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极昼纪元（三）

　　奇射线果然在两天之后如期而至，任水和万三千在奇射线到来前的这两天时间里，也早已将一切准备就绪：建架起无菌休眠仓、精确计算好宇宙时间以及设置好能够让任水瞬间失去生命体征的死亡自动开关。于是在那射过12度夹角线的奇射线到来的12秒钟内，任水在万三千的帮助之下，如愿地死在了下层绝对维度空间里。
　　只是万万让这两人始料不及的却是：这在万三千看来还不到12秒钟的时间，却让任水见证到了前所未有之心惊胆寒之过程。自己的身体明明是躺在无菌休眠仓内，与万三千如是近在咫尺，而自己的意识却孤独地掉进了只有毫无规则的线条和无边尽头的漫天白光里。
　　很多人都体验过——或者至少是在精神意识层面体验过跳伞的刺激感。
　　“可谁又有过不带降落伞的跳伞体验呢？”任水问出这话的时候，除了这出自自己之口和内心的切身体会以外，得不到来自外界的丝毫共鸣，或者只是一声应和。或许是因为这完全就是一个由生到死的过程吧：任水被当作一个巨大种子模样的炸弹——自然落体从天而降，他绷紧了身子，偌大的天地之下，他却不知道自己会降落于何处；而这一切又到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过程啊：落地之后的任水瞬间落地生花，他的思维和意识就像炸弹的火星一样朝着这个维度世界里的生物身上炸开、四射而去。
　　任水先是在半空之中看见了这个维度世界的花草、水天，以及一个穿着浸透黄色汗渍的白色背心的中年男人，紧随其后的是：任水看见从天而降了一道奇怪的白光，这道白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阵不寒而栗的战栗过后，任水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胸前，穿着的恰好是那一件浸透了黄色汗渍的白色背心，毋庸置疑的是，任水，已经成为了这个中年男人——至少是其思维和意识的一部分。
　　“你已经随机进入了你眼前这个下层绝对维度以及这个中年男人的思维与意识之中了。”万三千在相对维度里叫醒了于下层绝对维度中慢慢苏醒过来的任水。
　　“他是谁？这个世界又是一个什么情况？你快帮我弄清楚！”
　　“他叫‘关西’，是这个下层绝对维度空间里的一个厨师，而你，从现在开始便成为了他思想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你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他的思想变化，并能够随时占据他的思想，以此来驱使他的行为，但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发生于不经意的一瞬间，他只会莫名地忘记自己的这些所作所为，产生间接性地健忘，但却并不会意识到你的存在。
　　“至于这个世界嘛！”万三千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翻阅一堆稿纸，任水的耳边便似乎传来了一阵阵沙沙作响的声音：
　　“它的文明等级和你最初见到的地球差不多，同属于宇宙1级文明。但由于这个时空和我们的相对维度时空之间存在空间偏移，所以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下层绝对维度空间里的事物，往往会和我们时空里的事物之间存在巨大的落差，这种空间偏移造成的落差最终体现于事物的具体表现就是：这个世界的秩序基本失去了平衡。所以当你以后看见不平衡的人和事物的时候，无需要表现得过分惊讶。就比如说你现在所看见的关西，他天生就是个瘸子。”任水万分惊讶地把目光往自己的腿上挪去，于是出现在自己目下的，果真就是万三千所言的半条腿的瘸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腿呢？我的腿哪儿去了？”
　　“你保持镇定！镇定些！任水，你要知道，关西是天生的瘸子，他那条失去的腿，从来就不曾长在他的身体上，对于这件事，他本人都不以为然，你也就别替他打抱不平了，这个世界里的很多东西生来就不平衡，而这些人的腿就是其中一大体现：你会发现，这个世界里人的模样和地球人的模样差别不大，但和地球人类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生下来就都只有一条腿，有的人是少一条左腿，有的人是少一条右腿，虽然每个人生来都有腿、但也都只有一条腿！”
　　“可凭借他们的科学技术，不说让肢体再生长，借助机械合金腿来替代人腿，应该早就是大势所趋之事啊！为什么关西到现在还拄着原始社会里的拐杖走路？”
　　“你说得没错，他们之中近乎全部的人都选择了用机械合金腿替代人腿，但关西却固执己见地使用着传统的拐杖，于是当他拄起拐杖颠簸于风尘的时候，在旁人看来，这世上所有的不公平便似乎都无时不刻地体现在了他的身上。”
　　“那……万三千，你赶快帮我查查看，关西现在所在的这个星球，相对于我们相对维度宇宙而言的话，具体位于哪个星系。”
　　“对不起，无法查询。关西所在的这个星球，无法具体到我们宇宙的哪个星系，因为相对维度和绝对维度空间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两个不同宇宙之间的关系一样，或许它们之间存在共性或者偶有交集，但却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维度，如果你允许我直言不讳的话，我想说明的是：倘若你现在死在了这个下层绝对维度空间里，那我就连你的尸体也找不到。当……当然，对于我而言也一样，我死了你也找不到我了……可我要是死了，谁来作你的旁白解说呢？”万三千掩卷长叹，又不觉着为自己的打趣声忍俊不禁。
　　“我不觉得死亡是个好笑的话题。”任水却也忍俊不禁地咧嘴笑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该尽尽你的义务啦！快给我指点指点，我于这里的生活的下一步，该先迈出哪只脚！”
　　“你有哪只脚就迈哪只脚呗！你实在是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就别擅作主张，和我一起当个旁观者，好好看看人家关西，看他是怎么走的。”
　　“那他现在这是要去哪儿呢？”
　　“你先别说话！静静看着就行！”万三千一声令下，任水便和他一起两相无语。
　　方才任、万二人口中的关西，现在在他们的目下，正朝着他的工作地点走去，而在去到工作地点之前，他还有一件心头要事放不下来，这也是他几乎每天上班前都要去确认的一件事情：走到财富广场，亲眼查看财富沙漏的流逝情况。
　　说道财富沙漏，正是体现这个世界社会秩序稳定的计量用具。时代的脚步迈入现代社会以后，在这个社会秩序失去平衡的社会，穷人和富人的比例逐渐拉开差距，其拥有的财富比例程度也日益可怖，所以到了现在，出现的社会情况便是：最少的一小群人拥有了这个世界最大一部分的财富。而财富沙漏正是计量这个贫富比例的用具：财富沙漏的上端代表穷人世界，里面拥挤不堪地塞满了这个世界的穷人的信息；沙漏下端的富人世界则毫无穷人世界的逼仄模样，唯一充盈其中的，是代表财富的沙漏之沙。据说，当财富沙漏上端的沙子全部流入下端的时候，也正是代表这个世界所有的财富都归之富人的时候，届时，富人将停止向穷人的一切物质供给，包括食物、水、医疗用品和空气。继而替代这些穷人劳动的，是机器人，那个时候的世界，无疑将开启一个新的纪元：一个由少量人类控制大量机器运行的机器纪元。
　　而以关西为例的穷人，如今能够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劳作所得增加穷人阶级财富总量，当穷人们劳动量愈大的时候，穷人阶级财富总量的增加速度才会加快，以此才能减慢财富沙漏沙子流逝的速度，但在如今看来，富人阶级财富的增长速度远超穷人阶级，关西即便已经和众多穷人接连工作了两百多天的时间，依旧难以减缓沙漏沙子的流逝速度。
　　“嗨。”关西垂头闭目，继续拖着残缺的身体，精神颓废地朝着他的工作地点赶去，那是一个被大家称作“厨师营”的地方，这个世界几乎所有的厨师都聚集和工作于此，这也是除去偌大烹饪机器群体以外仅存的人类厨师群体了，他们做的事情的性质其实和别的不同工种的穷人无有分别：其实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死期是在什么时候，趁现在还活着，无非便是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护穷人阶级最后的一点点尊严罢了！
　　厨师营的对面，正好对着医生营，这些医生的工作和性质基本和关西他们这些厨师们的无异，就在今天，关西刚要掌勺烹饪的时候，医生营的门口发生了一门惨案，只不过和以前一样，在这门惨案面前，甚至并没有三两个窜头过来凑热闹的人群，于是关西即便手里马不停蹄地倒腾着烹饪，拄着拐杖一步不迈便能够在原地清楚地望见对面医生营门口的一举一动：原来又是一个得了大病不治而死的医生倒在了医生营里。收尸营成员动作娴熟、眼神麻木地将那个暴毙而死的医生尸体拖上了车去，连他的医生工作服都还来不及脱去，他的尸体便在几秒钟内消失在了关西的目之所见里。
　　渐渐的，这门惨案的硝烟在不久的“渐渐”里便消失殆尽，关西朝着医生营门口定睛一看，只见方才那个收尸营里的另一位收尸者双腿瘫软，双臂包膝地瘫坐在了医生营的旁边，半晌了都不肯离去。关西沉默了良久，见他还不肯起身离去，这才举着沉重的拐杖跳到了他的跟前：
　　“年轻人，我不是好奇，我只是出于善意提醒你：你那个收尸的同事在几个小时以前就已经走了！你们收尸营在这里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了！事实上，你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几个小时的功夫了，这对于你个人的财富积累和整个穷人阶级的财富积累都会造成一个负增长的局面，年轻人，你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吗？”
　　末了，那个双臂包膝的年轻男人的脑袋，像是从蛋壳里钻出脑袋的小鸟一样，动作艰难、生疏，眼里却分明充满了因好奇而对这世界不解的目光诘问道关西：
　　“你们厨师的工作时间也很宝贵吧！可你还不是一样抽出身子来看望我了啊——即便我们从前未曾谋面过。但你现在能够来到这里，说明对你而言，这世上还有比财富和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没错吧？”
　　“那对于你呢？你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坐在这儿心生悲戚吗？”
　　“那些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至少是在这儿存在过——并在刚才从这儿彻底地从我生命之中抹去的……你刚才是看见了我的同事替那个医生收尸了吧？”
　　“看见了！”关西放下拐杖，一面盯着对面的厨师营，一面放心不下地坐在了这个收尸者的身边。
　　“那个医生是得了普通的炎症而死的。你要知道，他的医术在这个医生营里是数一数二的，即便机械医疗已经完全可以替代技术精湛的医生了，但许多穷人还是选择来他们医生营看病而非去到要价昂贵的医疗机器那边，所以凭借一身精湛的医术，他所得到的食物和医疗药品完全足够他高枕无忧地过完他接下来的人生了，毕竟他都快一百岁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快一百岁高龄的医生，却还是那么想不开，除了为了医生营积累财富的工作以外，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来义务诊断患病的穷人，而我曾经就是这些穷病人中的一员，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他这里，他在保证不收取任何诊断费的情况下，我同时保证我只是来看病，绝不会花钱来拿药的。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当我的病因确诊过后，这个老医生却在我几乎是逃跑着临走之前，追上我递上了一大包药物过来，还不断叮嘱我按时服药，按时来就诊，而让我决心按时来就诊的绝对因素，就是他最后的那一个保证——‘我知道你们自己无法得到药物的配给，甚至连分配到的食物都难以果腹，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收取你们的一分好处！’直到接下来几次的回诊过程中，当我慢慢知情于他的穷病人的药物都是从他自己得到配给的药物里省出来的时候，我却还是装作不怎么知情地接受了他接下来的几次药物馈赠。于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正如同你现在所看见的：至少数十个穷病人被一个老医生救活了，而一个足以解救一个时代的病人的医生，最后却死于普通的炎症和储备着数以吨计的消炎药的医生营门口。我发誓！这个世界绝不会有能够替代医生而存在的医疗机器，因为我坚信，拿着手术刀划破一个流动着热血的身体的双手，同样也该流动着温暖而又令人振奋的热血。”关西默默陪着这个年轻人又坐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功夫，眼看着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要成为耽误关西今天劳动量的绝对因素了，关西干脆不辞而别，起身回到了厨师营的工作岗位。
　　而方才的那个年轻收尸者，又成为了一个和关西隔岸观望而又不可同日而语的陌路人。这个世界除了财富沙漏以外，最能够吸人眼球的就是善恶天平了，这是一个计量这个社会里的人群善恶总量的工具，善恶天平就在关西能够一眼望去的几里之外，因为生存压力的骤增，如今善恶天平的一端已经沉重地偏向了“恶”端，目下关西所见的善恶天平的倾斜程度，似乎又比昨日有了更大的幅度：除了那个年轻收尸者外，医生营门口已经再也找不到一个在用生命悼念那位老医生的穷病人了；而除了关西以外，也实在是找不出一个会冒着耽误工作和积累财富为风险去关心那个年轻收尸者的陌生人了。这个世界里的大部分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很像是无数条平行而过的平行线：在大家的人生轨迹和人生轨迹之间擦肩而过的时候，人们只不过对望一眼，而后继续擦肩而过，不愿意留下一点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