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9)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6-02 23:52:06 字数:3077
后半晌下了场清雪,此时临近傍晚,夕阳又露了出来,在院落里西部用旧木板搭盖的那座“塔克吐(塔克吐:赫哲语,鱼楼子,用来储藏东西的仓库。)”的屋脊上,它半遮半露地悬在那里。这半张冷漠冰凉的面孔,没有什么暖意,到是把老人身后这座土屋西墙的上半部,映成了一片橘黄。土坯墙角已经有些颓圮了,裸露着一片枯黄的苔藓。屋顶上的苫房草,有的地方已经变薄,可能是因为秋天的时候没有人收拾,现在有的房草烂得快成了泥巴。房檐上有几茎衰草叶儿,倒很像是此时老人头上那缕稀疏的白发,在晚风里不时地扬起又落下。
老人看了会巷口,又走下门前的土阶,朝荆条编成的篱笆墙门走来。他步履有些蹒跚,那驼起的脊背耸得很厉害,仿佛在他的后背上,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小山似的,使他的脚步如此的艰难,脊背压得如此的弯。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把手从眼眶上方拿了下来,用力眨眨浑浊的眼睛,又朝巷口眺望了一会,但昏花的老眼不大管用,他就费劲地皱起两条花白的眉毛,继续眯着眼,从篱笆墙的缝隙里往外瞅。可是,他只是模糊地看见邻居家的屋顶上,有几缕羽毛般的炊烟在悠缓的上升,别的什么他都看不大清,夕阳的光线斜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更让他的眼里朦朦胧胧。
从村口那边,不时传过来男人们大声议论的粗重嗓声,在犬吠的间隙里,还可以听见女人们像吵架似的尖嗓子,时不时地还有孩子们在兴奋地呼喊着什么。老人拄着拐杖喘息了一阵子,他扬起头来,拉着颤音朝那个方向喊起小孙女的名字:“莫吉,莫吉……”停了会儿,见没人应声,他喘了口气,嘴里的残牙关不住风,他又含糊不清地喊道,“莫——吉——”
停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从巷口那边勉强回应了一声,又过了一小会儿,一阵拖沓的脚步挪蹭回来。随后,一个梳着一条肮脏辫子的小脑袋,从篱笆墙的豁口里探进来。这是一张圆圆的小脸,长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还有一个像小蒜头那样圆圆的小鼻子。因为急着还要回到巷口那儿去,小女孩不高兴地对站在院子里的爷爷抱怨说:“总是喊我、喊我!又有什么事儿了?”
“你哥哥甘克呢?”
“不知道!”
“刚才不是叫你去找他吗?”
“没找着!”
“看见他上哪儿去了?”
“没看见!”
十岁的莫吉回答得挺干脆。她嘴里在回答爷爷问话,眼睛却一直斜睨着巷口,同时还撅着嘴巴。
其实,莫吉是知道哥哥去了哪里的,甘克是跟一群男孩子在一块,他们在村口簇拥着尼果罗爷爷和希尔格叔叔的雪橇,跟随在他们的狗朋友“灰脖”的旁边,一起乐颠颠地到尼果罗爷爷家去了。本来她和几个小女孩也想跟着去,可是淘小子们不愿意跟丫头们在一起,十二岁的甘克是他们男孩子的头头,他像匹小野马似的跑惯了,不乐意带他这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妹妹,嫌她是个累赘。当男孩子们追着尼果罗爷爷的雪橇跑开的时候,那个拖着鼻涕的男孩子满斗更可气,他一边朝前跑一边转回身,冲着他们这帮小姑娘又吐舌头又做鬼脸吓唬他们。结果,她和几个小丫头不敢再跟在小子们后边跑了,只好满心不情愿地等在巷子口,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头子儿。偏偏这时候她又被爷爷喊了回来,要她去找什么哥哥。
老人用拐杖敲敲地,又略略提高了些声音说:“去找甘克!你阿玛这阵子又咳的厉害,你额尼在忙着做饭,柴禾不多了……”
“没有甘克嘛……”小莫吉扭着身子,撅着嘴巴。那几个小丫头还在巷口等着她呢。
“去找!”老人喘了口气,又大些声音问,“你姑姑呢?”
莫吉还是不愿动。因为爷爷平日在她和她哥哥的眼里,是个言语不多、脾气古怪的老头子,他们都不大情愿听爷爷的指挥。但是就在这时候,从江边回村里的那条青石板路上,却传过来一个姑娘的应答声:“哎!我回来了……阿玛,您在叫我吗?”
莫吉闻声立刻把小脑袋从篱笆豁口缩了回去,她扭过头朝青石板路上望望,雀跃似地叫起来:“姑姑回来了!姑姑挑水回来了——”
岳洪里的人吃水用水,一年四季都是到江边去挑的。因为这条挑水的路,夏天泥泞冬天路滑,人们就用比较平的青石板铺了一条担水的路,把一块一块青石板,从江边顺坡一直铺敷到了坡上的岳洪里。此刻,迎着落日的余晖,在远远的青石板路上,就有两个俊俏的姑娘,挑着桦皮水桶,一前一后说笑着拾级回来了。
听到莫吉的嚷叫,走在前边的姑娘又答应了一声,她把左肩上的扁担换到右肩头,稍稍加快了步伐。这个莫吉的姑姑杜丽红娜是个中等身材的姑娘,美丽而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弯月似的眉毛下面,那双漆黑秀美的双眸里,透出一种清纯面温柔的美;两片红润细巧的嘴唇,端庄中蕴含着娴静和温厚。她身上是紫色“翁米特格勒(翁米特格勒:赫哲语,长袍。)”,上面缀着两排用鱼骨头仔细研磨做成的扣子,衣襟和领边、袖口用染成黑色的鱼皮缝上去的云形花边,衣服的下摆是一串精巧的贝壳,像彩色绦子似的缀在那里,显得很是古朴美观。她这袭长袍虽然已经褪了颜色,云纹花边也磨损了许多,可是却十分整洁利落。长袍的腰带紧束,腰间还扎系着一条黑色“勒勒(勒勒:赫哲语,围裙。)”,更衬出她窈窕的身姿。
莫吉看见了姑姑,连蹦带跳地跑下青石板路。她想帮姑姑一把,就伸出两手要去提姑姑身后的水桶,可是被姑姑用手拨开了,结果这个忙没帮上,到把姑姑肩上的扁担弄侧歪仄了,桦皮桶里的水溅了出来,而且不巧还迸到了后面担水姑娘的身上。这样一来,后边的那个姑娘不让了,立刻嚷嚷起来:“哎哎!莫吉,你没看见我呀,把水溅到我身上了?”
“我——”莫吉扭头看看身后的那位姑娘,吐了吐舌头。
“平日我这个莎丽坤姑姑对你小莫吉也不错呀,你怎么不过来帮我挑水呢?”
“我——”莫吉看看莎丽坤姑姑挑的那副特大号桦皮水桶,又吐了吐舌头。
三个人踏着青石板路往上走,可是走在后边的莎丽坤,一边轻松地挑着满满一挑水,嘴里却不闲着:“什么我、我的?这样吧,你把我送给你的那副‘嘎拉哈(嘎拉哈:猪的肘关节,是北方有些少数民族女孩的一种玩具。)’,回去取来还给我!”
莎丽坤稳稳地走在石板路上,她身板儿不摇,桶里的水不晃,红润润的脸孔平静如常,鼻子里气儿也不长喘,但一对大眼睛里虽是笑咪咪的,嘴上却对走在她身旁的莫吉,嗔怪个没完没了。
“舍不得把‘嘎拉哈’还给我,是不是?那也行,替我把水挑回家去,不然的话,谁让你把我衣服溅上水了?”
莫吉又吐了吐舌头。她可是知道这个姑姑的最要好女友莎丽坤是岳洪里最能干的姑娘了,别说挑水背柴这种事儿,就连撑船叉鱼的活儿,一般的小伙子都比不过她。她看着莎丽坤板着脸的模样,忽然灵机一动,一边跟在旁边朝岳洪里走,一边神秘地对莎丽坤说:“我、我有消息正想告诉姑姑呢……”
“不用说!你是挑水还是还‘嘎拉哈’?”莎丽坤跟杜丽红娜担着桦皮桶,并肩走在前边,催促着稍稍落后的莫吉。
“是尼果罗爷爷回来了……”莫吉赶紧说。
“唔?”莎丽坤应了一声,脚步有些放慢了。
“希尔格叔叔也回来了……”
“是吗?”莎丽坤停下了脚,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芒。
“他们打到好多野物呢,有一头马夫卡,有这么大——不,比这么大还大!是希尔格叔叔猎到的!”莫吉飞快地说,还伸开胳膊比量着那头大熊的个头。
“唔!”莎丽坤索性把水桶放下。杜丽红娜也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见自己女友那丰满的脸庞上,浮出了兴奋的红晕。
“希尔格叔叔把雪橇停在了村口,他把那头马夫卡放到了地上。好多人都围上去看。牟哈达达(达达:赫哲语,伯父。)站在人群里,他是昨天刚刚下山的,他一边捋着下巴上的黑胡子,一边吃惊地说,‘我打猎大半辈子,还没有单独一个人打过一头马夫卡哩!’就连对谁都不服气的库布扎拉大叔,一边查看那头大熊的伤口,一边对希尔格叔叔挑起大拇指,连声说‘阿衣额勒(阿衣额勒:赫哲语,好。)!阿衣额勒!’”
“后来呢?”莎丽坤脱口问了句,脸上漾出了笑容,脸颊上那两个可爱的酒窝显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