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穿秋水(1)
作品名称:二兰 作者:高研 发布时间:2019-05-31 09:59:48 字数:3725
扣子从小在圩子里为什么被人称作“好杲昃”呢?就是脑瓜聪明功课好讨人喜欢。赞美人懂事理有内涵,称“好杲昃”,做人做事不靠谱不上路子,就被说成“不是杲昃”,叫他“鸟毛灰”。在金城话中,杲昃就是东西,什么东西叫做什呢杲昃。
“什呢杲昃”是苏北金城沿江一带的方言,不属高圩人独有,但在高圩人的出言吐语中频率最高,做什么事说成做什呢杲昃,吃什么东西说成吃什呢杲昃,说什么话叫作说什呢杲昃,甚至和人争执时也会蹦出一句什呢杲昃表示怀疑和愤怒。无论你到北方学会说了“嘛”或“哈”,还是听惯了上海话的“啥格么子”、成都的“啥子”、贵阳的“哪样”还是厦门的“西米”……只要你是高圩人,哪怕走遍天下后能讲三七开的普通话或是流畅的外语,但你一定能听懂并顺口说出“什呢杲昃”,货真价实的乡音无改。乡音不是随便贴在身上的标签,而是存留在骨血中的基因与体肤上先天的胎记一样与生俱来无法褪去的。
扣子运气好,中学毕业时恰逢恢复高考,就和他的堂哥高建国一起考取了大学,接着又被公派留学海外,能说几门外语,走遍了大半个世界,可他回到家还是觉得和乡邻们说“什呢杲昃”最为亲切,也没有忘记圩子里对被瞧不起的人称作“鸟毛灰”。
高小扣是著名学者,圩里人也引为自豪,但回到圩子后年纪稍长一点的人依然叫他扣子。因为忙于事务,他很少回家,尤其是年岁大了以后,回家后必然要去上坟。上坟化纸钱也显得很另类,给他娘的纸钱要比给他爸的多好几倍,装袋分开焚化前都要用笔标明清楚,以免搞错。虽然他很清楚这样做没有实际意义,可他还是要坚持这样做,他不喜欢他爸,不喜欢到厌恶憎恨的程度。据说,那些对家庭不重视,对儿女不负责的人听了以后就会感到惭愧,对这些人也起到了警醒教育的作用。同时有一个和给他娘一样大小的纸钱包袱,是虔诚跪拜后焚化给他大妈二兰的,这在圩子里传为佳话。
在扣子幼时的心里,大妈二兰最好,也是圩子里长得最好看比他娘巧云还要好看的人。扣子不知他娘做的是什么干部,整天跑东辣西,没有时间顾到他,他有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娘忙了急了还要打他的小屁屁;隔壁的大妈二兰见状就会立即蹦过来拉开,说不要吓着伢儿,要把道理慢慢剖解给伢儿听,伢儿才会慢慢懂事。扣子当时怨怼死了他娘,因而二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更加迷人、可爱和伟大。
巧云每每笑着对二兰说:“二姐,你不要把扣子宠坏了!”
这时二兰就慢悠悠地对她说:“你懂什呢杲昃啊?这个伢儿呢,凶是傲凶了的,次是嫌次了的,伢儿是教成人不是打成人的,你要懂啊!”
巧云摇摇头又点点头。古来棍棒出孝子严师出高徒,调皮的孩子不打不长记性。可她想想嫂子二兰生了四个孩子,大女儿庭玉,二女儿晓岚,三女儿如莹,还有小儿子建国。在对他们的教养中没有高言呵斥,更谈不上有一个巴掌影儿碰到哪个伢儿的屁股,却个顶个的人模人样,人见人夸。看看有些人家的伢儿一天三遍打还是老价钱,觉得二姐的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嘴里也就应答着说是的是的。那时的扣子多数时间整天跟在二兰身边,他还不完全能听懂大妈说的“凶”就是聪明,“次”就是蠢笨的意思;当然也不理解什么叫做“傲”和“嫌”,只知道大人对孩子要态度和气,要好好讲清道理,不需要打呀骂的,孩子就能懂事,就能讨大人喜欢。孩子对大人的话的理解,差不多如同猪宝宝羊羔羔吃草,只取个合不合胃口的大意一样。在大妈二兰的宠爱下,扣子的世界铺满了阳光,小花绽放蓬蓬勃勃。
稍微懂点事的时候,扣子就为他的大妈张二兰极不服气。大大高宇清调到北京工作后,凭什么回家就要和大妈离婚?叫他纳闷儿的是,大妈为什么就同意了呢?扣子想如果换了别人的话,死也不会同意的,和你闹到北京去,叫毛主席评评理,是不是当了中央政府的干部就要换掉种田的媳妇?哼!大大也太傻了吧,像大妈这么好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哟?这个世界上恐怕是找不到第二个了!
难怪扣子会这么激动,不要说和他同龄的小屁孩,就是圩子里的大人,多数对城市生活并没有直接的感性认识。扣子的老爸传宝在上海工作,他跟着他爸去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有朦胧的都市印象。人来人往热热闹闹,马路上大街上到处飘散着烧饼油条和各种水果的香甜味儿;夜晚红灯绿火放射出炫目的光辉,比白天还要好看。他估计北京和上海差不多,也许更加繁华吧,约摸想象着去京城和留在圩子里无异于阴阳隔世天上人间。大大带走了大姐和二姐,三姐如莹和老四建国哥跟大妈留在家里,一家人分开两处,一边到北京城里在毛主席身边做事,首先是衣食无忧,过的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进出汽车的共产主义日子;一边是紧挨长江的苏北农村,圩子里入夜鸟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雨天道路泥泞,一年到头为填饱肚皮在撕肝扯肺。
奇怪的是,圩子里的人对宇清和二兰他俩都没有谴责的声音,只是很为二兰感到有些惋惜。夫妻本是同林鸟,没有祸临各自飞?更让扣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大妈居然也没有发出半句对大大的怨言。扣子算比较乖的孩子,圩里人都喜欢他,二兰更是视如己出。被宠的孩子说话自由可以信口开河。二兰说他聪明,他也以为自己真的聪明。二兰教他背唐诗《春晓》不知教了多少遍,可他只记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两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要是不提醒一下就忘了,忘了就急,一急就把头上的小帽帽摔到地上。二兰帮他把帽子拾起,掸掸上面的泥灰,再戴到他的头上,哄着说:“来,小伙啊,不急的,啊。你还小呀,才三四岁呢,快快长大,长大也像你大大一样,到北京去和毛主席一起做大事。”
“我不去北京,我在家陪大妈。”扣子撅起小嘴卖萌。
“好的,小伙啊,扣子陪大妈,啊。”二兰笑着哄他。
“小伙”是圩子里长辈对晚辈爱抚而亲昵的称呼。扣子听到大妈对他心里不平的安慰,特别是夸他聪明,说他长大了能去北京和毛主席一起做大事,心里美得一塌糊涂,他就笑着围着大妈转前转后。虽然那时很小,记忆也是朦胧的,不懂离婚是什么意思,但幼儿自有幼儿的是非标准,他只知道大大和大妈分开过了。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觉得大大在北京做大事很了不起,自己家里的人都很光彩;一方面他又觉得大大不是个好人,怎么要和大妈分开的呢?
在扣子儿时的心里,大妈就是一尊神,是百科全书,他有什么疑难就等着大妈从地里干活回家再去问。扣子在家闲着无聊,想着院子里他娘扦插的篱笆到底有多少根竹棍儿呢,就数着竹棍玩儿。数到二十九知道接下来是三十,可他数到三十九或四十九时又经常回到三十,怎么也数不到一百,独自闷头发躁,抓头跺脚。
二兰从地里回来,还没有放下钉耙,他就缠着问院子的篱笆总共有多少根竹棍儿。二兰笑着问他数了没有,他说他数来数去总是数不清,把自己的苦恼说给大妈听。二兰放下钉耙拉着他的小手说:“小伙啊,别急别急,大妈再来教你。”从一到十是二兰教会他数的,十以上的数只教到三十。二兰和他说是大妈不好,没有教会我家扣子数三十以上的数,说他能数到三十已经很不错了。她叫他数到三十时,在地面上用小棒儿划个记号,接下来就是四十,再划个记号,忘了就回过来数数有几个记号。在二兰的教导下,扣子第一次数到了一百以上,弄清了他娘扦插的篱笆总共有一百三十九根竹棍儿。他开心得在房前屋后叉开两手飞着跑了几圈,自以为是沉浸在人们羡慕和夸奖的目光里。
从那天能数出院子里的篱笆多少根竹棍儿开始,扣子就觉得自己大了,懂了事,能分担家务也能为大妈做点事了。也就是能数出一百以上的数的那天,“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两句再也没有忘记,同时记住了二兰教他的那首诗的题目叫《春晓》,就是春天早晨的意思,是唐朝大诗人孟浩然写的。他当然不知唐朝是什么时代,反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意思,也接触了古人这个概念。
当年农村里大多数人是文盲,女人绝大多数是睁眼瞎,二兰是圩子里女人中很少能识文断字的一个。娘家祖传中医,她也懂一点医道,但从未正式给人诊过病。二兰生儿子建国的时候,丈夫宇清带兵打仗不知在何方,时又风雨大作;她感觉要生就提前烧了开水对器械消好毒,分娩之后自己包扎,母子平安。建国生下后,一开始取乳名叫喜雨,宇清回家后说生儿子时,他正在泰州城攻坚取得辉煌战果,为纪念此战,给儿子改名为建国,就是即将建立新国家的意思。
建国还没断奶,邻居由近及远传开,孕妇分娩都来请她接生。巧云生扣子就是二兰接生的。这样一来,原来那些接生婆的饭碗受到威胁,有的接生婆甚至踏上门来和她理论、咒骂。二兰不急不躁,反而笑着把那些接生婆请回家里和她们切磋技艺,叫她们改火烧剪刀消毒为沸水蒸煮消毒,把自己从乡临时人民政府领回的酒精分发给大家消毒用,要求大家彻底隔除用香灰止血等不卫生的传统陋习;提醒各位碰到难产大出血等情况的,一定要立马送到医院起码到诊所处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绝对延误不得。那些接生婆们从嫉妒憎恨渐渐转为亲近,主动来向她求教,也把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和她分享,一时传为美谈。二兰还受到乡临时人民政府的表扬奖励。
再说大家都知道宇清在新四军里做大官,二兰的影响力自然也就很大。这些大事小情都是听大人们口耳相传的,扣子可不管,他只知道,大妈到哪家去接生,他就跟着去,人家生男生女他也不管,他最担心的就是人家难产。那担心的理由也很简单,产妇顺胎的话他就能跟着大妈吃上一碗泡油馓子,口袋里能揣上两只红蛋;碰上难产,不光吃不上什么东西,大人们手忙脚乱,他扣子还要跟在后边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