。现在呢，风里雨里，山一程水一程，吃了上顿，愁着下顿；天天绞尽脑汁想着贫困户脱贫的事，还担心上面的督查，担心上面追责问责。相比之下，以前的日子，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可是，以前就是不知怎么过！现在是清醒了，这不，在咱们南水宛当第一书记啦。嘿嘿，苦是苦了点，不过，贵在充实，起码明白了，也懂得了，日子该怎么过！”
　　柳仲元抬手指了指两人，粲然一笑：“你们呀，别不知足啦！说句实话，也不怕你们俩笑话，第一次到你家，见你们搞得如此富足，我羡慕妒嫉得想骂娘呐！现在见你们不晓得过日子，嘿嘿，我心里好过了些。”话一说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也奇了怪了，柳书记其实并没有说啥呀！众人在不知不觉中，悟道般一时都通透了，触动最大、感悟最深的自然是当事人！
　　“柳书记，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自我检讨，感觉自己确实浮躁，肤浅呀，真是个大骚包！”黄水龙醍醐灌顶般悔悟，“唉，他奶奶的，我就不相信，有了好日子，就不会过了！我一定闭门思过，好好反省。哦，对了，柳书记，你刚才说的，把钱捐了了事，我也想通了，光有几个钱，人还是个糊涂蛋，顶个屁用呀，真还不如捐了的好！光说不练假把式，柳书记，你说说，村里想做什么公益，我一定支持！真的，我是实诚的，不是说着闹着玩的！”
　　黄水龙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像作假，应是肺腑之言。黄淑芳若有所悟，在一旁轻轻点头，一副夫唱妇随的模样。
　　“好！拿得起放得下了，是条汉子！起码血还是热的。心意，我领了！需要黄总慷慨解囊的时候，我也不会客气！”柳仲元赞许地点了点头。暗喜，“孺子可教也！”
　　围观的村民以及国中老娘、龚卫国等也深受启发，暗叹柳书记真是个处理问题、解决难题的太极高手，一场离婚纠纷就这样化于无形了。
　　是啊，大道至简。生活的真谛，有时就如白开水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