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极昼纪元（五）

　　马德龙走后，关西目送着他的离去，于是当关西目送着马德龙走后，马德龙没有想到，关西真的在最后关头留了下来。
　　他从马德龙家中走出，坐到了堆积如山如稻草垛的食物堆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自己携来的食物和水：它们着实不多，但足以让现在的关西三餐无忧并笑逐颜开了。关西屁股底下的食物还有更多，但它们却不足以使他垂涎，因为富人区的食物及水都设定了特殊的代码，富人区以外的穷人除了能从视觉和触觉感受得到它们的存在以外，嗅觉和味觉已经在它们身上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了，倘若想要用它们以解渴裹腹，便更是天方夜谭的痴人说梦了，富人区的富人们给穷人留下的最后一点良知，应该就只有那让他们苟延残喘的免费的新鲜空气了，可仅凭这空气，不至于让其死，也绝谈不上让其赖以生存呀！
　　话说回来，谁也不知道关西的生命会在何时走到头，但似乎只有他自己才是那个最不重视这个问题的人了。
　　吃饱喝足以后，关西停止了唇齿间的翕动，继而目之所至之处，竟只有远处那不浮只沉的善恶天平了。关西此时此刻已经不能坐到更高的地方去了，而善恶天平似乎也无法再进一步倾斜下去了，于是出现在关西眼中的天平，竟鲜有的只出现了那高高在上，高得有些遥不可及的“善”一端而已。关西继续观望天平良久，却久久不见马德龙所言的“Z”成员，直到更久都没见到所谓的“Z”成员，关西才迟而得知道，原来善恶天平的程序代码操控地点并非于天平所在，而是在富人区的核心——索克家族。而真正能够进入到索克家族的人，无非以下几种：一是索克家族成员；二是带着万人骨灰即将成为索克家族的人；三则是化成骨灰的死“人”了。
　　然而，“Z”成员中找不出一个符合以上条件的人，这也正是导致“Z”的计划迟迟无法展开的根本原因了。
　　关西思前想后，发现自己亦不能替“Z”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而好奇心又一直驱使着自己不能即刻离去，似乎自己再多等一下子，就能够看得到混入索克家族破坏善恶天平程序代码、修改天平刻度、改变世界秩序之诞生之日的到来了。即便自己无法改变世界秩序并无法阻止那些试图去改变世界秩序的人，但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切成功或是失败的诞生，也未尝算不上是一种庆幸！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没有使我气急败坏的事情发生，那人生就是欢喜的。”关西坐在食物堆上，突然就感觉身心异常放松起来，他望着远处高高翘起的善恶天平，眼神迷离又心无旁骛地一个人发着呆，静静地享受着眼下这不需要去着急着度过的生活和那曾经如同百米冲刺般的生活节奏，有一阵和风从他的耳边吹过，他突然间就记不起“心烦意乱”这四个字该怎么写了，他慢慢的，知道了什么才叫做生活。
　　生活无非就是一心想着今明两天的三餐嘛！
　　“省点儿吃！还过得上好几个三餐呢！”关西暗自思忖着。人啊，他的肚子一旦吃饱了，脑袋里也就不再装得下什么事儿了！
　　关西再次见到这个世界，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当他睁开眼睛再次正视这个世界的时候，有关于“Z”同盟会的新闻像冰雹一样铺天盖地地向他的身上砸来：那是在两个多小时以前，马德龙带着几个同盟会的成员企图秘密潜入索克家族，然而他们几个出其不意的勇气却让他们意料之中地落入了索克家族警卫的手里，通过两个多小时的信息提取技术提取以后，“Z”组织的意图被索克家族尽收囊中，于是在相继处死了以马德龙为首的几个不怕死的“Z”成员以后，借着清剿“Z”组织的名义，数以千万计富人们提起了灯笼开始不分昼夜地地毯式搜索起了能使之变成骨灰的“Z”成员的身体。
　　所有的新闻都是过去式，而在这个过去式中，关西却找不到下一步该怎么办的答案，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同“Z”成员一样用激情在这片土地上洒满自己的热血吗？还是单单伸着脖子让别人来砍下自己不屈的头颅而已？抛下头颅洒完热血之后呢？像只奄奄一息的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然后悲壮又不甘地说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临终遗言吗？那最多也只能像这样一样吧：为了能够破坏善恶天平程序代码、修改天平刻度，关西也加入了“Z”同盟会，在革命的道路上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面对由富人们组成的冷血又果断的刽子手、同自己一样贫穷得只剩下绝望、毫无怜悯的穷人以及自己那颗冰冷得坚如磐石的“凉心”的时候，关西抬头望了望依旧遥不可及的善端天平，在自己临终前也不由得生起了决然的要与这世界同归于尽的决心，他终于张嘴了，还是用那只有他自己才勉强听得见的心声说道：
　　“原来人心也是会长结石的——越来越硬！越来越硬！也果然，死亡真的能够让人看清生死！我一辈子都在听人说这世上的好人多，可到死我也没遇见几个，怕是因为这世道的好人不好做吧？哟！看来道理都得自己来懂，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废话！可如今自己真懂了这些道理，却是以牺牲活下去的权利和鲜活的身体为代价的啊！”可做了这些事、说了这些话、懂了这些道理以后呢？又能如何样——死了！以失去了活着的权利和没有温度的骨灰的形式——死了！
　　所以关西就在想：该怎么办那都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不用去想该怎么办。他甚至在想，“Z”组织要是失败了就好了！最好是能够尽快失败、尽早解散、最大程度地减少不必要的人员死亡，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死人，而死，也早已平常得让人再难提得起兴趣了。
　　关西这个人嘛，就是在坏人面前，都狠不下心来。他坐在食物堆上，眼里只有那个天平，身下的这个世界，好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直到不久后的有一天，他仅有最后的一点食物，从他手中掉在了他身下的食物堆上的时候，他才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他几乎和他的食物同时从食物堆上掉落了下来，他却先食物一步坠地——却依旧来不及阻止自己手中仅有的一点食物掉落在早已腐烂不堪的食物堆上的厄运。他伸出一双急不可耐又无处安放的双手，无措地在掉在垃圾堆里的食物面前来回踱着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从一堆腐烂的食物堆里拈出了维系自己生命的干粮，这真的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自己鼻子里闻到的明明是食物诱发的清香，手里摸到的却是和自己眼里看到的一样恶心的、粘稠状、挥之不去的废弃垃圾。
　　吃还是不吃——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个问题，现在摆在关西面前的问题是：他应该怎么样吃，才能吃得下去？饥肠辘辘而生理反应频发的身体容不得关西再迟疑片刻，他的双手终于开始发力，一只手捂住了双眼，另一只手像是灌中药一般，捏着鼻子便把一手能够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全部倒进了嘴里……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病啊？”
　　“不假！他不是神经有问题就肯定是脑子不正常！”一行路人眼中如垃圾堆拾食物而食的关西，成了众人眼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煞之风景。
　　想要认清自己的不足，就去看看那些讨厌你的人在你背后都说了些什么吧，但莫要生气，越是使你愤怒起来的东西，越是接近于你的真实。关西正视了这真实，于是便能威而不怒。只不过，比起前几个小时惊天的“Z”组织事件，目下的关西，似乎莫名地成为了这新闻界的焦点。
　　但我可没说关西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实际上，即便是关西他自己也没有做到关心自己的份上，人言关西已是饥渴难耐，关西却一直错在把“饥”远远摆在了“渴”的前面：他携来的食物大约是和他带来的饮用水一起消耗殆尽的，但一天的油盐不进之后，他便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问题的严重性了——靠饿，他还能活一个多星期；而靠渴，他最多不过三四天的时间后便可能失去所有的身体机能。
　　一想到这里，关西首先想到的不是逃跑，而是花了一天的时间思考该何去何从，于是在断水后的第二天，关西还是留了下来，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在下一刻就会到来的结果。可是到了第三天，他想要的结果并未如期而至，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却在第四天纷至沓来了。当他完全下定了回程决心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他全身上下还能够活动的，除了那几个不痛不痒的手脚指头和咸鱼一般翻不开的身子以外，只有那张龟裂开来的嘴唇，还尚可以喊出许多声声的——救命！
　　可这世道，大伙儿都在赶着救自己的命呢！谁还巴不得你死慢了呢！于是在接连数几十上百声的“救命”声后，关西艰难地闭上了艰难的双唇，只留下一对眼珠，打转着几滴舍不得掉落下来的泪珠，就这么深深地噙着，慢慢地熬着……
　　关西真的变成了一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死狗，紧接着，他在想如何悲壮又不甘地说出自己希望说出来的临终遗言：
　　“关西啊！你一直在等待和期望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究竟希望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你所希望的‘Z’组织失败真正来临的那一天，你就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吗？这一天来临以后的下一天呢——你就那样继续眼巴巴地望着一切如旧，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财富和资源像水一样从毛巾里面一点点地涌向沙漏的低端，善恶天平向着彻底失去平衡的方向沉重地倒压下去吗？”关西趴着身子，脸颊彻底贴在了地上，他远远而又清晰地看见了善恶天平的恶端，原来早就已经沉重地同他一般贴在了地上。果然，邪恶才是最接地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