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穿秋水(2)
作品名称:二兰 作者:高研 发布时间:2019-05-31 14:19:41 字数:3490
二兰渐渐成了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好人。她从小知书达理,深受中医世家积德行善家养的濡染。解放初,医疗条件很差,村里推荐她参加了乡医院组织的助产妇培训,此后的接生活计就没有季节不分日夜了,当然也谈不上避开风霜雨雪的恶劣气候。常常是劳累一天,浑身散了架,刚刚躺下还没合眼,就有人敲门,说家里媳妇临盆,肚子疼得直喊救命。不管外面天多黑,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也不管多累多么不愿出门,没有讨价还价操起家伙跟着人家就走。生产顺胎还苦甜不说,人家是千恩万谢;碰到难产就要急死人的。有的产妇封建意识浓厚、害臊,裤子也不肯脱,顺胎还好说,碰上难产就叫你哭笑不得。时间长了有了一定的经验,再加上悟性好,一接触产妇,二兰就能判断顺胎还是难产,有危险的话绝不拖延,叫人家即刻送医院处理。
俗话说,人生人,吓死人,带生的妇道过江的客,接生的活儿不是好玩的。大女儿庭玉二女儿晓岚坚决反对二兰干这个行当,她们多次风雨黑夜陪娘去接生,在产房外边听到产妇撕心裂肺的哀号和十分恶劣的臭骂,觉得太窝囊也太危险了,她们实在不忍心她娘如此遭罪。母女间也不知吵过多少回,然而欲罢不能的是,看到一个个产妇的男人上门求助的眼神,听他们诉说着请别的接生婆或到医院去花费不起的苦情,每当此时,女儿们就让步了,帮助二兰收拾东西,还找些旧衣服剪剪撕撕,准备给条件特差的人家婴儿做尿布。接生费用也就谈不上了,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成本,酒精是乡里医院配给的,算了吧,行行好心做做好事,到山上烧香拜佛又是去做甚呢?
两个大女儿随宇清进京后不能陪二兰出诊了,她们也听不得产妇忍不住阵痛的哭喊,后来夜里出门就由三女儿如莹陪了。十几岁的小姑娘毕竟懂得羞涩,做母亲的助手,总不肯正眼去看脱光下身的产妇;特别是几次亲眼看到产妇大出血,那种送医院都来不及的惊心动魄的危险场面,事后都不敢多想,根根毛眼都冒冷汗。如莹也劝她娘洗手不再干了。二兰何曾不想停下这个在刀尖上跳的舞蹈,无奈乡里村里的干部们做工作,医院的医生对她进行鼓励,保证技术上的支持辅导。这样,助产工作一直做到莫名其妙地给戴上富农分子帽子才结束,到了晚年政府还按政策发给她少量生活费,也算是给她辛劳的一点补偿。
自朦胧记事起,逢年过节,扣子就盼他爸传宝回家,更盼宇清大大回家。老爸回家有时还要打他,大大从来不打,传宝把带回的糖块分给别人家孩子吃,只给他一粒。大大回到家摸摸他的头笑着说他聪明,给他的糖块是别的孩子的几倍。让扣子心里难过的是,大大再也不回家了。他爸也很少回家,但有一点叫他很高兴,经常有人家生小孩,他可以跟着大妈去人家吃好的东西,受到人家礼遇,人家还以为他是二兰的小儿子,听他叫二兰大妈才知道是受宠的侄儿。扣子只听别人慨叹说他大妈的人品好脾气好,也说他乖、聪明,难怪二兰总带着他这个尾巴,像跟屁虫一样的不离开。建国也嫉妒,但毕竟大扣子好多,处处让着他,那时扣子也不懂得识趣,总觉得哥哥让弟弟天经地义。
后来,二兰不给人家接生了,说她是富农,是坏人。扣子也渐渐大了,快要上学了,也不跟着大妈屁颠屁颠地走东家辣西家,主要是懂得害羞,怕人家说他是馋猫。到人家去吃什么东西倒在其次,最不能让扣子接受和伤心的是说大妈是受管制的坏人,他难受得多少天不好好吃饭;睡觉也不得安稳,身体消瘦,神情恍惚,大人们并不理解他是怎么回事。
扣子原来以为宇清大大就是他爸的亲哥,后来大了点才知道,他爸的曾祖父和大大的曾祖父才是嫡堂兄,也就是说七八十年前两家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虽然隔了好几代人,但大妈和他娘比一般人家的嫡亲妯娌都好,比亲姐妹还亲;住在紧壁邻居,从来都没有为什么大事小情吵过嘴红过脸,这可能是大妈特别宠爱他的原因。
扣子发现大妈经常走神儿,望着南来的燕子,北去的大雁,看到门前小河的粼粼水波,抑或看着院子里瓜果蔬菜的花开花落;目光呆滞,凝望着一动不动,眼里常常噙着泪光。
“大妈。”扣子走到二兰身边带着哭腔轻轻喊一声,哽咽着说不出什么话来,心里同情着这个对他最好的人。“大妈。”他望着欲哭无泪的二兰,又轻轻叫一声,就站在一边默默地陪伴着。扣子虽然小,但他心里明白,大妈绝不是因为不去人家接生,拿不到钱吃不上东西心里难过,那是小看大妈了。扣子估计大妈是被大队治保主任叫去开了什么训诫会回来后才不开心的。听人和他娘说大妈家是富农成分,大妈是富农分子是坏人,他一听就有点紧张了,想自己家是不是富农啊,他娘是不是坏人呢?他问他娘时,巧云低声对他说:“小伢儿家的别多嘴多舌,我家不是富农是贫农,你大妈正为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心里难过呢!”
他心里纳闷儿,什么帽子啊?大妈头上没有帽子呀,蓝布手巾也很少扎在头上,不是,可能不是。大妈一定还是为大大不回家和她一起过在生气,家里重体力活没人干,如莹姐和建国哥还小,挑不动重担。我爸虽然懒惰,但每到收种的大忙季节都要回来做几天活计,大大却好长时间不回家了。
扣子心里想着大妈的好,又无可奈何没有办法帮助她,白天不好好吃饭,晚上也难以安睡。有好几次夜里,二兰来到他床边和他娘嘀嘀咕咕说话,他犯困也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大致意思是大妈在倾倒苦水,他娘在轻言巧语劝慰。倒是一天夜里他睡醒后翻了一个身,又装着睡着,听到了他娘和大妈的一段对话:“二姐,别听他们瞎嚼舌根,你是好人坏人哪个还不懂啊?牛宝他们吃的屎,白天不知夜的黑,一点不看祖宗的情,这个帽子能瞎戴的吗?什么贫农富农?原来都是一个锅子里吃饭的呀!”
“巧云啊,你说这话我还有步路好走走,他们这些东西就是不看祖上的情啊!”
“他们这些痴东西,原来就是看不过北京每个月有钱寄回家,眼睛红得要冒蛆子。”
“就是这个门儿啊,他们哪里不晓得?这是如莹和建国的生活费呀,不是给我的,没有我的份子。”
“这我全知,二姐,开会的时候,我要提出来的。别的说什么都没用,是不是富农成份,汇款给谁的等等说了都没意思。最要命的是这顶帽子你不能戴,也不该你戴,啊。”
“嗯。”二兰点点头。
“你没有剥削哪个,房屋田产是祖上留下来的,要戴帽子只能给建国他爷爷戴。哎,可是老爷子去世几年了,又不能叫他儿子宇清戴,宇清哥可是共产党的大官,再说,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
说到这里打住了,扣子估摸着这么个情况指的是大大和大妈分手已经几年的情况,是他娘不忍心说出来。听到这里,他想跳起来骂牛宝叔他们不认家里人,骂宇清大大不是好人丢开大妈,骂君培爷爷不该死得那么早,叫大妈代人受过;可又怕他娘怪他多嘴多舌,几番想想眼皮粘着犯困又睡着了,不知道她们后边又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扣子依偎在二兰身边,二兰理理他凌乱的头发,掸掸他衣袖上的泥灰,问他:“扣子,大妈对你好不好?”
“好,大妈对扣子最好,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大妈。”
“扣子,我的小伙啊!”好多天了,扣子终于看到大妈含泪的眼里有了笑意,他的心里似乎照射进了阳光,闷了多日才透出了一口气。他一下子觉得有无数的话要对大妈说,像一群被堵的车要抢着冲出路口,不知道给那辆车先放行一样,信口开河对二兰说:“大妈,大大不好,大大不要大妈,不要如莹姐、建国哥,也不要扣子了。”
“要的,要我们扣子的,以后不要瞎说,啊。大大是个好人,不要听别人瞎说的。”
“我不瞎说,大大不好,大大不要扣子,大大再不回来,扣子倒不认识大大了,嗯嗯……我要大大,我要大大呢,大大不是好人!”
“呵呵。”二兰被扣子颠三倒四的话逗笑了,“真乖,大大不好,我们扣子也喜欢的,啊。”
“嗯,扣子想大大,大大什么时候回来呀?”他傻乎乎地问。
“快了,今年秋天大大就要回来看我们的扣子。”
“明天还是后天,哪天是秋天啊?”
“呵呵……”二兰眼泪都要笑了出来。扣子被笑得莫名其妙,一愣一愣地望着二兰,他问:“现在是什么天?”
“扣子,大妈教你,你听着,”扣子点点头,二兰说,“今天明天,说的是一天一天的。我说的秋天是一个季节,一年分四季,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一年十二个月,一个季节三个月;现在是春天,马上就到夏天,过了夏天,就是秋天,秋天后边是冬天,冬天接下来又是春天。”
“春眠不觉晓说的是春天吗?”
“嗯,扣子真开窍,春眠不觉晓的意思就是说春天的夜晚一直甜甜地睡,不知不觉天就到大亮了。”
“那大大回来的秋天还有几天呢?”
“那还早呢,不急的,啊。”
二兰看他噘嘴的样子就哄着说:“你看前边河里的菱角已经托出小菱盘儿了,等菱盘儿夏天开花结出菱角时,就到了秋天。来,站到八仙桌边上看一看,嗯,等你下巴长到超过桌面子高的时候,就是秋天了。”
扣子到八仙桌边上跳了几跳,鼻尖儿还在桌沿下边一点,但他看到了希望,已经差不多那么高了;等他长到下巴超过八仙桌面高,河里菱角能采下来吃的时候,大大就回家了,肯定还会给他好多好多的糖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