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3)

房元元似有所动，可还是冷眼看着。吴霞热辣辣地瞪了房元元一眼。姜敏镇定下来，便继续说道：“可看见无数不归家的孩子归了家，不上学的孩子去上学，能干事的青年开始自食其力，被社会认可、肯定，我们就打心眼儿里高兴，我们就觉得值！”她收拾着锦旗等，动作越来越快。
房元元终于坐不住了，走过去，从姜敏和沈惠枫手中接过东西，送到柜子里。姜敏和沈惠枫对看一眼，眼中都是希冀。
这时却有一个学生家长走进来问道：“请问这儿有个施老师吗？”吴霞快嘴接口：“有有有，进来坐。”又说：“不过老施病了，这两天没来。”家长失望地向女儿看看：“那她大概什么时候来呢？”不等吴霞回答便说：“这样好吧，我留个电话给您，施老师一来，您就通知我。”吴霞说：“行！”那家长边写电话边说：“上回她给丫头补习了两个月，物理成绩就上了十几名。”把号码递给吴霞：“您可千万别忘啦！拜托您了！”吴霞忙说：“哪儿的话！”她把送家长往门口送，险些儿与一对青年夫妻撞上。小夫妻俩手里还拎着东西。
沈惠枫第一个认出来说：“小丁！”小丁笑着说：“您还认得我！我当爸爸了……”吴霞忙问：“哟，男的女的？”小丁喜滋滋地说：“是女儿。我第一个就来给‘关工委’的同志报个喜，来给大家送点儿水果糖。”小丁的妻子一把一把地发糖，笑得既骄傲，又腼腆。
伍永祥说：“老婆讨到了，女儿也生了，也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赌钱了吧？”小丁脸上渗出一点红晕，说：“哪能啊？我成天跑运输，你们不信问她。”向他妻子一指。沈惠枫笑道：“我记得小丁的女朋友还是姜主任请婚介所给他介绍的，现在都添了千金了。”姜敏也十分欣慰：“是呵，真快。”吴霞提醒小丁两口子：“还不谢谢你俩的大媒。”小丁携着妻子的手向姜敏诚挚地说：“谢谢姜阿姨！”姜敏笑了：“既然叫阿姨，就不准这么客气。”她脸上泪痕才干，笑得不那么自然。电话响了，沈惠枫接起来说：“施老师不在，病了，哦，没事，过两天就能来了，你不用担心。不客气，都是为了孩子嘛！”
房元元看着、听着这一切，脸色终于松动了，不等任何人问他，忽然自己开口道：“我们初二发了一本教科书，《青春期常识》，当时好多人想看不敢看，我看了，他们笑我‘不学好’。”他这一说话，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姜敏、沈惠枫都静静地聆听。小丁和妻子悄悄向众人挥手，退出。房元元恍若不见，低低地说：“他们一笑，我反而想对着干，又因为好奇，我上过一次……色情网站。就有‘耳报神’向老师打我的小报告。老师在班会课上当众说我下流。我爸一听，连老师都骂我下流，哪还‘上流’得起来？一边给学校打招呼一边训了我大半个月。以后同学见到我就挤眉弄眼，各科老师都对我特别‘注意’……好不容易撑到初中毕业，我就不念了。哼，其实同学中也有人偷着上色情网站，当着老师的面骂我骂得最凶，虚伪！我就偏泡美眉，甩美眉——反正下流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我爸看看没了指望，也不大管我了。”
姜敏插口道：“你母亲呢？她虽然不跟你们一起生活，难道对你不闻不问吗？”房元元说：“她从小就不在。她……”他咬着牙笑道：“再婚了，跟我爸的朋友。”吴霞“啊”了一声。姜敏歉疚地说：“对不起！”房元元佯装轻松：“无所谓的，跟这种人较什么真儿？你们‘关工委’林主任只知道我妈不在我身边，可不知道她是干嘛去了——我爸好意思说吗？说我妈看上了他的朋友，主动勾搭人家，绝食、出走什么花样都使出来终于跟我爸离了婚？完全不顾还有个才几岁的儿子在那儿？像她这样当妈的，也算天下少有了。”顿了顿说：“所以我从小就觉得感情这东西靠不住，都是挂在嘴上的虚伪的谎言，说着好听而已。”
沈惠枫咳嗽了两声，慈祥地说：“也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哪！再说了，就是有人虚伪，你也不该拿自己赌气。就说你的老师，她方法虽然不对……”房元元说：“但出发点是好的。”与沈惠枫互相看看，忽然都笑了，虽然笑得都有点苦涩。吴霞和伍永祥也跟着不知所谓的笑起来。姜敏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同情，关切地看房元元。房元元抽抽鼻子，抿了抿嘴唇。
笑声渐停，室内的气氛有些凝滞。好在林建昌从院子里走了进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姜敏倒了开水递给他。林建昌喝了口茶，招呼大家道：“来来来，吃烧饼。小房也来一个，别拘束。老沈、老伍、老吴。”吴霞答应着来了，沈惠枫还在收拾奖章、明信片，伍永祥站在她旁边发呆。
林建昌说：“干嘛呢？”伍永祥说：“这柜子门好象松了，下午带个锒头来敲敲。”吴霞笑道：“老伍又要为人民作贡献了。”林建昌一笑，对姜敏说：“姜主任，怎么不来吃的？又不收你的钱。”姜敏正跟房元元轻声说话，听了便笑：“您刚才说‘老沈、老伍、老吴’，可没叫我。我不敢来。”林建昌笑说：“好，这回专程请你来吃。”姜敏拉拉房元元：“一块儿。”房元元迟疑了一下，伸手拿了个小的。
几个人边吃边聊。林建昌说：“每天经过那条内河，心里就发堵：简直不象样嘛！天一热就臭哄哄的，不知道环保工作怎么做的！”房元元冷笑说：“已经有进步了。”林建昌不懂：“进步？”房元元说：“以前是臭得不能闻，现在臭得能闻了。”吴霞“哧”的一笑。
电话一响，林建昌立即接了起来：“是的，怎么了？颜明……好的好的，明天我去一趟。”沈惠枫把最后一面小锦旗折好了塞到柜子里去，头也不回地问：“上哪儿去？”林建昌说：“北效的劳改农场。”房元元说：“颜明怎么了？”林建昌倒有点意外，问他说：“你认识他？”房元元点头：“他是我朋友。”林建昌说：“他没衣裳换了，他家里也不管他；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带点吃的去见见他，说是对他寒了心了。”房元元说：“这样做父母的才叫人寒心呢！”
沈惠枫本能地觉得是个机会，想了一想，便委婉地说：“小房，你呆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明天跟林主任一起去。颜明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你也比我们知道些。当然，那要你自己愿意，如果你不……”房元元说：“什么时候去？”


三

教室里，语文老师陆伟正在讲课。李彤却在笔记本上认真地画着一些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图案。同桌把头伸过来看，李彤推开他。同桌小声说：“两朵荷花，两个乌鸦。”李彤也小声说：“呸，是两朵并蒂莲，两个鸳……干嘛要告诉你？”那是一对鸳鸯。同桌奇怪地问：“什么叫并蒂莲？”李彤说：“我也是看的书上的。”
陆老师突然叫了李彤起来说：“李彤，请你告诉我们，‘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表达了诗人怎样的思想感情？”李彤站起，紧张地抠着课桌。同桌轻轻提醒：“悲愤，悲愤的感情。”李彤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说：“一种悲愤的情绪。”陆伟点头，进一步问道：“诗人悲什么，愤什么呢？”李彤吞吞吐吐地说：“他悲……悲……”同桌又提醒她：“人民的愚昧。”李彤发挥道：“他悲愤下层人民的愚昧和麻木不仁。”陆伟带着点笑意说：“坐下吧。你这种学习态度，作为班主任，我倒真要悲愤了。下课到办公室来一下。”
下了课，李彤磨磨蹭蹭走到办公室去。陆伟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他看了李彤一眼说：“你最近怎么了，神不守舍的？上课经常开小差，问题答得颠三倒四，作业也潦草。”李彤答不上来。陆伟说：“据其它各科老师反映，你差不多门门都这样。你一向是尖子生，还是副班长，从来不要老师烦心的。”李彤心虚地说：“我以后不了。”陆伟说：“课堂上我尽量不使你难堪，考卷上你可不能让我难堪。”
旁边桌上，另一位章老师章瑾兰说：“李彤，我现在虽然不教你了，可也当过你们初中的班主任。你跟陆老师、跟章老师说实话，到底为什么事分了心？”李彤说：“真的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事。”陆伟说：“没有原因的原因最难克服。你高二了，不用我们提醒，也知道应该抓紧。”
章瑾兰说：“你说心情不好，你还是学生，生活的压力一时还轮不到你来承受；像我们，难道一天到晚就没个烦心事？可是一上讲台，自然就要调整。人不能成为一个情绪动物，明白吗？”李彤说：“明白了。”又问：“章老师，你也心情不好吗？”陆伟听了微笑。
章瑾兰笑了笑：“你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语文课代表，再这样下去，可就谁也不能代表了。你关心老师，老师很高兴，但只有你成绩上去了，老师才会真高兴。”李彤点头说：“嗳。”又怯怯地问她：“您不高兴，是不是因为唐汉和……的事？”陆伟忙制止道：“李彤！”章瑾兰略带羞惭：“哦，也不全是……你们知道啦？”她笑了笑，朝陆伟说：“没事，你让她说，掩耳盗铃也没意思。”向李彤说：“老师的儿子腿有点问题，在工厂做工，被人家退回来了。”李彤说：“章老师，唐汉和应该属于特困青年，我听我妈讲过的。我妈就管这些事儿，我帮您问问她吧？”章瑾兰很意外，她知道姜敏是居委会主任，在她印象之中，居委会似乎不管这一类的事。
李彤见了她的神色，已知其意，解释说：“我妈还兼‘关工委’的委员。”章瑾兰考虑了一下才说：“‘关工委’？那……你问问，也好。”李彤欣喜地说：“嗳！”这一声倒是答得特别响亮。陆伟看着李彤，目光中不无赞赏。
章瑾兰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顺口说道：“其实晓玲也可以……”李彤没听清，问她：“章老师，您说什么？”章瑾兰忙说：“没什么，你去吧。”李彤朝陆伟看看。陆伟点头。李彤便出了办公室。陆伟清清楚楚看到李彤大松了一口气，还拿天蓝色小手绢擦擦额头的汗。这个小动作使他由衷地觉得学生的可爱。
章瑾兰却坐在办公桌后出神。曾几何时，唐正、章瑾兰、唐汉和、唐晓玲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虽然唐汉和是先天性残疾，四口人却还融洽和谐。自从唐晓玲性情大变，人人侧目，往日的温馨便再也不曾复现过。丈夫唐正痛心地问她：“我们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问了一遍又一遍，直问到她哭出声来，问到唐汉和一瘸一拐地来劝。
一杯茶搁在章瑾兰桌上。章瑾兰叹了口气，向桌前的陆伟说道：“谢谢！”陆伟善解人意地笑着，并不打听她在想些什么，只说：“章老师，该下班了。”

姜敏在非机动车道上骑着车，隔着护栏，一辆轿车始终努力与她平行。
手机响了，她拿出来听：“喂，哦，黄北明？是吗？就在我旁边？”忙朝左边看。车内的人向她挥了挥手。隔着车窗玻璃，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姜敏右手握手机，一手扶车，骑得别别扭扭的：“今天没应酬吗？我？我还好吧。那就这样……我得回家，嗯，给彤彤做饭。什么模范母亲？彤彤老怪我不关心她呢！不了，改天吧！明天也……没空。”她停了停说：“最近我比较忙。”就关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