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4)

轿车开走了。她没有再朝轿车看，脸上似喜似愁。
骑到十字路口，她停下来等了片刻。绿灯亮了，她和其他行人一样，忙忙越过十字路口，仿佛有什么事情急等着要办。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事，只是经过一家超市时才临时决定去给李彤买点东西。
从超市出来不久，天色就暗了。姜敏奋力蹬着自行车。车篓子里放满了牛奶、方便面等等食物。一人一车，身影很是寥落。忽然间整条路的路灯全亮了！一刹那间，这灿灿的光芒就照亮了她的心。姜敏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轻吁了一口气。明亮的街道下，她骑得十分轻松。


四

唐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章瑾兰坐在床边削苹果。唐晓玲犹豫着走来，叫了声“爸。”唐正不言语。唐晓玲又叫：“爸！”唐汉和进门，很明显地跛着，他的神情中有一种不自信的人所特有的瑟缩。他说：“晓玲，小点儿声，这是医院。”
唐晓玲看章瑾兰：“爸到底是怎么回事？”章瑾兰说：“他肝脏一向不好，不能动气。昨天知道你上了少年法庭……”唐晓玲说：“嗯，又是我不好。我这不是判了无罪了，不是没事了吗？”唐正没有睁眼，却开了口：“那是‘关工委’帮了忙。你有没有事，自己有数。”唐晓玲脸涨得通红：“我有什么事？我怎么就这么不招你待见？你一眼都不肯看我！”唐正不答。唐晓玲胸口剧烈的起伏，等了一会儿，见父亲始终不睬她，便站了起来。
章瑾兰忙拦住她问：“到哪儿去？”唐晓玲说：“找人疼我去。”章瑾兰说：“什么意思？”唐晓玲嘲弄地说：“没意思，放着一个大教授，一个语文特级教师，我要是搞什么句子含义，不成了班门弄斧吗？”章瑾兰说：“那么你现在准备住在哪里？你不是借住在朋友那儿吗？总不能把那边当成家。”唐晓玲说：“哦？你这算是关心我吗？算了吧，昨天在法庭上没看见你们的影儿，今天倒关心起我来啦？”
唐正说：“昨天我们丢不起这人！”唐晓玲语速很快地说：“那可不？我是个什么？还没成年呢，就浪着要嫁人，还挑了个不成器的，坏了你老唐家的门风！你登报跟我断绝关系好啦，界限划得清清的，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就当你们只生了哥哥一个，也比有我这么个破鞋女儿强啊！”章瑾兰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你……你……你都在说些什么？”唐晓玲忽然笑了：“没关系，等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找了工作,就不在你们跟前露面了，你们想气也气不起来了。这叫眼不见，心不烦。”
唐汉和轻声说道：“我知道昨天我们没去……那儿，是伤了你的心，可是你问问你自己，你的所作所为，就不伤我们的心吗？”唐晓玲说：“倒也说的是，有来有往，我伤伤你们，你们再伤伤我，两不亏欠。”唐汉和息事宁人地说：“晓玲你听话，凡事不要太任性，你为爸爸想想，你就知道昨天那种场合，他根本不能去。”唐晓玲质问道：“那你呢，哥哥？”她把“哥哥”二字咬得极重：“再混的混账，也有个老子娘、有个兄弟姐妹坐在那儿呢，我倒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章瑾兰劝道：“你先不要冲动，有什么，跟妈好好谈，啊？”唐晓玲略有点松动，站在那里没吭声。唐正气愤地说：“你还跟她浪费时间？她要干嘛你就随她去，横竖也是这么回事了！”
唐晓玲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僵了几秒钟，猛地站起来冲向门口。唐正低声但极严厉地说：“你走，你走了就别再回家！”唐晓玲也低声说：“我这就去跟朋友说，再不是什么借住了，是同她合租！我这就算死了。你趁心了吧——唐教授？！”唐正听到“唐教授”这称呼，不禁颤抖了一下。唐汉和还想再劝，唐晓玲已经掉头而去，甩上了门。
章瑾兰带着哭腔叫了声：“晓玲……”
唐晓玲从医院走廊里一掠而过，高跟鞋敲出一路急促。顾医生从一间病房里伸头张望，不满地摇摇头。
病房里，却是沈惠枫和她家的保姆小凡。沈惠枫说：“什么事？”顾医生转过头来说：“一个女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的人也是没一点公德心了，也不看看时候，也不看看地方，就这么砰砰嘭嘭地乱跑。”沈惠枫说：“不是唐晓玲吧？”顾医生说：“您认得她？”沈惠枫说：“我和林主任带她来看她爸爸的。”顾医生微带不屑：“又是个问题青年？”沈惠枫纠正他道：“别这么说，法庭都没判她有罪。”顾医生见沈惠枫不快，忙说：“是的。”又岔开话题说：“罗院长好几天没见到您了。”沈惠枫说：“我最近很忙，今天正好带唐晓玲来医院看她爸爸，就过来瞧瞧。”顿了顿，凄然一笑，看着病床：“老罗要是看得见我，那倒好了！”病床上躺着昏睡数年的罗院长，她的丈夫。
林建昌进来，看了一眼罗院长。沈惠枫说：“你药拿好啦？”林建昌点头：“也是维持现状罢了。我这白内障不是眼药水滴得好的。”顾医生建议道：“其实动个手术还彻底些。”林建昌用力挥了挥手：“不用，那得多少日子不能做事，还不一定除得了根。”顾医生笑着说：“可是……”沈惠枫说：“你随他去吧，多少年的老顽固，他肯听人劝他也不是林建昌了！”又向林建昌说：“走吧，早点回去，明天你还得陪房元元去看颜明呢！”
第二天，在江心市北郊劳改农场门外，一辆车停了下来。车上，林建昌侧头看了看房元元。房元元竭力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脸色微微发白。
进了大门，林建昌和房元元下车，驾驶员自去倒车。只见剃着光头、身穿灰色劳改服的一队犯人在管教的监督下走过，大部分人和房元元年纪差不多大。
房元元紧紧握着拳头，眼睛只朝地面上看。林建昌故作随意地说：“今天我们是来看你朋友的，又不是你自己来改造的，紧张什么？”房元元抿了抿嘴唇，没吱声。
一个干部装束的人迎上来，与林建昌握手，也和房元元握了握手，显然事先就联系好了。他在前面引路，同时与林建昌交谈，房元元跟随在后。林建昌把手上的两包衣物随手递给房元元。
来到接见室里，林建昌拍拍房元元的肩膀，就和干部谈话去了。房元元慢慢走到左起第二个位子坐下，过了一会，颜明无精打采地来到了他对面。隔着一层厚实的玻璃，房元元拿起通话器与颜明通话。一格一格，有好几名犯人在与他们的亲朋讲话。看守在近入口处笔直地站着，室内满是森严与哀伤。颜明的服装与别的犯人一样，脸色非常憔悴。
房元元把衣服和吃食放在一边，半晌才说：“你现在……怎么样？”颜明难过地吸了吸鼻子：“还能怎么样呢？”房元元说：“你以前嘴那么刁，那么偏食，牢里的伙食哪能吃得惯呢？”颜明苦笑了一下：“还有什么惯不惯的？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敢挑吗？”房元元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林主任听说你家里人不来看你，就带了点东西来。我知道你的口味，挑了几袋牛肉干和五香豆腐干来。”颜明说：“谢谢！”又重复一遍：“谢谢你！”突然流起泪来。房元元望着他，张了张嘴，没讲话。
颜明哭了一会儿，似乎心里舒服了些，才轻轻地说：“元元，我嫉妒你，嫉妒死了！你不晓得，能天天看到太阳，尽情呼吸自由的空气，想上哪儿上哪儿，是一件多好的事！”他哭得更伤心了：“我……我要是没坐牢，我不知道逛商店、看电影就是最大的幸福。”他激动得撞着玻璃，“砰砰”有声。房元元不由得往后让了一让。
看守喝道：“怎么回事？那边？”
房元元说：“你冷静点吧，不然没得谈了！”颜明拿袖子擦擦眼泪。房元元慢慢地说：“都是我害了你。”颜明惊愕地说：“你？”房元元点头：“我。你是看了黄碟，才强……奸女同学的吧？”颜明说：“那关你什么事？”房元元说：“我判了缓刑，就在前天。我卖碟，还赚了点钱，还以为我比人家有性格。”颜明擦干眼泪，轻声说：“别傻了，我看的碟又不是你卖的。”房元元说：“有什么区别？没区别。”顿了顿说：“我干了件龌龊事。”
颜明不大理解地望着他说：“真不关你的事。你肯来看我，又带牛肉干来，已经很好了！”房元元瞧着他，嘴角浮起一丝怜悯的微笑。
从接见室里一出来，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房元元便深深吸了口气。林建昌正在外面等他，见了他，招招手。房元元跑过去，跟着林建昌和那位干部往回走。
管教干部把二人送到门外，边送林、房二人上车边说着：“今天还叫你们特意跑了一趟。”房元元诚恳地说：“没什么，我要谢谢您！”管教干部说：“谢我干什么？林主任退了休不在家里享清福，整天为你们跑东跑西，你该谢谢他。”房元元正要说话，林建昌一摆手说：“不用不用，客气话不说了，我还得给人家还车呢！人家卖我的老面子，我可不能刘备借荆州，误了人家的事。”
上了车，林建昌说：“回去给你爸赔个话，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啊？”房元元应了一声。林建昌说：“还有，你这么逛来逛去也不是事，你想继续上学啊还是……”房元元说：“我不上学！”他意识到自己不大礼貌，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些说：“我去找工作。”林建昌说：“也好。等你安定下来，想念书的时候再深造吧。现在成人考试、自考很多，条条大道通罗马。”
汽车在公路上疾弛，公路笔直地通向远方。

“关工委”办公室里，只有沈惠枫、姜敏两人。姜敏随口问：“老伍呢？”沈惠枫笑：“大概是为修桌子做准备工作去了。老吴又去收毛线了。”姜敏也笑了：“老吴再这样下去，怕要改行了。人家不了解情况的，不知道以为她是做什么的呢。”
沈惠枫笑了笑说：“我眼皮子跳。”姜敏说：“您心里跳得更厉害。”沈惠枫老实承认：“可不？好不容易把房元元给说动了，又是老林亲自出马，再不灵可就计穷了。”姜敏说：“您放心吧，我估摸着总有七、八成把握。”沈惠枫叹了口气：“房元元这样的小年青最叫人不放心。可以说是徘徊在悬崖边上，不，是在悬崖边的钢丝上。拉他他还往前挣扎——拉得动呢就迷途知返，说不定以后就有大出息；拉不动呢，那就掉下去了，谁也救不了他。”她摸摸眼皮：“还跳！姜主任，是左眼跳有祸还是右眼跳有祸？”姜敏一笑：“您是老干部了，也信那些？”沈惠枫有些惭愧地笑着：“不踏实，心里不踏实啊。”姜敏劝她说：“咱们关心归关心，您的年纪放在这儿，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别老跟打仗似的。”
正在这里说着，林建昌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姜敏和沈惠枫急忙迎上。姜敏说：“林主任回来啦？”沈惠枫却说：“怎么样老林？情况怎么样？”林建昌有意卖关子说：“哎哎，总该让人喝口水吧？”姜敏忙倒来一杯温开水。林建昌一口饮尽，看看着急地围在左右的沈、姜二人，笑了：“看来是有效果，肯跟父母道歉，也肯找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