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8）

　　乌索库骑在马上惊魂甫定，他那双骄矜的眼睛里，顿时闪出极度恼怒的光芒。随即他便凶狠地挥起了马鞭，就要冲着吠叫的狗群猛抽下去。可是，就在鞭子即将落下去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慢慢收回了鞭子。不过看得出，他太阳穴上的几根青筋在急剧地跳动，像是有几条蚯蚓在爬，而他高颧骨的宽脸膛上，分明露出了十分阴沉的面容。
　　跟乌索库同行的随从从一旁拍马赶过来，他一对小眼珠瞪得溜圆，开口便大声喝斥雪橇的主人：“是谁？嗯？是谁挡在了哈拉达马头的前边？你们是想找死吗？竟敢差点把老爷撞着!”
　　希尔格站在雪地上，刚才幸亏他飞快地跳下雪橇，抢先把雪橇推到了路边上，不然的话，那坐骑和坐骑上的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乌索库很快恢复了他往日威严的神态，他看着赶雪橇的这两个人，用审视的目光把他们打量了一下，然后尽力压下了火气，说道：“我当是谁赶的雪橇，原来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伊玛堪奈，还有我们这里数一数二的有名猎人——原来是你们父子二人!”说着，他把手里紧攥着的马鞭，随手在半空“啪”的狠狠甩了一下，他胯下的铁青色阉马也使劲地在雪地上踢踏着马蹄，极不耐烦地连喷着响鼻。
　　大概是因为刚才急匆匆地赶路，乌索库脸上的高颧骨被风雪刮得通红，两条粗眉上面也被口鼻呼出的热气，蒙上了两抹淡淡的白霜，不过看上去他却仍是往日那样一脸的骄矜。他看着尼果罗两人，脸上露出了一点阴鸷的笑容，又说道：“看这情形，你们父子是刚刚从山上回来的……嗯，冬猎结束了，你们满载而归了？”
　　希尔格没作应答，只是略略点下头，表示他们刚从山上回来。尼果罗端坐在雪橇上，他看不见刚才惊险的一幕，可是他能感觉到四周的气氛有些紧张。不过，他只是蹙紧了眉头坐在那里，并没有作声。
　　乌索库搭讪着说完话，他朝雪橇上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忽然惊诧地一愣，脱口说道：“好大的一头马夫卡，而且还是用激达一枪刺中咽喉要害的……”稍顿了顿，他随即有意识地略提高了些声音说，“好!好!技艺高超，胆量过人，了不起，了不起!年轻人，你为我的部落增了光添了彩，不愧是我的部落里一条汉子!”
　　乌索库嘴里夸奖着，可是他发现希尔格的脸上神情冷漠，而那个一向性情耿介的老头子尼果罗端坐在雪橇上，也是沉默不语没有应答，这让他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
　　乌索库的那个随从，骑的是一匹黑鬃牝马，同时还牵了匹肥壮白马，那白马的背上十分显眼地驮着两个装得鼓鼓的大搭裢。那匹白驮马大概是有些饿了，“嗒嗒”地独自走过来，它凑到雪橇跟前，毫不客气地伸头拨弄起雪橇上面的东西来。这一下可惹恼了“灰脖”，它回过身去，颈毛陡地竖起来，冲着那匹不识相的白马，它警告似的“汪汪”连吠了好几声，吓得那匹白马赶紧又退了回去。
　　乌索库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阵不自在，但是，他像一个胸有城府的人那样，对眼前的尴尬场面作出个并不介意的样子，他对面前的两个人说道：“这些年来，汉人摊派给我们赫哲人的捐税，实在是太多太重，大家的日子很难过。不过，今天看到你们父子俩冬猎满载而归，我是很高兴的。在眼下这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的年头，我是希望你们这些百姓们，都能年年渔猎丰收的。不是吗……好好，时候不早了，我们都得抓紧赶路，有些话还可以等回到岳洪再说。”
　　乌索库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他迅速收起了笑容，眼里重又露出平日的矜持和威严。只见他挥起马鞭，狠狠地朝坐骑抽了一鞭，那铁青色的阉马疼得一“激灵”，伸颈“咴咴”地叫了两声，撒开四蹄朝前方奔逸而去。那个随从跟在他身后，朝尼果罗父子两人瞪了一眼，悻悻地牵过了那匹驮着大搭裢的白马，也紧随其后而去。很快地那两人三马，便消逝在白茫茫的雪雾里了。
　　前方都是较为平坦的雪路，希尔格坐回到雪橇上。他从阿玛手里接过了长鞭，吆喝着狗群继续赶路。路上，尼果罗听着儿子讲述刚才的情形，看得出他对这次跟乌索库的相遇，感到并不愉快。不过，当他听到那匹白驮马的情形，他却不免有几分惊奇。
　　“怎么，他们还带着载重的马匹？驮着沉重的搭裢？”
　　“是啊，两个精致的搭裢里，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希尔格扬了一下长鞭，说，“看那样子，都是些贵重的物品……”
　　“带着很多贵重物品，来去又是这么匆忙——”尼果罗听着儿子的讲述，微微扬了下眉毛，他不明白这位哈拉达准备要去做什么。
　　“乌索库在这个时候出门，他是急着去哪里呢?刚才他险些落个人仰马翻!”希尔格想了想，像开玩笑似的又补了一句，“该不是还到依兰哈拉去朝觐吧?”
　　“如今已经改朝换代了，依兰哈拉那里早已时过境迁了……”尼果罗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孩子，你是知道的，原来的副都统衙门和那帮老爷们，现在是没有了，可如今不是又有了新衙门，又有了一帮新老爷了么？”
　　尼果罗父子一边说着话，一边赶着雪橇前行。
　　朝着道路尽头远远望去，舒穆鲁岳洪那黝黑的轮廓已经模糊可见了，临近中午一缕缕乳白色的炊烟也遥遥在望。猎人们在山上度过了漫长的冬天，现在狩猎生活结束了，而赫哲人的捕鱼生活，也就即将开始了。“回来了!尼果罗爷爷从大顶子山回来了!”
　　“希尔格叔叔猎到了一头马夫卡!”
　　“好大的马夫卡哪!”
　　“快去看呀!快去看呀!”
　　岳洪里的孩子们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在舒穆鲁岳洪传播开了。他们在弥漫着柴草和炊烟味的街头巷尾跑着、喊着，一张张小脸蛋激动得通红。他们相互兴奋地追逐着、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朝村口跑去看热闹。
　　这些天来，岳洪里的猎人们都陆陆续续下山回家了，他们每回来一拨人，都带回来让孩子们兴高采烈、甚至就连大人们都感到有兴趣的事情。比如说吧，有人用“苦力克衣（苦力克衣：赫哲语，一种捕鼠由鼠的工具。）”竟然捕到了一只大狼獾；有人在野猪出没的地方，下了一道“依哈特（依哈特：赫哲语，一种捕大野兽的刀具。）”，从早到晚地等啊等啊，足足等了三天三夜，结果怎么样呢？只等来了一只划开肚皮的小松鼠。嘿嘿，简直叫人笑疼了肚子。当然了，也有惊人的事情发生喽，比如芒格和巴托力两个年轻猎人吧，他们用“卡布卡那（卡布卡那：赫哲语，一种捕野兽的夹子。）”捉到了一条赤狐，正当他们两人要把那猎物从夹子上取下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有一只斑斓猛虎，就在几丈远的柞树林子里趴着哪。那一次要不是他们带的猎犬冲了上去，拼死拼活地拖住了那只猛虎，两个经验不足的额则（额则：赫哲语，叔叔。），可就要吃亏了……而这些猎人们的“动人”故事，就是首先被这帮孩子们传播到整个岳洪里去的。
　　赫哲民族是优秀的捕渔民族，同时也是出色的狩猎民族。民族的狩猎史十分悠久，并且在民族的发展史上，创造出了辉煌灿烂的狩猎文化。整个民族的狩猎经济发展程度之高，其发明创造出来的狩猎工具之完备，以及狩猎时间持续之久，在世界各民族发展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岳洪里的猎人们，在深山密林里呆了整整一个冬天，今天他们回来了。他们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山林里一个又一个好听的故事，惊险的故事，有趣的故事，多得都说不完。这些天来，让岳洪里的这帮孩子们听了，惊得瞪大了眼睛，喜得张大了嘴巴。可是，说起来，孩子们最最盼望的，还是尼果罗爷爷和希尔格叔叔回来，盼望着听听他们山林里的故事，看看他们都打回来了什么野物。这是因为，这父子两个人不仅是岳洪里的孩子们、也是乡亲们都喜爱的人。
　　尼果罗爷爷在岳洪里有很高的威望，孩子们都敬重这个虽然是个盲人，但却德高望重的老人。他说唱的伊玛堪，讲述的说胡力，吟唱的嫁令阔，教人们要勤劳勇敢不怕困难，要做一个真正的那尼傲。而希尔格叔叔则是远近闻名的渔猎人，他下江捕鱼熟稔水性，深谙鱼情；他上山打猎，懂得鸟语，能辨兽踪。更重要的是，希尔格叔叔勇敢正真，为人豪爽，热心助人。他们父子两人，还是在去年冬天下头场雪的时候，就离开岳洪上的山，现在听说他们回来了，孩子们谁不想争抢着去看他们哪，何况听说他们还猎到了一头那么大、那么吓人的大黑熊，光是这个消息，就足够让大家好奇得喘不过气来了。所以，现在岳洪里的孩子们哪能不“全员出动”，争抢着跑到村口去迎接他们呢!
　　不过，这个时候，在岳洪东半部的一条狭窄巷子里，在一座用土坯砌成的低矮土屋前，有一个手里拄着拐杖的老人，他正站在门前的土阶上，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佝偻着腰，伸着青筋暴暴的手遮在左眼眉上面，他眯缝着两只眼眼，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这些孩子跑去的背影。显然，他还不知道他那十二岁的孙子甘克，现在也在那群孩子们中间，跟小伙伴们一块跑着、尖声叫着，正朝着村口方向跑去。而他呢，却站在屋前的土阶上、木然地向那边张望着，呆呆地出着神，在等着他的小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