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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托体同山阿

作品名称:长漂泊      作者:墨黎      发布时间:2019-03-22 21:32:33      字数:4428

  罗华办好了出院手续,杨巧慧也提前打电话给罗情英,叫她从大学里回来看群英最后一眼。罗情英在去年被推荐去安顺学院攻读学前教育专业,同去的还有一个叫朱颦颦的女生,现在已经大二了。听到消息,耗费了两天时间和辅导员说情要请假,好说歹说,她那爱刁难学生的辅导员才给她批了一星期的假。这边罗学英只请到了两天的假期,遇到星期六、星期天,倒有四天。
  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冬日的早晨。从早上起,地上没有一丝冷风,昨夜里的一场大雪铺满了整个王塘屋基。在头一天晚上,罗远已经请人相帮着把墓穴挖好了。墓穴挖在燕家吾基的一块平整土地里,紧挨着她们的祖母的墓。这时罗远手执铁锹,站在动过土的雪地上,等着过一会儿把土铲回去。他想亲自送自己的闺女入土。杨巧慧站在他的身后,躲在一棵矮小的疙里疙瘩的雪松下面一小片雪荫里。杨巧慧两眼望着别处,尽量不看面前那黄土墓穴。罗辉、罗华、罗刚、罗问,他们四个人用两块松木板抬着罗群英的棺木从罗远家房子里出来,沿着北边的小路歪歪斜斜地慢慢走来。后面,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跟着马凤梅等八九个村里的女子,她们走在任萍、罗亮的后头,最前面走着罗情英、罗学英、罗祖豪三姊妹。当他们来到黄土地里小小的墓穴旁边的时候,罗远把头靠在铁锹把顶上,哭起来。情英抬头看到罗远的头发,几个月前她去安顺时还是乌黑发亮的,现在却已花白了,心里不禁感到惊讶。杨巧慧这时也把眼睛落到那本来是给家里老人准备的棺木上。棺木刚上漆不久,因为赶工的缘故,有的地方漆没有刷得均匀,棺木呈现出难看的刺目形象。杨巧慧感到有些疲倦。她把眼睛轻轻得闭上,脸上滑下了浑浊的泪水。学英托如来的福,昨天晚上就把眼泪哭干了,所以现在她能站在这里,眼睛干干的。祖豪在她身后掉眼泪,这哭声使她难以忍受。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四个人把棺木抬到目的地后,很快地将棺木落到穴里去。泥土很快淹没了棺木。最后在几个男人的齐心协力下,他们用准备好的洋铲垒了一个比较好看的坟头。干完这些活,他们从罗远和杨巧慧的身边走过,向他们投以同情的一瞥。那些人很快就走了,现在,新培的坟墓旁,只剩下罗远和罗华两家了。葬礼进行得异常地快,连两个小时的时间也没有用上。整个早晨,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夜晚的余雪,这时候默默地在天地间飘零。
  葬礼过后,情英、学英、祖豪全部回到了学校,开始他们紧张的学习生活。
  起初罗学英只想着努力学得好一些,考个普通点的大学,到了这时,她已然觉得父母的希望都押注在了她的身上。只一心一意地将心思扑到在备战高考上——她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关于群英的点点滴滴便如细菌无所不在,渗入她的每一寸肌肤,叫她觉得一阵阵窒息,她用繁忙来填满自己的思绪。学英每天都拿着罗群英留下的手机号给父母带个电话,有时强颜欢笑着,谁也不去讲家中有一个人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可往往是谈着谈着,学英在电话一头早已泪流满面,罗远和杨巧慧也不胜其悲,双方都默然了。
  在情英这边,除了上课时间,便整日泡在图书馆里,查一切可见的医学书籍。但她很快发现,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便每日往家里打几分钟的电话,心中带着对所爱的人和事物将要消逝的悲凉。
  对于罗远而言,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在,他凭着医院买的药延续着他所剩不多的生命。罗远再也舍不得晚起,每天天一亮,他便睁开眼,更多时候是被痛醒。他将杨巧慧拉入自己的怀中。“巧慧……巧慧……”罗远口中呢喃着杨巧慧的名字。“嗯?”杨巧慧控制着自己抖颤的声音。
  “我到这时才发现我是如此地欢喜你,如此地爱你!我多想我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够活,我能够看到你老去,连饭都吃不动,牙齿也掉光的样子。可是我不能了,我这一辈子并没能让你过上闲好的生活,我惟愿几个孩子,他们以后孝顺你,也好教你老了有靠处……我真对不起你……”罗远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杨巧慧什么也不能够说,将头往罗远怀里靠得更紧,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
  时间过得很快,天气是越发晴朗,草木越加茂盛,但罗远的生命却要在这欣欣向荣的春夏间永远消逝了。
  这天晚上,天空似乎也为一个平凡的生命发出哀叹一般,阴沉沉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像黑锅底,看不见四周,只有一盏孤寂的灯光伴着罗远和杨巧慧。雷声“隆隆”响着,震得窗户哭哭滴滴地响着,但空气里还有一丝余热,天上没有风,窒息得人透不过气来。杨巧慧在床边守着罗远哭得不成声调,哭得累了,慢慢地止住哭声,便拿她那双磨得憔悴失了生气的眼睛打量着躺在床上的、她的为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男人,心里像是抽离了什么东西出去,空落落的,悬在半空,找不到一个落脚处。
  “大风大雨就要来了……”罗远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同时身体打了个激灵。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说:“巧慧,给小华打个电话吧……”
  “你说什么?”杨巧慧这时忙将精力集中在丈夫身上。
  “我……我……怕是……不……行……了……”罗远这时忽猛烈喘气起来,“打吧——”他说。
  杨巧慧于是打了电话。这时她的眼泪再也包不住了,将脑袋猛地埋入罗远怀里,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被子上。
  约摸半小时,罗华出现在屋子里。外面的闪电像火蛇,在漆黑的天空里曲连着闪耀,“噼啪——”一声,在老旧的电线上撕开火花。
  “哥——”罗华走到床边,跪下去,“你想说啥,就说吧,我听着。”
  罗远这时睁开他沉重得迫不及待想要睡去的双眼,眼睛明亮了起来,一把抓过罗华的手,急切而微弱地说道:“小华,爹妈就烦你养老;孩子们也小,你不要嫌弃他们,好歹看顾点,我……”这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将头转向杨巧慧,流着泪说道,“学英……考上……上坟……给我说……孩子……孩子找个好人嫁……你……路长……走下去……”罗远吐出最后几个字,抓住罗华的手慢慢松开。这时,一滴浊泪从罗远紧闭的双眼中慢慢滑落……这位一生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的儿子,在暗夜里溘然长逝。
  哭声从杨巧慧的喉腔中撕裂开来。
  窗外,雨噼里啪啦地落下。
  第二天早上,雨已经停了。地上到处是积水。罗华在家门口的李子树上挂了火炮,向全村的人报了丧;又披麻戴孝,挨家挨户地去请寨子里的人来帮忙。不到一个小时,王塘吾基所有的妇女都出现在了罗远家的堂屋和厨房中;很多男人也来了,帮着女人们搭建临时灶台。罗问在罗华的授意下,请了先生给罗远烧头七。
  遗体装殓了停放在堂屋里。下午时分,情英、学英、祖豪都从学校赶回来了,几姊妹陆陆续续到得家里。每个人到家,都睁着一双红肿呆滞的眼睛,“扑嗵”一下跪在搭好的灵堂前,撕心裂肺地哭着,眼泪断了弦地往下落,直到旁边的人看得心里越发难受,去拉扯他们起来。晚上,念经的先生也陆陆续续到来,吃一顿荤饭,在灵前起经。
  罗远家的屋子到这时,到处挂满了灵幡,随着晚风四处招摇着。
  从漆树丫下来的李老道,翻着阴阳书,不慌不忙地推着入土的日子,推算了一会儿,将书放下,说道:“这头七……二十八倒是个好日子,这天未时入土最好。只是,明天还得去看块地……”于是第二天一早,罗华陪着李老道,到山里择一块风水宝地,最终将地点选在了西家水井的一块杉树林里。
  到了二十八这天,两个老人,不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先生们往棺材里钉了长命钉,就颤巍着身体,抹着几颗风烛残泪,由罗华安排人送到乡里的家去了。早晨十点钟,罗辉、罗问几个人抬着棺材出发,送葬的队伍如长蛇一般铺在并不宽阔的山路上。罗华和任萍都嘱咐情英、学英好好照顾招呼着母亲,怕她临了坟墓要更难过;情英、学英答应着,叮嘱祖豪几句,叫他逝者已逝,还千万含住悲些,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防备着,更觉得心中万分惨痛。一路艰难,脚底如灌了铅,仿佛这死之路途,漫漫无尽似的。经过之地都是崎岖山径,尽管山色青青,鸣鸟啾啾,但每一个人心中都抑压着一种怆凉。亲人哀恸于眼前之不忍见的场景,稍旁系点的亲属,便是借他人之死感慨生之无常,于这无常中感到自己的生命也摇摇飘飘,不免也跟着凉悲。虽然旭日升起,万象具鲜,杨巧慧一家人只觉前途是笼罩一层神秘恐怖的黑幕,看不见光明,不知何处才是黑幕的终点。他们是一步一步走近着无涯的黑幕了。
  在一个高堑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罗远的棺材落在平地。学英慌忙向前走两步扶着母亲,觉得母亲的身体有些颤抖,步履也很微弱。这真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后面是连亘不断的峰峦,前面是青翠一片苞谷地,山的对面隐约可见有炊烟。罗华强忍悲痛指着说:“我们从这里进——”
  于是领着罗辉、罗问几个抬棺材的人进了摩云参天的沙树林,苍绿阴森的阴影下,现出这里已有的几座坟墓,以及那些或矗立着或倒斜着的为风雨侵蚀的断碣残碑。地上许多花草丛生。罗华左转进了白杨林,大家都在后面相跟着。阵阵风吹,声声虫鸣,都现出人世的悲凉,送葬队伍越发惨淡空寂,静默饮泣。
  罗华在一块见阳的地方站住了。面前堆满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以及几堆新翻的泥土,那中间就是一个深的洞穴。这就是将要掩埋父亲尸体的坟墓,学英禁不住凄惨地想,就是半年前,她亲眼看着她的二姐永葬于冰冷之地府,今天……学英小心看着母亲,杨巧慧神色显得异样惨淡,平静的面容中,包掩着无以承受的伤痛。学英的心被撕裂了。
  一阵风吹起众人的衣角,大家的汗衫都灌满了风,鼓鼓的;杉树上叶子摩擦的声音,幽咽泣诉,酸梗在喉。这时杨巧慧颤巍巍扶着棺材,走到墓穴前站定。
  杨巧慧很仔细周详地在墓穴周围看了一遍。明知道人的尽头便是死,自己将来也会是冢中枯骨,杨巧慧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惨痛。“你咋就去了呢!”一口气梗断在她的喉咙,她昏倒在了情英、学英的臂弯里。
  学英手忙脚乱地掐母亲的人中,过了一会儿,杨巧慧总算是醒过来了。睁开眼,环顾了四周,断弦的滚珠从她消瘦的脸上骏马下注千丈坡般落下来。她终于如一个小孩子嚎啕大哭了。
  这一哭,情英、学英也忘了罗华的叮嘱,动了心肠,全跟着哭抱在一起,渐渐地哭到棺材边。于是众人或是同情,或是触景生情,都跟着落下泪来。
  众人哭了一会儿,也哭够了。便停下来,抹干了他们的泪水,回过头劝这一家子来。杨巧慧起初只是为男人走了而哭,如今想起未来的渺茫,更觉得悲不能抑,又哭了十几分钟。日头如烘,众人渐渐显现出一丝丝不耐烦来。杨巧慧母女好不容易止了哭,众人便道:“让罗远入土为安吧,太阳大,要不得臭了,这人死不能复生,该活着还是得好好活着。”
  学英看了看一群人有些明显的焦躁之气,强忍住泪,安慰着她的母亲说:“妈,妈,你好歹坚强一点,我们让爸爸歇息吧。大姐,你也别陪着再哭,且劝劝妈。”学英最后一句话对情英说。于是情英也劝两句。寨子里一群孔武有力的男人们相帮着,终于在下午三点垒好了坟墓。男人们先回到家里,等着女人们做好最后一顿菜,来吃末次的酒席。女人们在任萍的率领下,匆匆忙忙回到杨巧慧家里。众皆散去了。
  祖豪走在后面,默默地掉着泪。他知道姐姐们现在没法理他,他们的妈妈更难过。杨巧慧低头不语,这时她才恍惚考量到她的儿女们,想着儿女们没了父亲,定也难过,便把几次三番快奔出眼眶的泪水偷偷强咽回去,任罗情英搀着她。
  临去时,罗学英向青青草坪的新冢望了一眼。她不知道,再来时,她该是何方漂泊的浪子。也许是异乡一个梦中。罗学英第二次感到坟墓的残忍可怕,死,是这样伟大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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