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生日哭宴

　　儿子峥峥放假回来了，带回来一些好吃的东西，大多都是北京小吃特产，糕点，全聚德烤鸭等。他给外婆外爷送一些，又给爷爷奶奶分点儿，他回来后看到奶奶躺在床上，拉着奶奶的手问长问短。奶奶乐呵呵地笑着，也有说不完的话，奶孙俩在卧室里聊了很长时间。
　　峥峥拿出他带回来的小吃递到爷爷手里，爷爷咧开嘴笑得很开心。这爷爷看到孙子格外激动，一个劲地看着孙子“呵呵呵呵”笑，没想到又笑出眼泪了，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笑了很长时间。他孙子见到这一现状很害怕，赶紧看着我低声问：“妈！我爷这是咋了？一笑起来不停止！”
　　“他现在就是一激动就控制不了自己情绪，还是脑子有点迟钝。”我也低声说着。
　　公公现在就是大脑有问题，一激动要么哭个不停，要么笑着不停，现状很让人担忧，尽管药物还在不断变更。
　　临近年关，行情送礼特别多，朋友亲戚家喜事较多。这不这腊月里都已经送了四份礼了。今天川子回来说这几天还要送两个礼，都是朋友孩子结婚。一个是腊月二十，一个是腊月二十六。
　　“老家也来信了，需要送礼，说十九让你回去，慧子的儿子要结婚。”婆婆在卧室里大声对他儿子说着。
　　“不光十九要去送礼，二十、二十六还有两个礼要送！”川子补充道。
　　“现在送礼已经不是三百两百了，情分浓点基本上都是五百一千的，哎！现在的孩子少，父母都非常爱孩子，从出生，周岁过生日，十二岁开锁，考大学升学宴，结婚，都需要去庆贺。现在还有不识趣的人，离婚了再婚也要通知你，继子继女过生日，结婚，等等也会通知你。”我实在有点招架不住这些礼数了。
　　“你还不知道呢！单位里老谋光他儿子就让我们给他送了八回礼。他儿子第一次结婚我们都去送礼，后来他生个孙子送礼，孙子过生日送礼，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后来儿子又离婚，再结婚又去通知我们去送礼，又生孙子送礼，孙子过生日送礼，二胎孙子出生送礼，又过生日送礼。哎呀！他一个儿子八次给他上礼，没办法啊！”丈夫川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礼。
　　正在这时，公公慢慢起身一颠一颠挪着碎步往东间走去，他坐到婆婆的床边默不作声，面色凝重。婆婆问道：“你咋了？你来这里干啥？”
　　公公看了看老伴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指了指墙上的日历，嗯了一声，然后说：“明天……”
　　婆婆忽然想起了明天是公公的生日，就赶紧对他说：“哦！想起来了，明天是你生日。这些天住院，都忘了日期了！明天给你过生日，我们记着，明天包饺子！”
　　的确我们这两天竟然忘了这个日期。前几天我们还在记着，这些天忙来忙去，只记着阳历，忘了阴历了，幸亏还没到时间呢！我在客厅赶紧大声说：“我们在记着呢！放心明天我们包饺子，请我爹妈也过来给你庆祝生日。”
　　给老人过生日的事，在城市里人们很看中此事，有的家庭子女多，每逢父母生日就会搞的很隆重。这些农村出来的父母一般都不刻意去过生日，大都是遇到找时间随便庆贺一下，要是生日期间子女们都很忙就不再刻意精心去过生日。所以我们的父母都不在乎过生日。
　　“你咋哭了，哭啥里！明天是你七十九岁生日，都说了一定给你过生日，你别哭！”婆婆在里屋大声呵斥着，又安慰着公公。
　　他们说话我们在客厅里听得一清二楚，公公的哭声由开始的鼓憋无声变得喘气沙哑，那声音虽然很低沉，我们静心听还是听得很清楚，那哭声像是在绝境中的呜咽，又像在与病魔较量时做的惶恐求饶。
　　川子心情很沉重，他意识到，他爸肯定心里有压力，觉得这个生日带个“9”字，农村老人都不喜欢过带“9”的生日，认为是个关口不够吉利，很介乎这个生日。
　　我和川子赶紧走进里屋去看，看见老人正哭得像个泪人，脸色通红，他抬起左臂用袖子擦着眼泪。他看见我们进去，就用左手摆摆，摇摇头，嘴里低声说：“不不……不过！”
　　房间里立刻布满了忧伤的气氛，婆婆眼睛里也有湿润的东西。他们都有诸多复杂的情绪，似乎都明白对方的内心，这两个渐入暮年的老人，一个佝偻着身子坐着，一个蓬头衰面地躺着，都在害怕着什么，又都在相互鼓励。
　　“咋你不想过生日，怕死？你都快八十岁了还怕啥！你别往坏处想，明天该好好给你过个生日，七十九不吉利的数字，不是七十九岁，是八十岁，冲冲咱们的晦气，到了明年你的病就会好了！”婆婆半开玩笑地哄他开心点，他终于不再哭了，看着地面低头不语。
　　“明天我早点下班，我去弄几个菜，把我爹妈也喊来，你们尽管休息好，别操心了哦！”
　　“你上你的班，不用急于回来，我明天不上班，专门在家做饭，你们都别管！”川子拉起他爸的手，“爸，饭好了！咱们都去客厅吃饭！明天一定给你过八十岁生日，什么都别怕！”
　　院里总是那么冷寂无声，寒冷更是给漆黑的冬夜笼罩上了一层沉重的铁甲。对面超市高层楼顶的霓虹灯在黑色夜空里拼命闪烁，旁边的KTV的唱歌声吵闹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早饭后，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妈！中午你和我爹过来吃饭，今天是我公公的生日，咱们一起吃个饭！”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们不去了，你们好好给他过生日，我中午还要卖东西呢！我车上还有一些货底没有卖完，这快过年了，我想把它除蹬除蹬算了！母亲以为我是出于礼节才请他们二老来的，就赶紧拒绝了，况且母亲就是很在意她的货物没有卖完。
　　我的父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也是从来不刻意去记得自己的生日，都是空闲时间想起来了才去过生日。即便过生日也是在家里很简单，象征性地过一下就可，买个烤鸭，烧鸡，包顿饺子就可以，没有排场隆重之说。
　　“妈！你们就过来吧！不耽误你卖东西，你只需要到中午顺着公园的路，还能边走边卖东西，车子到我婆婆家门口放着就行，吃完饭你还可以再推着出去卖东西，基本不耽误你经营啊！”我极力劝说着母亲能够来吃饭，“妈！你知道嘛，今天是孩子他爷七十九岁生日，我们前些天还在记着，这两天一忙起来竟然到昨天才想起来，他老人家昨天也想起自己的生日，哭得很伤心啊！他似乎对于今年这个七十九岁生日很是介意，所以你和我爹中午过来一起给老人家庆贺一下，调节一下气氛，也算是冲冲他这一年的晦气吧！好吗？”
　　母亲一听我这样说，就赶紧爽快地答应了：“哦！明天是老头儿生日？照你这样一说，那好，我们明天中午一定去，让你爹早点去，我到十一点半开始推上车子往那里走，放心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中午我下班后直接去了婆婆家中，大老远我就看见母亲的杂货车停放在门口，车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货物，鞋垫，棉袜，袖头，帽子，口罩耳护之类的。进屋后我取下围巾，头盔，看见川子已经把菜端到桌上了，父亲和母亲都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正好你也下班了，赶紧来吃！”母亲赶紧招呼我坐下。
　　“怎么姐没回来？”我看到姑姐没有在家里就问川子。
　　“她正好今天店里有急事，打电话说实在脱不开身回来！中午不回来算了，下午下班就会回来了！我们把饺子留下晚上给她吃！”川子一边在厨房里忙着一边回答。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明媚，天空出现了少有的蓝，院子里的扇子树，桂花树在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馈赠。温暖的阳光斜射进客厅门里，白亮白亮的地板反射的阳光照到每个人的脸上，整个客厅亮得出奇。
　　婆婆也勉强下床坐在桌子边，医生告诉她尽量站着吃饭，不能久坐。公公坐在他经常坐的地方，桌子也是靠近他坐的地方放置着。桌上有儿子从北京带回来的全聚德烤鸭，烧鸡，川子又从超市买回来带鱼，猪蹄等。公公牙齿不好所以这些东西他基本不吃，况且他不爱吃咸的东西。
　　川子把熟透了的鸡肉塞给他一口，又把豆腐叨进他的勺子里。川子陪着我父亲喝了两杯酒，然后饺子端上来，父亲说他不吃饺子，喝点酒吃点菜就饱了。母亲一般不叨菜，她很喜欢吃饺子。
　　“这外面卖的饺子叶，都不好，都不如自己在家里压面机上轧的叶劲道，外面的不知道掺兑了什么东西，稍微煮一下就烂了，饺子里面进了许多水。我要是想吃饺子一般都在家里自己轧饺子叶吃！不过今中午的饺子叶还可以，没有几个烂的。”母亲平时最喜爱吃饺子，她总能富有经验地总结着。
　　没想到父亲很激动，他坐在公公旁边，一会儿给他亲家叨鸡肉，一会儿又叨饺子：“亲家，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咱们都多吃点儿，你想吃啥清吃了！”
　　父亲喝了两杯酒后又激动了，又要打开话匣子了，他放下筷子闭着眼睛，神情凝重，又说了一番他个人独创总结出来的，看似富有深奥哲理的话：“今年你爸七十九岁了，农村人都不愿说七十九，都直接说是八十岁了。其实七十九这个生日也不必避讳什么，必须认真过，我认为是个好数字，‘九’是天长地久，长久长寿的意思。明年八十岁更应该隆重过，祝祝寿，老人要是过了八十岁，以后身体会越来越棒！”
　　大家都在吃菜，忽然父亲睁开眼睛了，他急忙转身朝向他亲家，用极其认真的口音说：“亲家，你今年灾性大，不过都已经过去了，这一年都过完了，往后肯定身体会越来越好。不知你能不能记起来罗正鸣，他今年都九十多岁了，身体还是可精神，还能单独做饭吃，闲了都在公园里玩，比我这朽人强多了。他二十年前患了重病糖尿病，心脏病等，差点死了。没想到心脏做了瓣膜手术，后来注意锻炼保养，人家又活了将近二十年。这老年人不要怕生病，只要大灾大难一过，以后就会越来越好！亲家啊！你肯定还能活个二十年不止啊！”
　　看得出父亲这话说得很小心，仿佛每说一句都要思考一番似的吧！生怕自己说得不漂亮，又不着调了，惹他亲家不快。公公微微抬起头盯着父亲的嘴巴，略带微笑，听得很仔细，点点头似乎想起了那个罗正鸣。
　　“来来，我们一起祝亲家生日快乐，身体越来越健康。”母亲也端起了桌上那杯放置很久的饮料。
　　我们都在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父亲也不知不觉自己又喝了两杯酒，他一直没有吃饺子，就一个劲地喝茶，叨点凉菜，带鱼块吃。母亲看着父亲酒喝的多了，不吃饭，就大声吵道：“你多少吃点儿东西，别光喝酒！把你的嘴巴闭上歇一会儿，一个桌子上就听一个人在演说。赶紧吃饭，吃玩饭你赶紧回去睡觉去吧！”
　　“这日子过着真快啊！一眨眼又一年过去了！我现在一到过年都提不起精神头，越来越老了，过一年少一年，啥东西也不想吃，年过着没啥意思。”父亲又闭上眼睛，嘴里抽着烟，然后一吸溜一“咔咔”吐了嘴唾沫，悲悲切切地说着。
　　“亲家，你现在是最享福了！你现在啥都别想，又不缺钱就好好享受生活，又没有心里负担，身体也不错，没啥大病。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想吃肉，吃鸡蛋吃鱼总行吧！你比你亲家公幸福多了，你整天跑这儿跑那儿，哪儿热闹去哪儿玩。看看他现在多可怜啊！话也说不清，腿也跑不成。”婆婆笑着接着父亲的话茬。
　　“唉！享啥福！这人啊！过的就是人气。人旺家就旺，你和我亲家是最幸福的人，子孙满堂，过年就是过孩子们的，没有孩子们，大人过年都是噘着嘴，有啥快乐可言。”不知为什么，父亲突然不说话了，一直闭着眼睛，头往脖子里缩了一下，下巴收回来。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父亲又接着说：“我现在一到过年就觉得没啥意思，没有人气，没有心情。哎！我现在就是混日子混光景，过一天是一天。”
　　他猛抽了一大口烟，一种东西在父亲塌陷的眼眶里滚来滚去，被门口反射过来的阳光照得经营发亮的，那是眼泪。父亲用手摘下他的眼镜，偷偷抹了一下眼泪。
　　母亲看见了说：“咋了！咋说着说着又哭了！你哭啥哩！老嫂子说的对，你现在是最享福的，整天像遛街狗，想去哪就去哪，快吃饭吧！别抽烟了！赶快吃完饭你继续和桥头老张一块儿到街上去赶年集吧！”
　　“来来！都赶快吃，别让菜和饺子剩了！”婆婆束手无策，就又催促着。
　　屋里一片静寂，我们都没有人再说话了，不想再继续这话题了。我明白父亲的心情。父亲大概是一到过年内心孤寂，就想起了他去世的儿子了吧！他觉得没有了儿子，一到春节家里气氛沉闷，空落落的没有意思，就会勾起他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