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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作品名称:山路弯弯      作者:延河水      发布时间:2019-06-12 06:48:56      字数:11399

  雪停了后,气温渐渐地回暖了起来。几天之后,山野里、塬坡上的雪也随着气候的转暖而逐渐的消化了,只有那些比较背阴的圪崂里还零星的残存着一点点薄雪;但只是在背阴的圪崂里挣扎了几天,便已消化殆尽了,使整个山野里显现着春天来临的明媚。尽管已从杨柳树上隐隐地看出了些绿意,但春天仍像害羞的姑娘,迈动着她那扭捏地脚步,蹒蹒跚跚地不肯快步前行,致使暖暖和和的春天姗姗来迟。
  惊蛰过后,杨柳树上似乎有了绿意,稍加细心点就能发现杨柳树上已吐出了嫩绿的叶芽儿。杨柳风也不再是生冷寒冰的了,而是吹在脸上,让人感觉像绵软的手在抚摸一般的温润。因此,随着愉悦欢快的信天游歌声在塬坡的四周回荡,人们就会看到,在田间地头里那些勤快的农人们忙碌着春耕的身影。
  但是,榆树坪村的西山梁和李坪茆的两架山上,却“突突”地活跃着修地的推土机和整理地楞的男女,其场面很大也很热闹。榆树坪村的所有青壮男女劳力都齐聚在村子北山的李坪茆,整修着推土机推出来的地楞。而西山梁上整理地楞的却是临安镇政府从外村调来的人们,从正月二十日起,他们就被政府调来榆树坪村会战修地。心里虽然有些不意愿,但碍于镇政府的压力,他们不得不来参加这个春季大会战。尽管那场面也很大,但显得没有在李坪茆修地的场面热闹。
  当然,榆树坪村的人们尽管每天从早到晚在李坪茆里整修着地块,但人们都是满心地高兴。虽说整修地块和地楞很熬累,可人们似乎觉得自从分田到户以来,村里人很难像眼下一样这么全地在一起劳动;所以,那大呐二喊的说笑和打情骂俏地言语声,以及粗野豪放、委婉柔润地信天游歌声,此起彼伏地在李坪茆上空飘起来,打着旋儿又向四周飘荡而去。看着这些不知熬累和满身尘土的山野汉子和婆姨,听着这些充满野味儿的酸溜溜歌声,开着推土机的几个司机也感到心情特别愉快,满脸挂着笑容,加大马力推着地;而且是尽量把地往平整、宽展地推着,使李坪茆上呈现出一派干劲十足的劳动场面。
  安存虽然是村长,但他并不闲着,他也拿着铁锨拍着地楞。他一边拍着地楞,一边大笑着喊叫:“我说粪蛋子,再给咱来一段。”正在同样拍着地楞的粪蛋,抬起头来,笑着回答:“还是你给咱来一段吧,不要光听别人唱,你不唱啊。”
  “我没有你的嗓子好,也唱的不好。”
  “你就是和叫驴一样叫唤一段也行啊!”
  “哈哈,哈哈……”
  就在人们大笑的时候,另一头的地里却飘起了女人的歌声——
  ……青天蓝天紫格英英的天
  站在那个高山瞭哥哥
  十里里山路九道道弯
  看哥哥看得我眼发酸。
  当川里忽地刮来一阵风
  山路上我看见个人影影动。
  方脸膛红来浓眉毛黑
  那不是我哥哥那是谁。
  三人那同行你走在当中
  我有心叫哥哥喊不出声喊不出声……
  “这是谁唱的,这么好听。”安存抬头向歌声飘起的方向望去。粪蛋说着“大概是安林婆姨花儿唱的”话后,也放大嗓门吼唱了起来——
  ……沙梁上白草风沙埋不因为看妹妹我不来。
  山又高来路又远好骡子好马得几天。
  三十里五十里不算远紧一紧马镫加一加鞭。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大青山石头乌拉山水我盘算今年见不上你。
  再不要想来再不要念人活在世上常见面。
  ……安存听粪蛋这么唱,便“嘿嘿”地笑说:“看把你给日能毬的,不尿泡尿照照你那毬样子,还骑马看妹妹哩。除过你老婆和安林婆姨花儿,再有哪个妹子会稀罕你啊?”粪蛋停住了歌唱,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说:“咱尔格都四十来岁的人了,不稀图那些事儿了,只稀图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就行了。”
  “这倒是实在话,人上了年纪,就稀图个儿女孝顺,稀图个老婆热炕头。不像年轻后生家,稀图能和俊样的女人相好的那种风流事儿了。”安存说到这里,停下看了眼在一边还埋头干着的旺财,又接着低声说,“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比旺财老弟强。想想旺财老弟也不小了,三十来岁了,婆姨死了到尔格,再连女人家的身子都没沾过,活得真是又窝囊又可怜。”
  “可不是嘛。”粪蛋接过话来,也低声说,“旺财也太死心眼了,只想着伺候好有病的妈妈,再就是晓得整天在土疙瘩林里挖,其它的盛都不晓得了。尔格旺民翠叶都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成了家,他呢?还是赤条子光棍一个。尔格这社会,像他那种见了年轻的婆姨女子家连话都不敢说的老实疙瘩,别说沾女人的身子了,哪个女人会喜欢上他?他不打光棍谁打光棍。”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直起身子,向旺财看了一眼,又说:“你看他,干起活来,只顾没命地干活,连头都不抬一下,真是实诚地比石头还要瓷实。再看大家伙,哪个人像他那样实实在在地干?”
  安存也向旺财看去,再看看其他人,不由地摇头叹息。心想:粪蛋说的一点没错,旺财一个劲儿地干着,而其他人呢?有将铁锨把柱在下巴站着说话的,有趔趄着腰身嬉笑的,有将䦆头立在脚边抽烟的……这时,粪蛋喊叫道:“旺财,你看那边地里有个俊样女子叫你过去哩。”说毕,“嘿嘿”地笑着。
  旺财头也不抬一下,大声说:“你想过去你就过去,不要拉扯到我身上。”虽然他说着话,但拍地楞的手并没有停下;仍然是挥舞着手中的铁锨,铲起一锨一锨湿湿的黄土往地楞上狠劲扣下,然后用铁锨光光的背面拍着扣在地楞上的土……
  安存“哈哈”笑着说:“你这个驴粪圪蛋,就会拿人打趣开心。是不是你想到那里去了?花儿在那边正等着你松哩。”粪蛋笑着说:“毬!安林婆姨那骚货尔格只稀罕你二大(二爸)赖虎子,旁的人都靠边站着凉快了。”粪蛋这么一说,安存笑呵呵地骂了句:“放你的够臭屁!村里谁不晓得花儿和张老汉那才是磨脑子盖锅的关系。”粪蛋仍嬉皮笑脸地说:“张老汉和花儿是没断了关系,可尔格花儿和你二大(二爸)黏糊得跟浆糊一样了。”
  “你哈怂不要信口胡说。”安存有点不高兴了,“谁都晓得花儿不是稀罕人,而是稀罕人手里的钱。”
  “是哩。”粪蛋收起笑容,正经地说,“世上竟有花儿这种女人,只要给她点钱,她就不管年龄大小都给脱裤子。”
  “尔格这种女人在咱农村还是少见的,可在城市里就多的太太哩。”安存接着又说,“听说城市里靠卖赚钱的女人到处都有。她们名义上是开理发馆,实际上不给人理发,只卖挣钱,一年就能挣它个几十上百万哩。”
  “我的天呀,尔格这社会咋就成这样了呀?!听说以前,谁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闹那种事,就是暗地里闹那种事儿的都少;就是有,也是提心吊胆地怕被人发见了,挨批斗关禁闭。”粪蛋这么说完,停了停,又接着说,“尔格的人都是向钱看哩。你别说,这倒是一门赚钱的好门路,不用出多大的力气,就能挣到大把大把的钱!”
  “这是盛挣钱的门路呀?纯粹是不要眉脸的婊子,真是八辈子丢先人了。”安存咬牙般说了这么句后,略微停了下又笑着说,“你觉着能挣来钱,那就叫你婆姨爱红也这样给你挣钱算了,你就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吧。”安存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粪蛋气急地喊叫:“我婆姨没有你婆姨俊样,还是叫你婆姨这么挣钱吧。”
  “……”这边的人们并不停下干活,说说笑笑地挺热闹,仿佛干活还很轻松似的,额头上并见不了多少汗水。而另一边的人也是如此,他们有说有笑,歌声此起彼伏,欢欣地旋律在李坪茆的上空飘荡回旋。四五辆铲土机“突突”地叫着,烟筒里冒着黑烟,在司机的操纵下,将一铲一铲的黄土从高处推到低洼。如此这般,李坪茆这座高山峁从顶部起便呈现出层层叠叠、一条条宽阔而平整的梯田来,而且向山茆的腰部如同楼梯似的逐步退了下来。
  再看西山梁那边,推土机也在嚎叫着推着一铲铲的黄土,人们也是在整修着地楞,虽有说笑,但并掀不起多大的热闹气氛,只是象征性地说笑;仿佛这帮人生来就不喜欢热闹一样,整个山梁上只有推土机的嚎叫声和推土机烟筒里冒出来浓黑的烟柱,显得格外的单调乏味。在如此氛围里干活的人们,根本提不起精神来,到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溜溜的,趔腰趔胯;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地楞,或者挖着一老䦆头一老䦆头的黄土,那样子,着实像疲惫不堪的老翁。
  在太阳落下山的时候,水生从另一边推平的地里来到旺财身边停住脚;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支廉价的香烟来,递给旺财一支,自己点着一支,吸了口,低声说:“旺财哥,明日个你陪我到樊家圪我丈人家去一趟吧。”旺财停下来,边点烟边说:“其实早该往回寻了,你婆姨年前走了到尔格都快两个月了吧?”
  水生有些难为情地低着头,叹了声说:“我原想她在娘家不会盛这么久,就会自己回来的,虎子还要念书哩,可……”他说到这里,又长叹了声,接着说,“没想到,到尔格她都不回来。”
  旺财说:“你不想想,你婆姨是因了盛去的娘家?是你们淘了气才去的。你不寻她,她咋好意思回来?”旺财看了眼低头抽着烟的水生又说,“再说,你婆姨占着理。你想,搁在哪个女人身上,不去寻她,她会回来?咱男人家,就要心胸宽阔些,给自己婆姨低个头给个台阶下,既掉不了一块肉,也不会缺少了什么,反倒显得咱有宽宏大量的气度。”
  “我就怕寻不回来,才央你和我一起去啊!”水生就像焉了的皮球,丢掉烟屁股,微抬起头来,长叹了声,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软气地说,“我思来想去的,咱村里没个合适的人能说动她,就看你能不能说动她了。再说,我觉着你比村里其他人都要牢靠实在些。”
  旺财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你先寻去,如果你寻不回来后,那就只好叫上村里的峰峰大大(爸爸)和村长安存一起去寻了。只要咱把头低了,错认了,她要是还不回来,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我一个人去能行吗?我怕……”水生说到这儿停下不往下说了。旺财接话说:“怕盛?大不了让她娘家人骂几句,还能咋个?你去了,她娘家人无论说盛难听的,你都不要言传不就行了嘛。再说,我想他们也不会咋价骂你的,毕竟有理不打上门客的嘛。”俩个人在那里正说着,安存走了过来:“你俩个儿在说盛哩?”
  旺财回头微笑了下说:“没说盛。水生说他想去丈母娘家寻婆姨,就怕你不给批假,让我给他帮帮腔。”安存笑呵呵地说:“噢,这是个屁大点的事,一个人多干几天少干几天也耽误不了盛,咱村这地该盛时修好就是盛时候,水生要去寻婆姨就去嘛。”安存说到这儿,看了眼有些灰眉塌脸的水生,又“呵呵”地笑着打趣说,“水生,这一响(方言,即一段时间)没和婆姨一被窝里闹腾撑不住火了,才想起去寻婆姨吧?还是婆姨在家的好,想盛时闹腾就盛时闹腾,没人说闲话也管不着。”
  “去你的。”水生觉着既好气又好笑,但此时的他却笑不起来,“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就说行不行吧。”
  安存还想说盛,看见水生那张气恼的眉脸,就改了话:“打算盛时去寻你婆姨?”
  “明日个就去。”水生这么应着看着安存。安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眯眯地说:“那你去吧。不过,咱把话说前头,虽说你丈母娘家离咱村路远,但也不能超过三天。”他刚说完,在另一头招呼着干活的峰峰过来了:“我说安存呀,能收工了吧?”安存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色已暗了下来,就说:“能了,你过去叫那头人收工回家吧。”
  峰峰听后转身就走了,安存接着大声喊叫了几声“收工了——”的话后,对身边的旺财与水生说,“回家吧。”于是,三个人一起说笑着掂上工具,离开平整好的地块,沿着那条被铲土机推成宽宽的七扭八拐的弯曲山路向回走着。此时的旺财心里担心着妈妈,走得特别快,几乎是小跑般向山下急行,把村里其他人都甩在了后边……
  第二天一大早,水生穿一身出门见人的新衣裳,将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推出楼门停下,锁好楼门锁,推起自行车走到硷畔下铺着碎石子的公路上;向前后看了看,骑上自行车沿着公路向东行驶而去。
  水生走后,村子里就吵闹起来,许多拿着工具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叫叫嚷嚷、说说笑笑地涌向村北或者是村西蜿蜒而上的黄土路。他们这是要到李坪茆去修整地的人,也有要到西山梁去修整地的外村人。自从村里开始修地以来,全村人已形成了习惯,不需要村长安存沿着村巷喊叫或者敲打村中那棵槐树上悬挂的钟,准时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拿上工具,拥入前几年修好的山土路上来;然后,大呐二喊般说笑逗趣地一路向山茆顶部行进。
  尽管上山的路让人走着吃力,但人们似乎感觉不到熬累,反而有些轻松愉悦感,所以行走起来很快。当太阳刚从东边山梁上放射出一条条淡黄金光的时候,人们就几乎赶到了山顶。山顶上,人们已看到了那轮红红的太阳,像刚刚从绣房里跳出来的秀女一般,那张圆圆的脸盘通红通红的,使她那羞红的光晕在周边的天际上弥漫扩散开来,照射地满山满地鲜鲜亮亮的明媚。一股山风轻轻地吹来,让人不由地会深情地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再大睁着眼睛四下里望望,似乎有种说不出的陶醉感。那些麻雀们,似乎也被早晨清新的空气和渐渐露出天际的光亮所感染,也不失时机地“叽叽喳喳”唤叫着在空中飞来飞去,给早上的山野增添着美妙的音乐旋律。
  人们都赶到地里后,安存给大家伙分配好所要干的地方后,人们就开始动弹了起来。几辆推土机,也毫不迟缓地“突突”鸣叫着,在一边推动着湿漉漉的黄土平整着地面。当然,整修地楞的人们仍然不忘他们的说笑和打情骂俏,更不忘在这早上清新的空气里吼几句信天游——
  ……白格生生的脸脸太阳晒巧格灵灵手手掏苦菜。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赤脚片子你地塄塄上站。
  白脸脸坐在高梁地毛眼眼看人有主意。
  巧口口说来毛眼眼照满口口白牙你对哥哥笑……
  这头刚唱到这里停下,似乎正要缓口气再接着唱时,却被那头给接了过去——
  ……远远听见哥哥唱手拿个条帚不扫炕。
  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在那冷窗台。
  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烂了两块窗。
  狗娃子一咬鞋底子响毛眼眼等在窗棂上。
  ……
  此时,旺财和张老汉圪蹴在村里的碾盘上,碾子一边的石床上放着两只大筐子和两只洋铁皮水桶,旺财和张老汉一边闲谝一边等待着村子里各家人送来的早饭。这时,村里的那些婆姨们纷纷把给各自的男人或者儿子的早饭拿来,放入筐子里或者倒进水桶里,与张老汉和旺财说笑几句,就离开回家去了。等村里所有的饭都拿来后,旺财和张老汉各挑着一担饭菜和开水,离开村里的碾子,沿着铲土机推出来的山路,分别向李坪茆和西山梁山上行去……
  水生还没有赶到丈人家,此时他正推着自行车,吃力地走在一段石子陡坡路上。只见他两手握着自行车把,翘着屁股沿着陡坡往山上慢慢地行走着,额头上的汗珠子像黄豆粒般地往下滴落,使他不由地大口大口直喘气。也许是上坡路推着自行车出力太大,使他感到口干舌燥,口渴得喉咙都快要冒烟了;或者是昨晚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早已消化殆尽,这阵子使他感到筋疲力尽了。一个肚子瘪得如同破了的皮球,几乎是皮贴着骨头了,还不争气地“咕咕噜噜”直叫唤。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地爬上了山路的顶部,于是,他将自行车立在路边,“扑通”一下坐在了路边的土地上;一边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歇息着,并用两眼向路对面的土圪梁梁上看着、搜寻着。
  突然,他的一双眼亮了,只见山圪梁梁上那些还没有长出叶芽的枣圪针上,还稀稀拉拉地挂着风干了的酸枣儿。这一发现,使他如同在浩瀚的大海中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地像兔子似的从地上弹跳起来,几下就跨过了石子马路;伸手拽住圪梁上的一棵小榆树枝条,蹭蹭地就攀了上去,伸手就在枣圪针林间摘起了酸枣。他摘一颗酸枣儿,也不看脏不脏就往嘴里塞……一阵儿工夫,酸枣没了。他也觉得没有先前饿了,便拍拍手,从不高的土圪梁梁上跳了下来,骑上自行车又继续向前赶路了。
  晌午(即中午)过了后,水生才赶到马鞍山小镇上,他停下来买得吃了碗饸络,才觉得不饿了,又骑上车子走起来。大约又赶了十多里地,才走进了他丈人家的村子——樊家圪村的边沿。水生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稍微放慢了行进的速度,穿过村子里曲里拐弯的巷道,来到一棵大杨树下,才下了自行车。略微缓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后,觉得没有什么人,推着自行车顺着一段慢下坡的小路,一边向自己丈人家院子里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样应对丈人、丈母娘他们一家人的数落和谩骂。
  快到楼门口了,水生还没有想出对策来,他不由地停住脚步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细汗,两眼向楼门口看去。只见楼门被一把大锁给紧紧地锁着,他在心里说:还好,大概一家人这会儿都到地里去了,不用自己一进门就挨骂。于是,他心里为此很庆幸,将自行车立在硷畔上,坐在一棵核桃树下的石块上。从上衣袋里掏出一盒特意买得“好猫”牌香烟,拆开封口,抽出一支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噙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着香烟,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将烟从口里鼻孔里吐放了出来。随着烟雾在眼前慢悠悠地升起,他闭住双眼,享受着从未有过的那种烟香的味儿,仿佛自己如神似仙地在空中飘着……
  第二天后晌(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水生骑着自行车灰溜溜地回到了家。水生妈探头向院外看了看,问:“虎子和你婆姨没回来啊?”
  “寻不回来。”水生说着上了炕,仰面躺在被子上,再不说一句话。水生妈看了眼灰塌着个眉脸的儿子,心里虽已猜到了八九分,但还是有些不甘地问:“咋价还不回来呀?在娘家盛了快两个月了。学校早都开学了,还叫虎子念不念书了?”
  水生听了妈妈这话,并不搭话,翻了个身,面朝着窗户,仍旧躺着。水生妈看了看儿子那灰眉塌脸的样子,轻叹了声问:“是你婆姨她不回来,还是你丈母他们不让回来啊?”见儿子仍不言传,心里有些急了;就伸手在儿子脚上拽了下,急切地又说,“你倒是说句话呀,咋价一回来就睡在炕上,不动弹也不言传,山神爷把口给锁上了?红黑你倒是说句话呀,你真能活活把人给急死。”
  水生“呼”地一下做起身来,没好气地说:“起初我就不去寻,可你硬是叫我去寻。尔格倒好,人没寻回来,还叫一家人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就剩活吃我这个人了!”他说完,从上衣袋里掏出烟来,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来;拉着他那张因愤恨而黑青的脸,恨声地又说,“我再不去寻了,谁爱寻就寻去!”水生妈听了这话,把儿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骂道:“去你妈的!这能怨我和你大(爸)吗?还不是你自己惹下的祸?一天价起来,正经事一点都懒得不想干。就说在村里沾花惹草的,惹下了祸事,不乖乖地让婆姨骂几句,还逞能地打人哩。尔格倒好,人家骂你哩,打你都活该。寻不回婆姨来,是我和你大(爸)的过吗?你的婆姨你不寻叫谁寻去啊?把你个糊脑子怂。”
  水生黑青着一张眉脸,抽完了烟,把烟屁股扔在脚地上。溜下炕来,到锅灶前停下来,伸手揭开锅盖。见锅里盛也没有,返身到橱柜前,打开柜门,从里边取出一个冷馍和一碟咸菜,又拿出一双筷子,饿狼般地吃起来。水生妈长叹了声走上前去,拿起暖壶(即暖水瓶)来,给儿子倒了碗开水,说:“罢了,叫你大(爸)到村里央俩人来,你们一搭里去寻,我就不信寻不回来。”
  “要寻,你们寻去,就是打死我,我都不去了。”
  “你不去也得寻去,由不得你!”水生妈说着返身边向门外走边说,“你就在窑里盛着,我去和旺财妈妈啦阵儿话去,顺便和旺财妈商量商量,让旺财同你一起去寻虎子妈回来。”说完,也不管水生同意不同意,就走出了窑门,径直向旺财家走了。
  太阳落山后,在李坪茆整修地的村里人,说的说、喊的喊,打口哨的打着口哨、唱的唱,一路吵吵嚷嚷地顺着蜿蜿蜒蜒的下山路向村里赶着。当闹混混的人赶回村里的时候,天已全黑了下来,村里的那些狗们像受到人们大呐二喊的感染一般,也在村巷里“汪汪”地叫着撒欢儿迎接回村的主人们。黑娃子妈妈刘爱英站在硷畔上向村路上张望着,突然看见旺财走到石碾子前了就叫道:“旺财,旺财。”听见叫声,旺财停住脚步,回头应了声问:“咋啦?”
  “明早起给我担几回水来。”
  旺财大声应着说:“行,我明儿一早就给你担。”
  “别忘了啊,明早还等着水做饭哩。”
  “忘不了,我就准备明儿早起给你担水哩。”旺财说完话,转身继续向自家走了。刘爱英再没说盛话,转身走进楼门去。
  当旺财回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妈妈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峰峰他大(爸)能说会道的,你咋不试着央他去呀?人家可是当了多少年的村长的人,盛事都懂得多。不像旺财,老实巴交的跟榆木疙瘩一样,不会说话,也说不到点子上……”
  “水生他大(爸)央去了。”水生妈说,“我想,叫旺财去权当是我娘家的弟弟了。我觉着旺财说出来的话,虎子妈还是能听进去的。”
  “你打算叫哪些人去价?”旺财妈妈睁着一双病态的眼,看着坐在炕栏上的水生妈妈,觉着眼前的水生妈妈一下子老了许多,根本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眉脸上也没有往日那么滋润了;再想想自己,心里不由地生发出怜惜的情感来。水生妈说:“准备叫峰峰他大(爸)、旺财、安存,还有水生他父子俩一撘里去寻,看能不能把桃花给寻回来。唉——都怪我那不争气的妎货水生,害得邻里邻居的人都不得安生。”
  旺财妈正要说话之际,旺财推门走了回去。看了眼水生妈,问:“水生回来了?”
  “回来了。”水生妈应了句后,问,“地修的快了没?”
  “快了。”旺财一边应着话,一边洗着手,准备做饭了。妈妈说:“水生妈给我做的刚吃过了,锅里有饭,你自己端出来吃吧。”
  旺财回头看了眼水生妈,边说着“劳烦你了”边揭开锅盖,从锅里端出面盆来。水生妈说:“做个饭有盛劳烦的,跟姐姐还客套盛哩。”
  旺财舀了一碗面条,吃了口后,问:“水生婆姨回来没有?”
  “没有。”水生妈应着说,“刚才正和我姨说这事哩,想叫你和峰峰他大(爸)他们一撘里去,看能不能把虎子妈给寻回来。”
  “峰峰大(爸)和安存去了,我就不用去了吧。”旺财说,“再说,我去了……”水生妈打断旺财的话,说:“我晓得你担心的是盛,不就是你怕走了没人伺候我姨么。这个你放心,有姐姐我伺候哩,保证给你伺候的好好的。我娘家离得远,你权当是我娘家的弟弟了。水生婆姨到尔格都寻不回来,你不帮忙去寻,能说过去嘛。”
  旺财刚准备说话,却被妈妈抢先了:“既然水生妈央你,你就去吧,能寻回来就好,寻不回来……”旺财妈没说完,水生妈就接过话头说:“寻不回来也不会怪罪我旺财弟弟。”
  “准备盛时去寻价?”旺财问了句。水生妈就接话说:“估计就明后这两天吧。”
  旺财应承了下来后,水生妈就坐着和旺财妈及旺财又啦了一阵儿闲话后,水生妈就告辞要走了。旺财妈对旺财说:“旺财,去送送水生妈。”
  旺财应了声,跟在水生妈的身后,走出窑门来。水生妈和旺财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外,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去往水生妈家的小路上。水生妈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星星,轻叹了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就看这回能不能寻回虎子妈了。唉,我那不省事的水生,真叫我这做妈的把心都操碎了。”她就这样嘀咕完,听不见旺财应声,又接着说,“尔格虽说是春里了,可这黑地里还真够冷得哩。”旺财“嗯”了声说:“是有些冷哩。”水生妈轻叹了声再没言传,默默地走到自家的硷畔上停住脚。水生妈妈说:“姐姐到家了,你回吧。”旺财“嗯”了声后,看着水生妈向楼门走去。
  旺财看着水生妈进了楼门后,转身向自家走回。他回到自家的院子,给两头黄牛添加好草料,回到妈妈的窑里,照护着妈妈睡下;然后坐在炕沿上自卷了支烟,点着抽了口,不由地咳嗽了两声,又抽了口烟,吐出烟雾来。透过眼前缭绕的烟雾,仿佛看见自己的婆姨巧玲冲自己笑着。他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扔掉烟屁股,挪到炕上去,拉开铺盖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旺财就挑着水桶担水了,他把黑娃子妈妈刘爱英屋里那条大水瓮担满了水后,又担上一担水回到自己家里。正在和妈妈啦着闲话的水生,一见旺财回来,就微笑着对旺财说:“你担水咋这么费劲,我都等你半晌了。”
  旺财一边往水瓮里倒水,一边问:“等我有盛事?”
  “还能有盛事,来叫你到我家去吃饭,吃了饭就起身到我丈人家去。”
  “噢,我就不去吃了,你回去招呼安存和峰峰大(爸)他们吃吧。再说,我还要给我妈做饭、熬药哩。”旺财推辞地说,“你放心,保准误不了去你丈人家的事。”
  “噢,那好吧。”水生说完,转身出门走了。旺财立马将妈妈搀扶起来,照护着妈妈穿好衣裳和方便毕,洗了双手,动手做起了早饭。他一边做饭,一边到院子一角给妈妈熬着药,麻利地在窑里院外地忙活着。
  旺财刚把妈妈的药给熬好,正从锅里往外拾掇蒸熟的馍馍,水生妈一边说着“这水生,盛事都办不好,让叫个人还不实心,害得我跑这一趟”的话走进门来。见旺财从锅里往外拾掇馍馍,走上前来,麻利地动手将锅给盖住,不由旺财分说,连拉带拽地叫旺财到她家去吃饭:“走吧,就等你一个人了。”
  “不了,我还要喂着我妈吃饭哩。”旺财向后躲着不肯往前走一步。水生妈硬拉着不放手:“咋啦?你嫌弃姐姐做的饭不好还是不想去寻水生婆姨了?等阵儿姐姐给我姨喂着吃还不行吗?你麻利点。”
  妈妈看着眼前这个阵势,就对儿子旺财说:“去吧旺财。我等阵儿吃也不迟。你不去吃这个饭,水生妈心里不会踏实的。”旺财听妈妈这么说,只好随着水生妈走出窑门来。水生妈这才放开手,喘着气说:“倒究是小伙子,劲儿真大,我都出了身汗。”
  旺财微笑了下说:“不就是一顿饭嘛,在谁家吃还不是一样?硬要我到你家去吃,真是的。”
  “看你说的,你这是给姐姐我家办事,咋能在你家里吃饭哩,说盛都得到姐姐家去吃才行。”水生妈和旺财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停步地向水生妈家走着。
  一阵儿工夫,俩人就来到了水生妈家窑里。旺财见峰峰大(爸)王怀德和安存已在炕上坐着,正和水生大(爸)边抽烟边啦着话;而水生则坐在灶火圪崂里,不说一句话。旺财也坐到炕栏上,与峰峰大(爸)和安存寒暄着,水生妈则是一进窑里,就到锅灶前忙活着拾掇起饭来。她麻利地把一秸秸盖(用高粱秸秆纳成的圆形盖子)白生生的馍馍端到炕桌上来,接着又端来几盘炒好的菜来。于是,几人在男女主人的让声中,动起筷子吃了起来……
  饭毕后,水生大(爸)和水生以及王怀德等几人,说笑着一起来到马路上。只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从村子西边驶来一辆客车,于是,水生挥了下手臂,客车靠边停了下来。五个人先后上了车,客车鸣了声喇叭启动了,接着加大了油门,沿着铺着石子的马路向东疾驰而去。一股浓浓的黄尘在车后卷起来,缓缓地向空中与四周飘荡着。
  晌午刚过不久,水生等五人在马鞍山小镇上下了车,走进路旁的一个小饭馆里,要了五大碗肉臊子饸络面,围坐在饭桌前,吃了起来。吃毕之后,水生大(爸)让旺财他们坐着喝水,他自己却拖着条跛腿,一瘸一拐地走出饭馆的门。来到饭馆对面的商店里,买好礼品和烟酒,提着这些礼物返回来,坐下喝了杯水;对王怀德他们几个说:“咱们走吧,还有十多里路哩。”
  几个人走出饭馆的门,见路边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司机穿着一身土溜溜的衣裳坐在上边,没精打采地像瞌睡了一般。水生大(爸)跛着腿走上前去:“喂,小伙子,去不去樊家圪村啊?”
  司机抬起头来,瞪着一双眼,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问:“去哩,你们能给我多少钱?”
  “你要多少钱?”
  司机伸出一只手,在水生大(爸)面前翻了下:“就这个数,我就送你们几个去!”水生大(爸)忙说:“行!不就是五块钱嘛,我出。”
  “你看错了,不是五块,也不是五十块,是一百!”司机又把手掌晃了晃说。
  “不就是十多里路嘛,你咋要这么多?”水生大(爸)这么问了句,王怀德也附和着说:“太多了,少点吧。”
  “嫌多?”司机眨了下眼说,“那就算了,你们走着去吧。”
  水生大(爸)不再言传了,微低着头犹豫起来。安存则微笑着说:“小伙子,你要的确实太多了,能不能少点?”
  “不少!”司机硬气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旺财走过去,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递给司机,并打着火给点着了烟,然后微笑着说:“兄弟,咱做盛事也不能太死板了,要灵活点是不是?说不准盛时候咱们还会遇见哩。我觉着你也不是在乎多少钱的人,只是我们有事儿要办,路又生,想叫兄弟你帮这个忙。你就行个好,给你五十块,送我们几个一趟吧。反正我看你在这里也没盛事儿,能挣点钱是一点嘛,总比一点也不挣强吧。”
  司机听了这些后,抬眼把旺财看了看,说:“没看出来,你这人说的话让人听着顺耳。好吧,凭你老哥这些话,五个人三十块就送你们一趟,不能再少了。”
  几人一听,立马把东西放进三轮车后,坐上三轮车。司机启动了三轮车,从东边驶出了镇子的小街道,沿着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弹跳地行驶而去。车厢里坐着的五个人就像蚂蚱一般地在上下、左右的跳晃,如此颠簸的路,仿佛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出体外,让人难受极了。扬起的灰尘将三轮车后笼罩的什么也看不清,三轮车车厢里的几个人身上瞬间就布满了黄尘。幸好没有多远的路途就到了目的地,不然,车厢里的人就变成土人不说,五脏六腑也会被颠得错了位。三轮车司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山路,并不觉得有什么颠簸,熟练地操作开着三轮车继续在路上向东行进。
  两天后的一个后晌(下午),从榆树坪村东驶来一辆客车,在村前的马路上戛然而止。车门打开后,水生等人从车上下来,最后下来的是水生婆姨桃花和儿子虎子。客车等桃花母子下车后,就启动起来向村西方向绝尘而去。村里的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汉和老婆子们这才明白,水生婆姨被寻回来了。水生他们六七个人并不停留,先后进了村子,顺着村巷向水生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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