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醉里乾坤大

　　十三伢子堂客走得匆忙，是性格使然，还是……
　　此时一轮明月当空，飞彩凝辉。三人立于院内，齐齐抬头。月亮代表我的心，正好诠释柳仲元此刻难以言表的心绪。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柳仲元顿时抛却俗事杂念，内心空明清朗起来，笑道：“斯文、富员，今天来，纯属私人感情，咱们不谈工作，聊聊文章，说说风月，如何！”
　　“好哇，好哇，正中下怀，求之不得！俗事无趣，烦人得很嘞！”石斯文喜上眉梢赶紧应道。
　　“斯文呀，你倒是说说，为啥你以前写的诗，能清丽脱俗，现在写的东西，境界反而掉下来了呢？”
　　“大概是心里浮躁了吧？”石斯文见问，心虚地嗫嚅道。
　　“依我看不是，是心里不干净了！石叔爷，你当着柳书记的面，还不实诚！”唐富员一听，来劲了，手舞足蹈起来，直筒筒顶回去。临了，还不忘举例，“石叔爷，你写的《柳子湖》就非常干净，比起现在写的‘柳垂金线，桃吐丹霞’，依我看要好！”
　　“哟呵，真没看出来，富员老哥也是个中高手，很是懂得鉴赏嘞！”柳仲元喜出望外，满眼赞赏，评说道，“‘干净’一词，用得恰当！斯文以前的诗，如同素面朝天的女子，自然天成，现在呢，成了浓妆艳抹的贵妇人。”
　　“柳书记，我只是胡咧咧，打小跟在石叔爷后面打转，像小牛学犁地，圈转多了，多少会点。石叔爷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呐，用现在的话讲，叫男神。他写的东西，我大多看过，就是感觉好，但怎么好，说不上来。”
　　石斯文听到“牛犁地”，有些不爽，听了“男神”二字，非常受用，矫情道：“莫损你叔爷了，当作柳书记的面，这样子说，我都不好意了。”又认真道，“柳书记，我隐隐感觉找到了原因，但一时竟然回不去了，找不到原来那种感觉。就像你比喻的，‘走得太快，灵魂落在后面，得等灵魂跟上来。’唉，也怪我这些年来自暴自弃，差点沉沦、沦陷啦！”
　　“这话实诚，我爱听！”唐富员呵呵乐道。
　　“好的诗，优秀的文章，最最要紧的是它的意境、意蕴和格局。这一点，你以前做到了，现在慢慢回去就是了。但平时的积淀、积累和储备也很重要，换句话说，底蕴很重要。你的功底尚有些欠缺，这与知识面、阅读面，涉猎不广有关。比如，你写的‘乡间小路，阡陌纵横’，还有‘陌上花开’，就存在瑕疵。如果你是中原人，这样描写，倒无可厚非。可这是江南。‘阡’原指中原地带南北走向的田间小路，‘陌’指东西向的田间小路，它们一纵一横，所以称作‘阡陌纵横’。同样是田间，北边多为旱地，南边多是水田；同样是小路，北边的要阔得多，可供人畜车行走，南边的却是窄窄田埂，弯弯曲曲，狭窄处只能容下脚板。所以严格来讲，‘阡陌纵横’用在南方是不恰当不贴切。还比如，你写的‘灯火阑珊不夜村’。‘阑珊’是指那种将尽、衰落、偏暗的况味，你搞混了。辛弃疾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思是，当你老是往人多的地方、拥挤喧嚣的地方寻觅千百回，一无所获时，蓦然回首，发现苦苦找寻的，悄然立在灯火照不到的将尽处，待在那略显凄凉零落处，静候着，你方向反了。‘众里’与‘灯火阑珊处’是辛弃疾塑造的两个截然相反的意境。‘阑’是深的意思，而并非像有的书上解释的通‘栏’。如陆游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中的‘夜阑’，就是夜深的意思。‘珊’指斑斑点点。合在一起，‘阑珊’就是很深了快至边界了，只能见些隐约的光影。这种情形，正如院子门口那两棵梧桐树下，你们瞧瞧，就是那个味道。”
　　“柳书记，听你讲解，真是过瘾呀！”唐富员兴头十足，感叹道，石斯文也认可地点头。
　　“石斯文，你就别给我装斯文啦！对了，你的大作发表了，对着这一轮皎洁的明月，你朗诵一下，助助酒兴，如何！”柳仲元见石斯文总抱着些东西放不下，内心腾不空，这是创作上的大忌，就想通过朗诵来慢慢引导他。
　　见石叔爷有些扭捏，唐富员鼓劲道：“石叔爷，您老天天盼着写的诗能登报，而今，梦想终于实现了，您老乐么，高兴么？”见石斯文搓着手，一个劲地点头，乐得直合不拢嘴，就是杵在那里不动。唐富员不由又添了一把火，“石叔爷，您老教我们书那会儿，我们最喜欢听您朗诵诗和课文，您老抑扬顿挫、摇头晃脑，我们时常背地里模仿您老的样子嘞！”
　　“那是年轻时的事，现在当着柳书记的面，有点不好意思嘞！”人想退缩，总能替自己找到一千个理由，石斯文还是不为所动。
　　“你这个老玩童，你别破坏在我心中的光辉形像，逼急了我，我就……”
　　“好好，小祖宗，你千万莫号！”石斯文如猫被踩着尾巴，立马跳起脚来，红着一张老脸乖乖过来。
　　“那不得了，来，来，咱们就着这屋檐下的灯光，就站在这儿朗诵！”唐富员拽过石斯文，摊开报纸，就着光亮，两人模仿着电视里的样子，有板有眼地朗诵起来。起先，还有些放不开，最后完全放开了，进入角色，声情并茂，柳仲元在一边喝彩鼓掌！
　　三人又重新归坐。柳仲元开口道：“让你朗诵，就是想让你回到它的意境，体会诗意、诗境、诗魂，找回那些失却的遗落的感觉。为什么会回不去？是因为心里有太多的放不开、丢不下，心心念念里，被世俗填得满满当当的，塞得紧实紧实的，连一丝罅隙也没有，一点空间也没留！连顺畅呼吸尚且不能，这样子憋出来的东西，会清新自然？整天脑满肠肥、浊气熏天的，写的东西，会空灵脱俗，会有仙气？”
　　柳仲元趁热打铁，又道：“我们要追随内心的真实，倾听自己真实的声音，抛弃假我，回归真我。唯有如此，才真实、亲切、自然，斯文，你才能回到原来的石斯文！譬如，今夜喝酒，都说‘醉里乾坤大，壶中岁月长’，又有几人真懂其味！喝酒，为喝酒而喝酒，喝一辈子，也只能是个酒囊饭袋。喝酒，立意要高，要在酒外，才能真正品出醉里的乾坤有多大，体会到壶中岁月悠长！一壶浊酒喜相逢，即便是过平淡的生活，过寻常的日子，只要心能摆脱俗务，挣脱琐事的羁绊，心超物外，一样自在逍遥，一样不羡鸳鸯不羡仙！
　　“写作亦是如此，放下思想包袱，抛却心心念念。一念不存，心清静；一尘不染，心干净。腾空心境，方能包容寰宇，融入天地万物，让万物自然替我悲替我喜，它就是我，我亦是它。如写‘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塘，它寒不寒？只因我寒，它亦寒；月，冷不冷？只因我冷，它自冷；鹤去亦我去，花魂亦我魂。这些诗境、诗韵与诗魂，皆因我而生，我灭它自灭，我悲它也悲，我喜它亦喜。情感与天地万物，与一花一草一木相融，文章就清新自然了。这叫写作上的天人合一！”
　　“受教了，受教了，哎呀，恍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啊！柳书记，实不相瞒，原来还自以为，自己起码有小半桶水，现在看来，水顶多勉强遮盖桶底，连晃荡一下都不够！”石斯文生出高山仰止、望峰息心，而不是简单的谦逊。
　　对石斯文能有所悟所得，柳仲元深感快慰，欣然点头，又继续道：“纯粹的天人合一，尚不能称为创作上的最高境界，也只能诞生或成就一个优秀的文人。唯有立意高远，拥有家国情怀，才能真正成为一代文豪！作为一个诗人，内心要有火焰般的情感，强烈的爱，对于这片生育、养育自己的土地，对于这片曾经灾难深重的土地，对于这片延续着五千年文化血脉的土地，要爱得深沉，而不是‘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是卿卿我我的小人生、风花雪夜的小格局，而是将个人的困厄、个人的羁绊、个人的失意，个人的理想、个人的抱负等等，植入大境界、大格局中，才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李白之所以被誉为诗仙，因他不管多么失意多么壮志难酬，最终都会解脱出来，深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杜甫之所称诗圣，因他无时不刻不忧国忧民！”
　　“对对，忘记小我，才能成就大我。”石斯文捏着几根山羊胡须，深表赞同。
　　“哎呀，光说，有些空洞了。先干了杯中酒，咱们来亲身体验一下，嗯……不妨朗诵艾青的名篇《我爱这土地》，来试试看！”说罢，三人同举杯，一饮而尽，用手机百度出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摆开架式，同声朗诵：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全身心投入，深情朗诵，三人泪光盈目，浸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人生、大境界、大格局……恣肆畅谈，直至五更天，才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