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极昼纪元（四）

　　穷人都太渴望活命了！一是因为他们没钱；二是因为续命的东西全都离不开钱。于是对于富人来说，他们同样秉持着没钱就活不下去的理念。最后发展下来的情况就是：穷人在拼了命地赚钱，而富人为了赚钱，甚至可以不顾性命。穷人到头来赚钱的速度，自然也就比不上富人了。即便关西也已经意识到“富人的钱越赚越多，穷人的钱越赚越少，”以及“富人和穷人的钱都是从穷人那里赚来的”道理，他也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富人，他们对穷人之死都翘首以盼：富人开始变得空前的团结起来，控制住了社会的经济命脉，并逐渐减少社会主干建构中的食物、水、医疗品甚至纯净空气的供给，到了各个穷人枝干那里，每个穷人所能够领取到的生命维系品也就越来越少了。于是这个社会渐渐地出现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现象：勤奋工作的人越来越多，而因为贫穷而丧命者的人数，却丝毫没有回升的趋势。
　　但关西却发现了一个更为奇怪的现象：那些从前不愿踏足穷人区一步的富人，现在都一个接一个地从富人区里走了出来，一听到有人因失去生命维系品而死亡的消息，他们便像黑乌鸦一般，虎视眈眈着他们的尸体，俨然成作了一只只喜食腐肉的秃鹫模样。见死不救，竟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受到法律保护的谋杀。
　　待到一批批的富人从富人区里走出来，督促着收尸者把穷人尸体一批批地运进富人区后，望见逐渐减少的穷人数量和相继减少的穷人财富总量，关西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他备好了一个星期的食物和水，便跟着那些收尸者和富人的脚步，往着富人区的方向走了过去。
　　但关西毕竟是富人区以外的人，在未得到授权以前，无法进入富人区，好在出入富人区的授权系统，依旧是以人类为主而控制的授权者，而这些授权者的身份，也是穷人，是穷人就好办了，越是穷的人，就越有犯法的勇气。关西拿出了身上一大部分的食物和水，便打开了这富人区的大门。
　　“你就算侥幸混进去了，你也变不成富人的！这里面的物价消费远不是我们这种穷人能够承担得起的，我以前也见过有混入到富人区里面的穷人，但他们最终的结果，不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从里面赶出来，就是直接死在这里面去了。所以说，如果你是想找条活路的话，就请你别入此门了！”面对授权者的好心相劝，关西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只管那富人区的大门缓缓开启之后，便老鼠过街般地畏头畏尾着蹿进了富人区里去。
　　关西原本是来调查富人们如今为何如此迫切于穷人早早殒命的原因的，但刚进入到富人区后，他便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早已不受控制地转移到了富人们的生活场景之中了：穷人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在富人区却因为长时间的堆放已经发霉腐败，超过99%的食物都是坏掉而非被吃掉的；解决这些腐烂食物的最好利器，自然就是用水，为了避免污染，用以冲刷这些腐烂食物污渍垢物的，都是经过净化的上好净水；一滩冲刷过后自然还不算够，还需要空气循环系统净化周遭的空气——吸收污浊之气，投放大量清洁空气。于是最终关西看见的，和那一堆堆堆积如稻谷的腐烂食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一堆堆根本还来不及拆封的医疗用品。医药用品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当初它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治病救命的，可如今需要它治病救命的人却大抵因得不到它而丧了命。
　　但关西还来不及把这件事情想出个所以然来，一件更令他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就又恍如一阵当头棒喝，把他彻底打懵：面对穷人区人们想都不敢想、想都想不到的极乐世界，富人区里却鲜有及时享乐之人，远出乎关西意料之外的是，对于财富的渴望，富人远胜于穷人，穷人在尽他们最大的努力减缓财富的流逝，富人却在以最快的速度积攒财富。于是出现在富人区里的富人，大抵上比穷人区里的穷人工作还要努力，这里有着一个完整的吸收财富的工作体制，每一位富人各司其职，任何一个富人的目标，似乎都是把这世上所有的钱都赚进自己的腰包。
　　唯有一个人例外。这是一个老人，一个快要老死的人。关西找到他的时候，也只有他才有闲工夫和关西说上话。
　　“您怎么有时间坐在这儿晒太阳呢？”
　　“我还想问你怎么有时间来我们富人区呢！一看你就是个穷人吧？你来这儿想干嘛？死都想死在富人区呀？你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
　　“您这种人我倒真见得不多。”关西不由得坐下身子和这位老人倾诉起了衷肠，在他坐下的那一刻，他竟感受到了打从他出生以后就不曾体会过的轻快和惬意——那种不需要担心因时间的流逝而用生命和汗水换取财富的艰辛，终于都在这一刻，从关西的肩头上沉重地卸了下来。
　　听得了关西的来意以后，老人眉头一紧，惊惧着打量着眼前的这位来者，待他确信，又或者说待他选择去确信了他的说辞以后，老人伸手搭着关西的肩膀，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家中，煞有介事地、密谋般地同他解释道：
　　“那你真是来对地方找对人了！我叫马德龙，是这个富人区的一员，正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几乎放弃工作和赚钱了，所以我已经成了这个富人区里最贫穷的那一类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努力工作赚钱呢？”关西不解地问道。
　　“赚钱？呵！你太天真了！我妻子在三年多以前就离开了我，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拼命地工作赚钱，可还是没能挽留住她的生命，如今她都已经走了，我赚钱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说在你们富人区，用财富能够挽回人类的生命吗？”
　　“没错！这也是富人区里所有富人对财富趋之若鹜的最大原因，和最不公平的地方了。你知道财富沙漏吧？”
　　“我知道。”
　　“你们穷人并不知道，他们也没必要让你们知道，其实财富沙漏的下端——也就是代表富人阶级财富的下端，还有一个底端，下层富人阶级从上层穷人阶级那里压榨出来的财富，又会从下层富人阶级财富沙漏里流逝而入沙漏的底端，这个底端，被称之为‘索克家族’，这个家族只有寥寥数百人，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绝大部分财富的坐拥者。”
　　“也就是说，当一个富人的财富多到可以跻身入索克家族的时候，他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那一类人吗？”
　　“实际上事实比你想的还要复杂且残酷一些。想要加入到索克家族，不仅需要坐拥高耸入云的身价，前提条件是获得永生，因为索克家族的所有人都是永生者，他们也都是从富人阶级这样一步步走来的。你们完全不清楚！永生技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成熟，但是他们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获得永生，毕竟最大的一部分资源永远都是掌握在最小一部分人手中的，况且，在我们这个世界中，要想让一个人获得永生，就必须要让一万个人付出死亡的代价！”
　　“等一下，万三千！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一个人生的能量不应该是和一个人死的能量相持平衡的吗？”
　　“任水，这个问题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啊！你现在所在的下层绝对维度世界，这里面的物理规律和数学公式同我们的世界都不尽相同，它们不同于同一个维度，同一个维度又存在多个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还存在空间偏移，这都是造成不同维度空间之间物理规律和数学公式大相径庭的原因，所以你现在所看见的世界，在这里要让一个人生的能量等同于要让一万个人死的能量。”
　　“哦！”任水恍然大悟地频频点头，继续听眼前的马德龙解释道：
　　“所以富人区想要永生、或者想要自己的至亲永生的富人，就会不断地积攒财富，他们用这些财富来干嘛呢——主要是换取人命。当一个人（多数情况下是穷人）死后，就会有富人用高价来收取它们的尸体，这些尸体通过焚烧以后，只留下骨灰，当一个富人积攒了一万个人的骨灰之后，他就可以去找索克家族了，索克家族会有人把他带到善恶天平面前，进行生命等量交还。”
　　“善恶天平？就是我们平日里见到的那个善恶天平吗？”
　　“没错，这个善恶天平最大的作用，其实是用来衡量生命等价交还的工具，当一万个死人的骨灰被放到善恶天平的一端后，一个全新的生命，便能从天平的另一端重新复活。”
　　“我想知道的是，骨灰是放在善恶天平的哪一端？”
　　“哪一端都行！都可以持平！”
　　“哦！这样啊！”关西身体有些绵软地依托着腋下的拐杖，长吁一声道：
　　“怪不得在穷人区来收尸的富人越来越多了呢！你们这儿的竞争可比穷人区里还要激烈吧！”
　　“没错啊！年纪越来越大的富人越来越多了，除了永生，他们还能有什么渴求呢？但对于我们而言就无所谓了！我们这里有这样一群人：永生对于我们，没有任何一点意义，因为我们永生的意义早已经被人剥夺，所以我们现在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打破这个世界不公平的秩序，也就是推翻永生制度，既然他们不能让所有人都永生，那我们就要让所有人都不能够永生！我把你叫到这里来，是想让你加入我们的组织——代号为‘Z’的同盟会。我们是由一群憎恨永生制度的穷人或者富人组成的组织，我们一直在找一个机会，破坏善恶天平的程序代码并永久地修改天平的刻度，原先他们需要一万个人的骨灰来成全一个人的永生，我们修改天平刻度后，他们就需要用几千亿人的骨灰才可以保证一个人的永生，这样一来，大家就都别想永生了！”
　　“如果你们这样做的话，那原本那些已经永生的索克家族，他们会怎么样？”
　　“世界秩序重新洗牌，他们会被当做错误的程序代码忽略，说得再直接一点，他们会立刻死去，这个你不用担心，反正他们已经活得够久了！用几百个人的生命来换取几百万人生存的公平秩序，我们是在为千秋万代谋取福祉才对！”
　　“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我们都抱以这样的一种心态：别人有的，那我也该有；我没有的东西，别人就都不该有了？”
　　“关西啊！你是叫关西吧？”马德龙侧过身子，眺望着远处忙碌而又不知所谓的人群徐徐说道：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过天真，总以为只要等到自己长大了，自然就会有钱；长大后就会顺理成章地遇见自己的灵魂伴侣并和她长相厮守；长大成人以后，小时候的那些烦恼就会自然而然地抛之了却。殊不知自己只是一直在把生而为人的苦痛全然推辞给了时间，如今真等到时间过了头，长大成了人，才知道小时候的那些小烦恼，竟也随着时间，都长成了如今这偌大的苦痛！你知道吗？当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赚取财富，而在我妻子临终前我却凑不够一万个死人骨灰的时候，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那种对一辈子努力工作的坚决否定，是叫我到死都不能够瞑目的啊！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赚取财富成为人类活着的最大甚至是唯一目的呢，难道这就是永生的目的吗？抛弃作为一个人的道德、良知、同情、怜悯，甚至一切灵魂血肉和感情，一个人享受着冰冷的月光渡过千年万年，这——就是永生的意义吗？我也不确定我是慢慢意识到还是在某一瞬间意识到的——但我现在终归是意识到了：那个陪我来到这个世上又自己独自一人离去的人，她的死亡之于我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她的离去已经彻底斩断了我与她沟通、交流、说话及一切情感维系的全部希望。而后，当包括我妻子在内的至亲都逐渐离我而去的时候，我终于发现，永生于我而言，是彻底失去意义的，即便我能够永生，也不过是永生地活在痛苦的挫败感之中罢了。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表明这样的一个立场：永生应该是全人类的事，而不该只是一小部分人的事。不能够永生也是如此！所以，关西，加入‘Z’吧！我们将是一个错误时代的终结者和一个全新时代的缔造者！”
　　“可是，新时代就一定是一个好时代吗？”关西冷笑道：
　　“况且，善恶天平本身的倾斜程度已经给人以相当沉重的压抑了，如果我们都向着沉重的这一端走去，天平彻底失去平衡，社会秩序完全崩溃，这就是你们所一直追求的公平吗？”
　　“你现在不管天平平不平衡！你也别管别人是过得好还是不好！我现在要让你做的是跟从自己内心的想法！你看现在这时代，有谁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活的？要是在以前，你去问别人会不会因为钱而放弃原则，他们都会说他们不会，但是现在，在这个问题上谁都不想再自欺欺人了。这件事情的立场对你也是如是的：你想往哪边走就只管往那里走，即便只有一条腿也没人能拦得住你！”
　　“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哪儿都不想去的！”
　　“那你也别走了！就留在这儿！看我们是怎么缔造出一个新时代的！”马德龙扬长而去——从他自己的家中。而怵立在其家中的关西，只得对着空气谨慎地说着空话：
　　“我正有此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