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山路弯弯 作者:延河水 发布时间:2019-06-08 19:14:26 字数:9194
时间并不会停滞,光阴也不会因为各种事情而静止它的转换,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在风霜雨雪里悄然地流逝着。当然,人也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和风风雨雨的凛冽吹打,一天比一天变得苍老起来。当年的老人几乎都已完成了他们一生的使命,走向了极乐世界的已经走了,在遥远的世界里过着另一种生活。
当年四五十岁的那些人,都已变成了五六十岁的老人,他们也即将完成各自的使命了,整天在家里照护着各自的孙儿孙女,享受着儿孙满堂的人间乐事。然而,当年的那些年轻后生们,现在也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他们虽然还正是壮年时代,但他们所肩负的重任很繁重。既上有老,下有小,大都是夫妻俩人要承担四个老人的吃喝拉撒等责任,还要供给念书的儿女们那数额巨大的费用。可以说,他们这一代人的日月最难熬,肩头上的担子最重了。尽管说现在人们自由了,可以外出揽工挣钱,可以做生意等事情。可揽工也很艰难,不是半月二十地揽不到活干,就是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地干了活,到头来却拿不到应得的工钱。你还不敢硬要,弄不好就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血迹斑斑,既要不到钱,反而受着疼痛还得自己想办法治伤看病。做生意,又没有本钱,或者是上当受了骗,一个好好的家也会变成了烂摊子。
当然,农民是可以种地的。可是,种地又能怎样呢?打下的粮食买不出去,就是能买出去也便宜得跟狗屎一般,靠粮食换钱是换不来几个钱的。不过,人们在吃喝上,比以前好多了。虽说再不会因为吃喝不上而饿肚子沿门乞讨,但也让人们提心吊胆。因为,现在黑心肠的人太多了,包括食物在内,什么都可以造假和添加一些致病的化学材料进去,让人们防不胜防或在不知不觉中就得上了要命的病。所以,现在发病率越来越高,而且得的都是麻缠而古怪的病,花个几十万都难以治好。总之,公家管不了黑心肠的人,老百姓能有什么法子。加上现在娶个儿媳妇,花费昂贵的惊人。从以前的百二八十块钱一下子奔达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块钱,真是无论什么时候,在土疙瘩林里挖吃的老百姓最难活。
以前治病花个几百上千块都恓惶地拿不出来,尔格治病几万几十万块不仅拿不出来,就是东凑西借地弄到钱仍然是治不了病,人还是去见了阎王爷。以往人都稀罕儿子,可尔格看来,有儿子就有了叫大人熬煎的讨债者。满年四季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拉扯大,却给儿子娶不到婆姨。尔格那些女子金贵的吓死人,动口出来彩礼钱就得几万块,甚至是十几万,那些家具、电器、小轿车、房子、衣裳还不算。若给儿子娶个婆姨,不把老人剥几张皮是给儿子成不了家的。想想这些让人熬煎发愁的事情,还是光棍好,既不愁吃穿,也不用熬煎给儿子成不了家。
不过,话说回来,凡是人,尽管说各自都有难念的经,但人留儿女草留根,这是不变的固有规律。假如,人人都去打了光棍,那社会就成了光棍社会,人既没了生活的乐趣,又无法繁衍后代,不久的将来这地球上恐怕就没了人的存在!
眼下,时日已进入了冬季,满山遍野没有了春季的各色花朵和鲜嫩的野草,也没有了夏天的葱葱绿绿的那种景色,更没有了硕果累累的金秋时节的浓香和欢欣的氛围,到处是一片凄寂荒凉的枯萎景象。山野里已少了许多鸟雀的鸣叫,大都去给温暖的南方增添欢悦的歌喉了。只有那些山鸡、野鸡、麻雀等鸟雀,像忠实人的狗一样,不嫌这块贫瘠寒冷的土地,仍旧在荒凉的山野间穿越飞行,寻找着它们认为可以食用的东西。落尽了树叶的一些杜梨树和洋槐树以及白杨树,稀稀拉拉零零星星地站立在枯萎了的山圪梁上或者山洼间,显得单调孤寂而乏味。
当然,大部分山梁山洼上,除过那些东一块西一块的麦地里的麦苗还挣扎着将它们灰塌塌的那点绿敬献给人们和大地外,再没有了绿色。其它大部分地都是光秃秃的,就是那些曾经长满野草的山圪茆和山洼洼上,也被每年两三次的植树造林会战给刮得光秃秃的没有一点遮拦,如同裸露在严寒天地里皱皱巴巴褐黄的皮肤,被肆虐的寒风撕裂的伤痕累累的了,呈现出一片黑褐色来。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日里,农村的人们大都消闲了,唯独那些拦羊的人还迎着“呼呼”吹刮的寒风,双手互穿在袖管里,猫着腰身照看着“咩咩”啃吃枯草根的羊群。呼啸的寒风在山梁上猛烈的吹拂,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地将信天游歌声从枯萎荒凉的山圪梁梁上或者山沟沟里送往寂然的四处,单调的让人感到心里酸溜溜的。当然,也有一些闲不住的人,抡着䦆头在地圪楞楞上或者崖畔畔上砍着烧火做饭所需的柴禾。我们的旺财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此时正在一个崖畔上砍柴禾。
如今已经而立之年的旺财仍然是光棍一条,每天仍是要将瘫痪在炕上的妈妈照护好之后,才能出门到山上或者地里忙碌。经这些年来的风吹日晒和霜打雨淋,他那黝黑的脸庞上,明显地增添了许多犁沟似的褶皱,而他那头黝黑的头发,明显的也添加了许多白发。尽管他的身板还是那么端正和健壮,眉宇间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光,但让人不难看出他紧锁的眉头间所存留着坎坷经历的艰难。也许,正因尔格的他,让人猛一看就像四五十岁的样子,所以,更没有女人情愿嫁给他了,就连那些拖儿子带母子的寡妇也不愿嫁给他。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有一个瘫痪在炕的妈妈和没有足够多的钱。正如他妈妈说的那样,是她自己拖累了儿子的婚事。其实,妈妈她并不清楚当下的社会现象,即使没有她的拖累,眼下要娶一个婆姨没有几十万是不行的,就是娶个寡妇,拿不出十几万块钱也是娶不到的;更何况家中还有一个满年四季瘫痪在床、整日药不断、要人伺候的她呢。
当然,现在旺财的肩头上的担子比以前轻了许多。妹妹翠叶在省城工作,弟弟旺民已从军校毕业回到了部队,当了一名副排长。听姐弟俩说,他们年前要回家来,旺财要多准备一些柴禾,好在弟弟妹妹回家来,把窑里的炕烧得暖暖的,不至于受冻挨冷。因此,旺财很少到村里去闲转和人们谝闲传了,除过还在当村长的安存有事叫他,他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到安存家里去谝一谝;或者是天阴下雨天没法到地里去干活的时候,就近到水生大(爸)家去转转,和水生大(爸)啦啦家常而已。当然,有时在漫长的夜里,感觉寂寥难耐的时候,旺财他也会到村子里去的。不过,他不是去耍扑克牌,而是去看看和转转后就回自己家了。
这不,在太阳落下山的时候,旺财挑着两捆柴禾刚进入村子里来,就被安存挡住了:“黑里到我家来,咱哥俩一起啦啦话喝喝酒。”
旺财看了眼安存:“没盛事我就不去了。”
安存“嘿嘿”地笑着说:“就要有事才来呀?实话给你说,今日个我买回来一整条狗肉,黑里咱哥俩就着狗肉喝几盅。”
旺财将柴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微笑着说:“经常去你家里,让你婆姨麻烦,真不好意思的。”
“没事的。”安存笑着说,“记着黑里一定要来,我可是等着你来哩。”
旺财应了声,就挑着柴禾走动了起来。安存却站在那里,看着旺财挑着柴担子走去的背影子,摇了摇头,叹了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儿没女,光把子流星的一个人,成天价穷忙活,还有盛心弦挣命哩!”他这样自语完,扭转身向自家走了回去。
婆姨红红见男人安存回来了,就问:“见着旺财了没?”
“见着了。”安存边往窑里走边对婆姨红红说,“拾掇着吃饭吧。”婆姨红红看了眼已经坐在炕上的男人安存,把晚饭拾掇到炕上来,边上炕边问,“旺财咋说的?黑里来不来?”安存“呼噜呼噜”地喝了两口稀饭说:“不一定。”正给碗里舀着稀饭的红红看了眼男人:“为盛?”安存夹着菜说:“他说经常到咱家来给你添麻烦,让你受了熬累。看那样子挺难为情的。”
红红一听这话,心里美滋滋的,但她却淡然地说:“你看人家旺财,多会体贴人。哪像你,一点都不体贴我,还净给我添麻烦。”
安存看了眼婆姨,没有言传,只顾吃着馍。红红舀好稀饭,坐在炕的一头,低头吃起来。其实,安存婆姨红红心里清楚,自从男人安存当上村长以来,安存和旺财的关系好得跟亲兄弟似的,而自己本来不想勾搭旺财的,但那驴日的赖虎硬要说我和旺财勾搭着,还带着公公一起到家里来搜人。自己和那驴日的赖虎吵了那场架后,自己索性就和旺财好上了,尔格自己和旺财的感情那简直是比真正的夫妻还要好。正因这样,红红索性给男人安存吹了几次枕头风,让娃他爷爷拦了羊,自己和男人在地里作务庄稼。
可地不多,除了男人去开会或者有其它事情,自己才到地里忙活外,其余的时候基本上是闲着的;身边又没有盛拖累,也没有盛可熬煎操心的事情,使近四十岁的她,一张眉脸比前些年倒显得白嫩红润了好多。身子仍旧是微胖,可皮肤白净细嫩多了,自己越来越觉着有女人味儿了。男人安存尔格也发福了,以前不怎么讲究的他,现在倒留起了分头,梳洗的明光铮亮的,看起来倒是人模人样的;可脑子没有旺财灵光,闹那个事儿还是老样子,只那么几下就蔫溜溜了,常常叫自己扫兴和厌烦。他当村长这三年多来,多亏了旺财在背后帮忙出主意,才使他在村里众人面前有了点威望,要不的话,他连一年的村长都当不下来。今黑里旺财不晓得来不来,可自己的心里就像猫抓似的,多么希望旺财来啊。红红想到这里,眉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喜色,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吃着饭。
冬天的夜晚,寒风肆无忌惮地刮着,冷冰冰的一弯新月悬挂在天际,天气非常寒冷,无事的人们都坐在自家的热炕头上,和家人啦着闲话,看着电视机里的节目,其乐融融。没有盛大事的人们是不愿意走出窑门的,仿佛一进入寒冷的夜色里就像是赤条条的没有穿一丝衣裳一般,冻得让人直打哆嗦。站在地上的两只脚如同站在冰窖里一般冻得麻溜溜地生疼,不由地你就会两脚在地上不停地跺着,而一股股冷凄凄的扫地风趁此也毫不客气地直往裤管里钻。在这样寒冷的天地里,即使腰杆再挺直的人也不由己地猫起腰来,将两手相互穿插在袖管里,双眼像不听使唤般的泪珠婆裟起来。而口里的两排牙齿如发生了冲突的两股势力,在不停地拼杀格斗,两个鼻孔前如两个冒烟的烟筒,不停地冒着白白的雾气,连胡须茬子都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旺财仍然是将家里的一切拾掇停当,又照护着妈妈睡好之后,然后给两头黄牛倒好草料;觉得天气特别的冷,迅即回到窑里,跳上炕来,刚准备睡觉,猛然想起安存让自己到他家里去的事。于是,又下了炕,披上那件旺民弟弟从部队寄回来的草绿色大衣出了窑门,没入寒冷的夜色里,快步向村中走去。
旺财径直来到安存家窑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也不等安存和婆姨红红的谦让,就上了炕:“今黑里真冷啊!”一屁股便坐了下来。
“今黑里确实是冷得很。”安存“嘿嘿”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哩。”
旺财看了眼安存:“答应了你就会来的,只是忙乱的来迟了些。”
“忙毬盛哩。”安存这么说了句,面向婆姨红红说,“快去把狗肉炒了,我和旺财老弟喝点酒。”
安存婆姨红红溜下炕去,一边麻利地动起手来,一边笑眯眯地说:“我晓得你俩个儿到一撘里就是要喝那猫尿哩。”旺财则说:“你听安存,你婆姨烦咱俩喝酒了。我看咱俩喝酒就算了,这样坐着啦谈啦谈还不是一样的嘛。”
“看你说的,咱说好了就着狗肉喝酒怎能不喝哩。这么冷的天,喝两盅酒还暖和些。”听安存这么说,旺财就笑接着说:“总没有你和婆姨在一个被窝里暖和。”
“那当然啦,你想和婆姨一个被窝里热乎也热乎不上。”红红这么笑着说了句,安存却笑嘻嘻地接过话说了句“想了就随便找一个也热乎热乎”之后,又接着说:“我老实给你说,明年开春起来要对土地承包进行变动,这次变动后三十年不变,村里也可以根据实际做适当的小调整。还有就是明年春上,由镇上出钱,给几个村兴修土地,具体是哪几个村,年后再决定。听好多人在私下吵吵说,明年秋后要退耕还林。就是要把坡洼地全部退下来,不让种庄稼,只能栽树种草……”
安存还没说完,红红就抢过话头来:“把地都栽了树种了草,不让种庄稼,那叫人吃风㞎屁呀。”
“听说公家给补贴粮食哩,还能把你给饿死呀。”安存说着瞪了婆姨一眼,又问,“狗肉炒好了没?”然后,又对旺财说,“旺财,你觉得这会不会是真的?”
旺财想了下说:“尔格的变化很快的哩!我觉着趁这回土地变更的好机会,你到镇里多跑几回,给苗书记说说。这好多年里,大会战无论是修地还是造林都是在别的村里,尔格就是轮也该轮到咱们村了。要是明年能给咱们村修地的话,把咱村李坪茆和西山梁的地全修成平地,这样,就是退耕还林了,咱村还能多给大伙分些平地。你觉着呢?”
“这注意好。”红红微笑着把炒好的一碟鸡蛋和一碟土豆丝,又返身把一碟子狗肉端放到炕桌上,然后拿来一瓶“西凤酒”和酒盅以及筷子放下后,接着说,“还是你旺财脑子精明,想的长远,我要是有你这么个男人就好了。”
安存边倒酒边说了句“可惜你出世的早了,让我娶到了手”的话后,接着说:“行倒是行,就怕到时候真给咱们村修起地来,大伙又不愿意出工。”
俩人同时喝了杯酒,安存拿起酒瓶倒着酒,旺财说:“这个你尔格不要操心,我想到时候大伙肯定都愿意出工的,起码这是给自己村里修地哩,不是给外村修地。要紧的是,尔格你要把修地的事情争取来,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哩。”
“那要是真的实行退耕还林还草了,村里人不栽树种草咋弄?”
旺财“呵呵”地笑了下,说:“这事尔格你只是听说,还没实行开来。要是真的实行开来,我看村里人都抢着往自家的地里栽树哩,除非是实憨憨(方言:既纯粹的傻子)不会算账,你愁毬个盛啊。”旺财刚说完,红红就接过话头说:“你呀,该愁的你发愁,不该愁的也发愁。”
“去去,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姨家,懂毬个盛?”安存说着看了眼婆姨又说,“地里都栽了树种了草,咱们这代人倒没盛,可下一代人吃盛?公家不会代代都给补粮食吧。”
“要不我说,尔格最要紧的就是明年春上能给咱们村里把李坪茆和西山梁的地修成平地啊,这一来,咱们村里就能增加一百五、六十亩的平地,即使公家不给补贴粮食,咱们村的人也不会吃不上饭的。”旺财说着拿起酒瓶给安存倒着酒。
安存端起酒盅,一仰脖子,一盅酒便倒进了肚子:“要不明日个咱哥俩就到镇里找苗书记说去。”
旺财笑了笑,将酒盅里的酒喝毕,放下酒盅说:“你是村长,这事还是你去说的好,我跟去了就太不合适了。再说,苗书记不是和你是同学嘛,我想这个面子他还是会给的,只要你给他提出来。”
“毬,盛同学啊,我俩只不过是在一个班里念了一年的书,人家还能记着我嘛。”安存说完,抽出两支过滤嘴香烟来,递给旺财一支,自己点着一支抽着。
“就是在一撘里念了一学期书,也算是同学嘛。”旺财也点着了烟,抽了一口,吐出烟雾来,“再没盛事了,我看咱就啦谈到这里,我也该回去了。”
安存看了眼墙上的闹钟,时针已指向十点了,便笑着说:“忙毬盛哩,尔格还早,咱哥俩再啦阵儿话。”
“就是,刚喝了酒,过阵儿等酒劲没了再回去。不要醉倒路上了,可没个人抱着你回去。”红红笑着附和男人的话说。旺财微笑了下说:“怕我醉倒在路上,那你跟着抱着我回去嘛。”说着溜下炕来。安存就对婆姨说:“你送送旺财,我头晕得不行。”婆姨红红听男人这么说,就下了炕,跟在旺财的身后一边出门一边笑着说:“看把你能的,我还要抱安存哩,才不抱你这个榆木疙瘩哩。”
红红将旺财送走后,在黑暗的楼门洞的掩护下,圪蹴在院子一角撒了泡尿,不紧不慢地给骡子倒上草料,然后回到窑里。见男人安存已睡下了,于是,她将炕桌上的菜碟等拾掇毕,上炕来拉开被子,睡了下来。
旺财从安存家出来,觉着自己的头重脚轻,心想:完了,喝多了。但他还是硬撑着一步一步地往回走着。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所有的院落里都是黑乎乎的,人们都睡入了梦乡,或者是正和各自的婆姨在温柔乡里快活着。只有三四家的院子里,还有从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在这静寂而漆黑的夜里显得很显眼。旺财走着走着,突然打了个趔趄,不由地停了下来。他稳了稳身形,长长地呼了口气,一股酒味从口里出来直往鼻孔里钻,使他身子晃了晃,趁着手电的光束,抬眼向前看了看,又摇晃着身躯走动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旺财担水时,碰见了同样担水的安存。安存告诉旺财说,前天他去了趟镇上,苗书记答应明年春上给咱们村修地。旺财高兴地说,那就趁热打铁,你杀上一只羊给苗书记送去,免得过了年后,不给咱村里修地,而是修别村里的地了。安存说,就怕村里人说闲话。旺财说,怕啥?这是给村里人办好事哩,不是你自己把钱装兜里了,能说出个盛闲话来?于是,当天快要晌午的时候,安存叫上村里的粪蛋和水生,在自家的羊群里抓了只很肥的白山羊出来,把羊按在硷畔上,杀起羊来。
第二天早饭之后,安存将羊肉绑在自行车后衣架上,骑上自行车,带着羊肉向临安镇的方向驶去。
安存到镇里走后,婆姨红红将早上包的羊肉包子用白纱布包了些,又将足有五斤重的一块狗肉包好,连同包子一起装入塑料袋里;才提上出了窑门,锁好楼门,走入村中的巷道里。当她就要向旺财家那条叉路上走的时候,正好碰见了黑娃子妈妈刘爱英:“做盛价?红红。”
“噢,好些日子没去看旺财妈妈了,今日个空闲再去看看。”安存婆姨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刘爱英说后问,“你做盛价?”
“我也是去看看旺财妈妈。”刘爱英说着话,把一个塑料袋从右手换到左手上提着。于是,俩儿女人说说笑笑地一起向旺财家走来。
俩女人来到旺财家里,旺财已砍柴走了,于是,俩女人和旺财妈妈啦了阵儿闲话。红红就告辞先离开了,旺财妈妈对刘爱英说:“黑娃子他妈,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哩。”
“盛事你就说嘛。”刚准备走出门的刘爱英,只好停住脚又坐在炕沿上来说。
“是这么回事。”旺财妈妈想了下接着说,“过些日子,我家翠叶和旺民就要回来了,你看我家就这三个窑,还有一个窑里乱顿顿地塞满了,没法盛人(方言:即住人)。我想,你家的窑总闲着,到时候让我家旺民或者是翠叶盛到你家里去,过完年,他们就走了,你看……”黑娃子妈妈一听是这个事情,打断旺财妈妈的话头,笑着说:“我当是盛大事哩,就这么个小事情,能行。娃们回来,他们哪个到我家来盛都行。噢,两个娃不会是都带着媳妇女婿回来吧?”
旺财妈妈满脸喜滋滋地说:“听旺财说,翠叶要带女婿回来,旺民也要带婆姨回来。唉,你看我这半死不活的,他们都回来了,实在是不好动转啊。”
“那有个盛?娃们都回家来,还带着女婿和媳妇,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你就不要想那么多。只要娃们不嫌弃咱家,那就最好不过了。”
旺财妈妈轻叹了声:“那咱今日个就说定了,到时候,就劳烦你多烧一个窑里的炕了。”
“这是盛劳烦的嘛,不管哪个娃,到时候来就行了,我保准把窑给烧得暖暖乎乎的。”
“过些天,我叫旺财给你家背一些干柴去。”
“看你说的,我尔格烧得柴还不是旺财砍回来的嘛,还送柴做盛。”黑娃子妈妈这么说毕,停了下,又说,“再没盛事了,我这就回去,先慢慢地把窑里拾掇拾掇,到时候娃们回来好盛。”
“那就劳烦你了,要是有盛搬不动的东西,罢了我叫旺财帮你拾掇吧。”
“不用了,窑里没些盛,就是些零七碎八的小东西;一旦有搬挪不动的话,我会给旺财说的,你就不要操心了。”刘爱英说完就出了门,离开旺财家,径直向自己家里走回去。
黑娃子妈妈刘爱英前脚刚走不久,水生婆姨桃花后脚就进了旺财妈妈的窑里,她这是来给旺财妈妈做饭的。这几年来,桃花几乎是旺财家的常客。尽管旺财妈妈心里很厌恶桃花,尤其是看到桃花的娃——虎子那张酷似儿子旺财的眉脸,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但她并不会将厌恶的神色表露在脸上,仍和往日一样对待桃花。因为,旺财妈妈记着一句老话,那就是“有理不打上门客”。况且,桃花一直对自己就像对待亲妈妈一样的孝顺,甚至比自己的女儿们都对自己还要好要乖顺。旺财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精心地照护着自己吃喝拉撒,从不嫌弃自己。
人心都是肉长的,和自己家无亲无故的桃花能如此对自己,自己还能有盛可厌恶的?至于虎子像不像儿子旺财的事都不紧要,只要出不了盛麻缠事,他们喜欢咋么闹就闹去,自己又何必过问那些闲事哩。旺财妈妈在心里这样想过好多次,也渐渐地不再厌恶桃花,反倒觉着桃花俊样地顺眼可爱了。
当然,桃花并不知道旺财妈妈曾经厌恶过自己,一直都是背着自己的男人和公公、婆婆,精心照护着旺财的妈妈。其实,在她的心里早就把旺财妈妈当做自己的婆婆了。即使桃花她晓得旺财妈妈曾厌恶过自己,她也不会计较的。因为,桃花她心中的男人是旺财,而不是水生。尔格,桃花正在一边和着面团,一边和旺财妈妈说着闲话:“你常来给我做饭,照护我,让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啊!”
“看你老说的盛话嘛。”水生婆姨桃花偏过头看着旺财妈妈,微笑着接着说,“我照护你是心甘情愿的。我离娘家太远,心里早就把你老当是我亲妈了,哪有女儿不好好照护妈妈的呀!”
“你就不怕虎子爷爷他们……”桃花“咯咯”地笑着打断旺财妈妈的话说:“我有盛可怕他们的?你老就放心吧。”
“毕竟咱们两家既不占亲也不带顾,水生他们家人不说什么,可谁晓得村里人尔格乱咬舌根的都说下些盛了。”
“村里人爱咋说就随他们说去,我情愿做的事,不要说村里人管不着,就是水生他们也管不着。”
“我不是怕,我只是想你还年轻,又是有家室的人,众人口里可是有毒的……”桃花不等旺财妈妈说完,就“咯咯”的笑着说:“你老就不要为我们年轻人操那些闲心了,好好的养病要紧。”
旺财妈妈轻叹了声:“要是旺财能有个婆姨,我死了就能闭上眼睛了。”
“你老呀,要往好处想,再不要这么想了,我旺财哥保准会有婆姨的。”桃花将做好的面条从锅里舀了出来,舀好一碗;然后到炕上把旺财妈妈搀扶起来,端起盛有面条的碗,给旺财妈妈喂起了饭……
桃花给旺财妈妈喂得吃毕饭,把锅碗等家什拾掇停当,然后,照护着旺财妈妈躺好,才离开旺财家回自己家去了。她刚刚坐到炕上,拿起一只鞋底纳了几针时,婆婆就推门走了进来:“先前干盛去了?”
“和旺财妈妈啦了阵儿闲话。”水生婆姨桃花淡淡地说着看了眼坐在炕沿上的婆婆,又说,“我走的时候水生在窑里,尔格他哪里去了?”
“还能去哪里,到村里耍去了。”水生妈妈愤愤地说了句后,不在意地问,“旺财不在窑里?”
“砍柴去了。人家可不像水生,一天起来懒得盛也不干,就晓得耍牌。”
水生妈妈轻叹了声:“水生让我和他大(爸)从小给惯坏了,尔格越懒得不像样样了,要是能和旺财一样勤快的话,他大(爸)就不用跛天塌地地去砍柴了。”说完,溜下炕沿出了窑门。水生妈妈刚来到旺财家硷畔上,就看见旺财将两捆柴往整齐的码放。就问:“旺财,你见水生他大(爸)了没?”问着走到了旺财跟前停住脚。
旺财抬起头来:“见了,这阵儿也快回来了。”旺财边说边拍打身上的尘土。
“几天没到你家来,你砍下这么多柴了呀。”水生妈微笑着也帮旺财拍打着脊背上的灰尘。”
旺财微笑着说:“也不多。这天寒地冻的没个盛事做,又闲不住,只能砍点柴来打发时日。”
“是哩,这人生的贱,忙时喊叫熬累,闲时又闲得慌,反倒觉着做点事舒坦。”水生妈说到这儿停了下,又接着说,“听栓臣婆姨说,她家和黑娃子家都买了你家千二八百斤的柴禾,要不的话,你家的柴就多的太太哩。”
“你家的柴也不少啊。”
水生妈微笑着说:“都是一些蒿柴,不受烧,哪有你砍的硬柴好啊,火焰又旺又受烧。”
“那倒也是。”旺财说,“不管咋说,只要有柴烧就行了。”
水生妈暗叹了声说:“还是硬柴烧起来火焰旺。”
旺财回头看了眼水生妈,说:“是哩。”俩人正说着,水生大(爸)背着一捆柴禾,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水生妈看见了男人,嘀咕了句“老不死的回来了”的话后,转身向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