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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6)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30 21:29:29      字数:3133

  但是,尼果罗却昂着头,咬紧牙关,不吐露一个字,只是圆睁二目,浓眉倒竖,怒视着站在他面前的额亦都。
  副都统大人在这双怒目面前畏怯了,他倒吸了口凉气,一步步后退跌坐到大椅上。在白天跳鹿节上,从尼果罗出现在祭坛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害怕这双目光犀利冷峻的眼睛,这双充满着叛逆和反抗神情的眼睛,这双带着嘲弄和蔑视神情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看到了当年朝廷十七次征伐以后,仍然不肯屈服的一个民族的精神。
  副都统大人坐在大椅里,圆酒桶似的肚子在急促地一起一伏,眉毛、胡子、辫子在索索抖个不停。他胆颤、心悸、畏惧,不敢再去对视那双眼睛,到好像被审问的不是面前的这个伊玛堪奈,而是副都统大人,被捆绑在柱子上的不是尼果罗,而是他额亦都自己。但是,这个朝廷的忠实鹰犬,这个堂堂的副都统老爷,很快就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他重又从大椅上跳起身,指着尼果罗的眼睛,咆哮着命令身旁的亲兵弁勇们:“快!快!你们快剜去他的眼睛……”
  刽子手的刀尖扎进了他的双眼,又血淋淋地拔出去,面前顿时一片血红,同时是天坍地陷的巨痛……
  尼果罗盲了。从此,他失去了光明,世界骤然间在他眼前消逝了,他坠入了永恒的黑暗深渊。
  ……
  “阿玛,您在想什么呢?我跟您说话您都没回答——”
  希尔格踏着恰尔其克,他在前边已经滑过一段雪路,这时又踅了回来。
  “啊,啊,没什么,我没想什么……”
  尼果罗应了一句,他下意识地扯了下手里的缰绳。其实,“灰脖”是条富有拉雪橇经验的狗,不用人去费心驾驭,它能带领狗群拉好雪橇的。
  尼果罗说他“没想什么”,但是,回忆的闸门一旦开启,昔日生活的情景就会立时展现在他眼前,让他不由自主地又记起了过去很多、很多事情……
  大顶子山上的起义失败了,卡坦哈赫和一些弟兄们牺牲了。尼果罗和许多伙伴们突围出来以后,尼果罗在周围茫茫的长夜里,在自己的漫漫黑暗中,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他被迫亡命天涯。他拖着伤残的身躯,背上背着孩子,在险恶的环境里,他不仅坚持着让自己活下去,而且决心把孩子带大。但是日子太艰难了,他一面得躲避官府的搜捕,一面得忙于自己和孩子的衣食住行。幸亏乡亲们从各方面伸出了援助的手,让他们两个人得以衣食无忧,而且还一次次躲过劫难。至于他自己,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他都从未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在黑暗的人世间,他向往的是光明;在黑暗的世界里,他怀着一颗明亮的心;在他的身上,始终坚守着一个斗士的信念。
  在广阔的乌苏里江流域,尼果罗在渔民的网滩上,在猎人的窝棚里,在乡亲们的炕头上,这个盲艺人弹奏着“库姆罕盖”,让大江为他伴奏,让高山为他和声,他为乡亲们偷偷说唱着他自己和着血泪编写的、歌颂卡坦哈赫的伊玛堪——《怒放的圣开列》。他这个伊玛堪奈用英雄的故事,鼓舞人们同官府抗争,让大顶子山的火种,在人们的心里扎根。
  人们听着他的说唱,像在心中点燃了一把火,乌苏里江上的赫哲人,重又开始了反抗朝廷“贡赋”的斗争。那些当初跟尼果罗一块突围出来的伙伴们,许多人重新聚合在一起,重新投入了战斗。赫哲人的抗贡斗争,就像那漫山遍野怒放的圣开列一样,数不完,说不尽……
  有些伙伴曾经偷着跑来看望他和孩子,他们发现他像一棵曾经被狂风摧残过的大树,虽然狂风吹折了它的枝条,但是却不能摧弯它的腰,它依旧不屈服地向上挺立着身躯……在赫哲人的抗争下,朝廷终于被迫在光绪三十四年(光绪三十四年:即公历1908年。),宣布“废止”赫哲人长达近三百年的“贡赋”规定,而且,没过几年,他在流亡途中又听到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清朝被推翻了,皇上下台了,依兰哈拉那座房檩久已腐朽的副都统衙门,也终于“轰然”一声,坍塌在尘埃里。长夜过后,终于盼来了黎明。
  那一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在舒穆鲁岳洪的村口,乡亲们惊喜地看到了有一对父子走进了渔村。那个八岁的男孩子走在前边,他光着头,蓬乱的头发因为纠结在一起而竖立着。孩子的小脸又黑又瘦,可是浓眉下边的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手里牵着阿玛的袍襟,在为他阿玛领路,由于是头一次回“家”,他既兴奋又有些胆怯,在人们的注视下,他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看阿玛。高个子的尼果罗神情激动而矜持,他一步步跟在小儿子的后面,手里拄着木棍,身上背着他时刻不离身的“库姆罕盖”。他对拥上来欢迎他们父子的乡亲们,不断点头微笑着。因为受过官府的酷刑,他伤残的身躯有些僵硬,动转有些不灵活,头部还微微前倾,但是他的脊梁却始终挺直着,没有丝毫的弯曲。那双已经凹陷的两个眼窝,也是朝向前方,遥向着天空……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整整二十五年过来了,这期间经受过的苦难,经历过的艰辛,绝非是三言两语说得完,说得尽的,但是,尼果罗却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这是因为他曾回顾过他走过的历程,虽然那留在他身上的伤痕和心上的阴影,永远不会再愈合了,但他对自己所走过来的这一串坚实的脚印,他却感到满意、感到满足,在他的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悔。特别是他对他面前已经长大的希尔格,他更是感到欣慰,感到骄傲,他觉得他对得起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和母亲。
  ……雪橇翻过了一处丘陵,又绕过了一片白桦林,拉雪橇的狗群欢腾起来了。“灰脖”更是急不可待地扯紧了它身上的缰绳,好像是只要赶橇人手里的扯绳一松开,它就会狂奔而去似的。
  “狗群认出回岳洪的路了。”希尔格飞快地踏着恰尔其克,他对坐在雪橇上的阿玛高兴地说,“我们踏上回家的路了,阿玛!”
  “嗯,快到舒穆鲁岳洪了。”
  尼果罗愉快地回应道。自从双目失明以后,他已经渐渐养成了用耳朵去聆听、用心灵去感知来代替眼睛的习惯,现在他也觉出了雪橇正在回岳洪的路上迅跑。听着身边希尔格响亮的话语,听着希尔格踏在冰雪上那轻快的滑行声音,他心里又是一动,他想起了当年他从苏宛妮手里接过孩子的情景……不过,现在抚育孩子的难关早已经过去了,孩子在他身边从婴儿到少年,一直到成长为人人称赞的青年,他眼睛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他心里却积淀了许许多多美好的记忆。希尔格勇敢、正直,是个出色的渔猎人,有了这样的慰藉,他觉得当初自己付出的多少辛苦,都是值得的。
  还是十年前的春天,猎人们从山上打猎回来了。老哈特把希尔格这次上山应该分得的猎物,亲手送到了尼果罗的家里。岳洪里有时候是几个人一块去打猎,老哈特年岁高、打猎经验丰富、熟悉山林环境,而且又为人正派,办事公正,他是这次他们狩猎的“劳得玛发(劳得玛发:赫哲语,干活时的领头人。)”。老哈特比尼果罗年纪大,两人关系很好,是忘年交,希尔格叫老哈特“爷依(爷依:赫哲语,爷爷。)”。那天从山上下来,这个老“爷依”一见到尼果罗,就连声夸奖起小希尔格来,说这孩子机智勇敢,虚心好学,为人正直,还懂得尊重我这个老头子和所有年长的人,没说的!往后打猎呀,我们都不如他……果然,仅仅过了几年,尼果罗就听到了人们纷纷称赞希尔格,说他是个远近闻名的出色猎人。
  尼果罗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希望,都倾注到了儿子的身上,这种感情如同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强烈。人们评论希尔格这个年轻人,说希尔格是“山塌不后退,浪打不回头”的硬汉子。他听了这赞扬,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里,都会堆满了笑容。虽然他看不见儿子长的是啥模样,但儿子成为这样的人,他却由衷地高兴。就在昨天早晨,希尔格背上激达弓箭,带上干粮和猎犬,像往常一样跟他打过招呼就出去打猎了。他知道,打猎的人一天要翻山越岭,穿林过涧,要走上几十里山路,非常辛苦,他留在暖和和的“温特合(温特合:赫哲语,打猎时住的窝棚。)”里,就抓紧拾掇第二天下山回家的行囊,免得儿子回来的时候再伸手。傍晚时分,他摸索着刚刚把饭做好,狗群就在外边吵成了一团,儿子带着“灰脖”回来了,只听见“灰脖”欢叫着,把嗓子都快喊破了。儿子扛着一件什么东西挤进了窝棚门,把东西扔在了角落里,只是随便说了句“打了只马夫卡”,就匆匆吃完饭,爬上用兽皮和干草铺的床铺,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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