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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作品名称:山路弯弯      作者:延河水      发布时间:2019-06-02 10:58:23      字数:5402

  夏收开始了。村里除过村长赖虎仍旧端着他那被烟火熏烤的黑不溜秋的茶缸子,悠闲地坐在硷畔上那棵洋槐树下的碾盘上,一边喝着浓浓的茶水,一边腾云驾雾地吐着白色的烟雾;欣赏着村里那些男男女女在火烧火燎的太阳下,挑着或者是背着金黄色沉甸甸的麦捆子,从四面的山上下来,进出在村中的麦场上的景致。好像夏收再忙碌,对他赖虎来说都是一样的闲,原因是他根本就不需要种地,照样吃得上饭,而且比村里任何一家人都吃得美气。
  这天早饭刚过,火辣辣的太阳就高高地挂在了天空,将她那特有的剧烈热能照射在大地上,蒸发出腾腾而起的热气来,使人感到火烧火燎地难受。山野里的那些野兔等动物都藏在了阴凉的地方不敢露头了,那些鸟雀们也都隐藏在浓密的树杈之间纳凉;而村里那些鸡鸭,也不像往日那样在村中到处游走着觅食,而是在树荫的阴凉处,就地用爪子刨出土窝,然后卧在土窝里纳凉。尤其是那些狗们,懒懒地卧在阴凉的树阴下,长长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一个劲儿地哈着热气;无论村里发生什么事儿,都不再关它们的事儿了。然而,在如此炎热的天地里,只有勤劳的人们却不敢怠慢,因为麦子成熟了。山洼上到处可看到成熟的麦子,如同金黄的波浪一般,在山间晃动着骄傲的头颅,等待着人们将它们收回去。
  是的。从古至今,农村就有“谷黄米黄,秀女下床”和“麦子成熟,龙口夺食”等谚语。因此,无论天气有多炎热,阳光有多毒辣,辛劳的人们从不敢稍有松懈和怠慢,连中午都不歇息地抢收着麦子。况且,俗话说:夏天的天,女人的脸,说变就变。事实就是如此,夏天的天气变化多端,本来还是万里无云,晴空如洗,烈日炎炎;可只一忽儿就会变得乌云满天,狂风大作,瓢泼似的大雨劈头盖脑地砸下来。所以,农村人常说:天变一时声。可想而知,这天气的变化是何等之快了。
  榆树坪村和其他村一样,人们都忙碌着收割各自承包地里的麦子。不同的是,别的村子收麦时人们要比榆树坪村人们收麦轻松些,因为他们村往回拿收割下的麦子可以用拉拉车(方言,即架子车)往回拉,而榆树坪村的人们却只能背着或者挑着麦捆儿穿梭在那条弯弯曲曲陡峭的黄土小路上往回拿。所以,榆树坪村的人们不怕割麦子,就怕往回拿麦子。因了这个缘由,榆树坪村的人们收麦要比其他村子收麦的人们多遭受一份苦罪。无论男女,到麦子收割完毕之后,每个人身上就像蛇蜕皮一般,都会脱几层皮。
  现在,山野四处都有割麦子的男女老少。他们有的人光着脊背猫着腰割麦,黝黑地脊背上的汗珠儿,晶晶亮亮地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淌着。有的人穿着薄薄的白汗衫也被汗水浸得湿溜溜的,捎一用力就能拧出一大堆水来,致使白色的汗衫儿都失去了应有的颜色。而每个人脖项里搭的白色羊肚子毛巾也早已成了黑色。
  那些女人家,虽然头上戴着草帽或者是遮阳帽,但那黝黑的眉脸上,汗水还是不住地滴淌在脚下热烘烘的黄土里;其单薄的衣衫自然而然地紧紧地粘贴在她们的肌肤上,分不清了颜色,唯有胸前的那双奶子显得更为凸出和尖挺,无不显现出她们固有的原始本色和体质。这种本色和体质,更迷人,也更有诱惑力。
  那条蜿蜒的黄土小路上,来来往往,穿梭着挑着麦捆的男人或者背着麦捆的婆姨。使蜿蜒的小路,如同一条吞噬了许多食物的蛇一般,在毒辣辣的阳光照射下,蠕蠕动动,似乎很吃力。本来是一条硬梆梆的小土路,尔格被割麦子的人们给踩踏得尘土飞扬。崖上居住的那些灰鸽子或者是红嘴鸦雀们,也被来往过多的人们给搅扰得藏在窝巢里不敢路面了。只听见那些野生的灰鸽子在窝巢里“咕咕”地鸣叫,大有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感受。
  就在全村人都忙忙碌碌地割麦子的时候,赖虎仍旧是四平八稳地坐在自家硷畔上那棵洋槐树下的碾盘上,叼着香烟有滋有味地抽着;或者慢慢地喝一口茶水,再眯缝起双眼品品。按他的说辞,人都骂我是懒怂,懒怂就懒怂吧;我再懒,一天白面馍馍、猪肉片子、羊肉块子吃得不断,比他整天日死没活地在土疙瘩林里掏挖的勤快人还要吃得美哩。要我种地,这辈子是种过去了。何必要日死没活地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地忙活,总有老人家(即,百元大钞)给咱换东西吃喝哩,我怕毬个盛?尔格这社会,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虽说我赖虎不算是胆大的人,但比起村里那些蚩脑怂胆大的多。人常说,心强命不强,屁股蛋上吊个小溜匠。看他旺财,一天没明没黑地在地里挣命的忙活,婆姨死了,妈妈又成了个死了没埋的瘫瘫子,仍然是穷毬地打得炕板石响的光景。我不种一䦆头地,照样该吃盛就是盛,该穿盛就穿盛。都说城里人风光,我赖虎和城里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赖虎如此想,也如此做。所以,尔格的大忙季节,村里人都是起早贪黑、汗流浃背地割麦子,他却悠闲地坐在树阴下抽着烟喝着茶。偶尔间,心情好了,还会扯开他那粗喉咙大嗓子大呐二喊般地唱段信天游——
  提起搭伙计心里不耐烦。
  头一个小伙计搭的小燕青
  他的心肠好搭了三年整。
  二一个搭伙计搭的王万山
  王万山好人才搭了四年整。
  这人真命短活到二十三
  气的贵姐我哭了多半年。
  三一个搭伙计名叫李德才
  半年处得好交情一走再没来。
  自从他走后妹妹得了病
  肚里一圪塔痛到心门门。
  ……
  当然,在这抢收的大忙时季,最苦最忙的要算是旺财了。他每天都是在夜晚三四点起赶到地里割麦子,割到上午十点左右之后的麦子,挑上一担麦子赶回家,给妈妈做得吃毕饭和药;搀扶着妈妈拉完屎尿之后,就又到地里去往回挑割下的麦子或者割麦子。午饭毕了之后,再把妈妈侍奉好,才能动身赶往地里去。
  如此这样,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地割了两天麦子后,黑娃子妈妈刘爱英主动到他家来,帮他做饭和照护妈妈了。这让旺财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对刘爱英的感激。
  也许是刘爱英代替旺财照顾了瘫痪的妈妈,使旺财一个人硬是把自家的麦子就要快收割完了的时候,哥哥旺福和水生,以及揽工回家来收麦子的安存收割完各自家的麦子后,都来帮旺财收割麦子,所以,旺财就显得轻松了好多。刘爱英既帮旺财做饭又照护着旺财妈妈,使旺财就不用担心妈妈因自己割麦子忙而饿肚子,最主要的是不用担心自己做的饭不合哥哥旺福和安存及水生的口味了。
  四个人一起割麦子就快了好多,快到了早饭的时候,安存和水生及旺福继续割着麦子,旺财则是挑上一担麦子赶回家来给旺福、安存和水生拿早饭。当然,旺财不仅是要给旺福、安存和水生拿早饭,主要的还是要赶回家来伺候妈妈拉屎拉尿和吃药。因此,他回到家里,狼吞虎咽般吃了饭后,照护着妈妈方便毕和吃过药,才拿上刘爱英给旺福、安存和水生拾掇好的饭菜筐子,急匆匆地赶往麦地里去。让旺福、安存和水生吃早饭,他却不因上山熬累而歇息,而是猫下腰身割着麦子。
  对于黑娃子妈妈刘爱英到家来做饭和照护自己的事情,旺财妈妈心里明白,这是旺财儿近一两年来给她担水劈柴禾换来的情节。旺财儿一个人割麦子既慢又熬累,这天气说变一时声,麦子割不回来,就会被雨水给糟蹋了。旺财儿再累再忙也不忘要给刘爱英担水劈柴,刘爱英当然懂得这个情分的。虽然黑娃子说要给旺财儿钱,可旺财儿硬是不要,这就更让刘爱英不得不在这大忙的时候来帮忙了。
  不管怎样,旺财妈妈心里很是高兴,每到吃了晚饭后,她总让旺财送刘爱英回家去。在刘爱英帮忙下,自家的麦子也收割的差不多了;尔格又有大儿子旺福和安存、水生帮着往回割麦子,实实是好事情。可自己动弹不了无法做饭,多亏了刘爱英帮忙做饭了,今年割麦子黑娃子妈妈确实是给自己家帮大忙了。旺财妈妈想到这些,心情格外的好起来,每天吃过饭和药之后,总是和刘爱英有说有笑地拉着闲话,倒也感觉不出寂寞来。
  其实,刘爱英心里明白,自己虽说比旺财妈妈的年纪小十七八岁,但说叫她照护一个瘫在炕上动弹不得的病人实在是不意愿。整天闻着能够熏死人的药味儿,还要像伺候老人一般地给瘫子接屎接尿,真不是人干的事情。要不是自己念在这两年旺财给自己担水劈柴的情分,以及每年旺财都会给自己新麦子吃的话,自己才懒得到这么一个臭烘烘的窑里来哩。不管咋说,自己就忍着吧,反正时日不多,麦子收完了后,自己就不用再照护这半死不活的人了。
  说心里话,像旺财妈妈这样的瘫瘫子,还不如快点儿死了,自己既不用再受罪了不说,也让儿女们能够早日轻松活泛起来。尤其是旺财这娃,着实让人心疼。不过,旺财妈妈还是蛮有福气的,有旺财这么个孝顺的儿子,要是没有的话保不准她早就死得化灰了。
  想起旺财来,刘爱英的心里不由地升起一股怜悯和疼惜,她不知道这是为盛,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是可怜、心疼着苦命的旺财。不管怎样,也不能让这个躺在炕上动弹不了的瘫瘫子看出什么来,更不能让像榆木疙瘩似的旺财看出端倪来。这一点,她是把握得很严实,也很有分寸。想到这里,黑娃子妈妈刘爱英泰然了。因此,刘爱英仍然和平时的她一样,与村里人或者是和旺财妈妈说笑,刘爱英都会不露一丝痕迹出来,所以,一天说说笑笑,倒也觉得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很快。
  麦子收割完后,旺财那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了下来,他心里很感激哥哥旺福、安存、水生和黑娃子妈妈刘爱英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帮忙收割麦子和刘爱英帮着做饭照护妈妈的话,他尔格还在山上割着麦子。尔格他的心情格外地好,干什么都觉得轻松愉快了。他把割麦时换下的脏衣裳和妈妈的脏衣裳收拢在一起,拿到村前的咽屈河岸边来,蹲下身子洗着衣裳。
  旺财将洗好的衣裳拿回家来,一件一件地把衣裳晾晒在院子里的一根铁丝上,然后看了看天。天空上的太阳悬挂在正中央,那直射的光芒更加毒辣刺眼。他回到窑里,喝了一瓢凉水,动手做起了午饭……
  后晌,旺财吆喝着两头黄牛掂着锄头赶往地里,放下锄头,将两头黄牛吆喝进石咀渠里去。他将两头黄牛赶到青草最旺盛的一处洼地里,用加长的绳索拴好之后,才听见半山洼上有“咩咩——”的羊叫声。他抬眼望去,看见安存婆姨红红坐在一颗歪脖子杜梨树下乘凉,手中拿着一顶粉红色的遮阳帽一下一下地扇着凉风;而羊群却像撒在山洼上那些青草间的云团一般,黑白相间,有扬起头“咩咩”地叫唤着望向树阴下的主人,恰似在恳求主人也想到树阴下纳凉一般;又像是在招呼同伴或者是在呼唤自己的子女们,它这里的青草最旺最嫩快来吃,有的却将头没入青草里啃吃着。
  也许是羊的叫声影响了刚拴在草地里的两头牛,使两头黄牛也扬起头来“哞哞”地叫着,与山羊的叫唤声和在一起,像似老熟人一般相互打着招呼,又像一首欢快愉悦的合奏曲调,在火烧火燎的炎炎阳光下的荒草洼里。此起彼伏地叫唤着,挑逗地捱娃娃不断地应和着“咩咩”和“哞——哞——”的叫声,在沟渠的上空盘旋着,显得美妙动听。
  旺财回转身子,走出石咀渠,来到自家的花生地里,拿起锄头锄起了花生地里长出来的野草。直到太阳落尽天气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拦羊的安存婆姨红红才赶着羊群和两头黄牛从石咀渠里走了出来。旺财立马从地里赶上前去,一边吆喝着羊和牛往回走,一边和红红啦着闲话。
  旺财微笑着说:“安存帮我割了几天麦子,我真不晓得该咋么谢承你们了。”
  “邻里邻居的人,谁不帮谁呀?有盛谢承的。再不要说这种话了,安存揽工不在的时候,我叫你弄盛你不也给我家弄嘛,还说盛谢承哩。”
  “可我心里……”旺财没说完,红红就抢着说:“我晓得你要说盛。没事的。盛事都是我说了算,安存他只能听我的。噢,黑里没事了就来串门,解解心焦,总比你一个人憨待在窑里要好些。”
  “黑里我把该拾掇的弄毕就有时候了,村里人大都睡觉了,我还串盛门子哩,再说也熬累的想睡觉了。”
  “其实我黑里常常睡的迟,想串门的话你就到我家来串。安存不揽工时还好,还有个啦话的。尔格安存揽工一走,娃们又念着书,家里就静悄悄的没个啦话的。早了也睡不着,一个人怪孤单的。这一个人的日子真真是不好过哩,白天还行,最难熬的是黑里。”
  “可你一天价爬山溜洼地拦羊够熬累的了,我咋好……”红红打断旺财的话:“习惯了,也觉不得熬累。再说早了也睡不着,一个人跟憨憨一样等着喂几回骡子真难熬,有个人一起啦啦话还好些。”红红说完,也不等旺财再说话,就追赶前边走了的羊群了。旺财看了看红红走去的背影之后,也吆喝着两头黄牛向回走去。
  夜幕降临了,天气虽然没有白天那么炎热火辣,但仍然是闷热的让人难受。吃过晚饭的人们,感觉窑内闷热的无法入睡,都坐在自家院外的树下,趁着夜空里那轮明晃晃的月光闲谝。轻微的夜风吹过,让人感觉稍有凉意,但仍驱赶不走白天所遗留下来的余热。
  旺财吃过饭,把一切拾掇停当,从窑里出来,给两头黄牛倒上草料之后,走出院子,来到硷畔上。突然间,他看见水生向村子里走去。心想:这家伙到村里去干盛?会不会又是去耍牌?旺财坐了下来,自卷了支旱烟卷,点着火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来。此时的他,感觉浑身很轻松,也很凉爽。他望着月光下远处山梁山洼的笼廓,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说清道明的暗流来。这股暗流在他的胸部里不断地向上涌动着,他明白,自从春种之后,这股暗流不时地会在自己胸中升腾涌动;尤其是在夜间,经常是搅扰的他心神不安。他抽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扔在脚下,向四周看了看,站起身来,转身向院子里走去。
  旺财先到牛棚里看了下,见倒上的草料已被两头黄牛快吃光了,又给牛槽里添了些草料,才回到窑里。喝了几口凉水,一股冰凉便侵入心胸,才觉得胸中那团火得到了抑制。于是,他上了炕,拿起炕上那几张被他看了许多遍的旧报纸,静静地看了起来。如此以来,他胸中的那团火渐渐地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昏昏沉沉想睡的感觉,不由地打了两声呵欠。
  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溜下炕来,出门来到妈妈的窑里,搀扶着妈妈方便之后,又照护着妈妈睡下,才出了妈妈的窑洞。抬眼看了看天幕上已向西移去的月亮,又给两头黄牛添加好草料,然后回到窑里,脱掉衣裳,睡入了梦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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