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29 22:40:55 字数:3085
想起当年阿玛说起过的这些,再一想到现在,希尔格心里立时感到一阵憋闷,接着就压不住火气了。他说:“阿玛,我知道您讲的是伊玛堪里的故事,那个莫日根是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可是,您知道那个莫日根今天要是活在这个世上,他一定会失望的!现在是民国十几年了,当年的皇上官府虽然没有了,赫哲人不交什么皇贡了,可是看看现在,看看我们周围,赫哲人的生活,不还是照旧那么艰难么!”
尼果罗没有搭腔,只是默默点着头。希尔格气愤地又说:“从我记事儿的时候起,我们舒穆鲁岳洪除了那几户渔船主而外,其余的人都是上山要交税,下江要交税,打渔要纳捐,打猎要纳捐,这苛捐杂税比牛毛还要多。乡亲们跟过去一样,仍然过着‘冻青野菜汤,鱼皮当衣裳’的苦日子,而且,现在不光是那尼傲的生活这样,阿玛您是知道的,这两年从关里陆续来到我们岳洪落户的那些汉族佃户们,他们的日子,也跟我们一样艰难。您说说,这是什么世道!”
尼果罗听着儿子愤懑地叙述,他脸色变得更加阴沉抑郁。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情,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是他早已经亲身体验到了。现在这个改朝换代后的“民国”,虽然没有皇上,可是跟那个有皇上的时代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世道?”尼果罗自言自语地反问了一句,语气里流露着郁闷沉重,“我活了几十年了,还没有弄清楚这个问题……我想,总会有一天,我们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起风了,一阵阵尖哨似的声音从背后的林海里传出,铅灰色的云慢慢拥了上来,遮掩住了原来明亮的朝阳,半天空里开始无声无息飘落起清雪来了。身后蜿蜒起伏的群山和奇丽峭拔的玛尔发峰,一时都笼在了白色绢纱里。看样子,这大概是入春后最后的一场雪吧。狗群在那里吵吵闹闹地叫着,该抓紧上路了。
希尔格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环形,放进嘴里用劲一吹,随着年轻猎人这一声悠长的口哨,六条狗拉的雪橇,像旋风似地又在雪原上跑起来了。
“灰脖”的脖子和前胸套着雪橇的轭绳,跑在了最前面。吃饱了的狗群口里喷着白乎乎的热气,齐心协力地拉紧挽索,跟随“灰脖”朝前飞奔。狗的两胁和胯股上,在松软的狗尻带下边,不久就蒙上了一层层毛茸茸的白霜。带着飒飒的风声,雪橇的两条橇木在坚硬的雪地上驰过,发出“轧轧”的声响。这条轻便的土鲁契,穿过一片疏林,绕过一片谷地,踏上了一条跟大江并行的平坦雪路。这条路,就是当年通往大江下游舒穆鲁岳洪的官道。
带着寒意的风从大江上刮过来,随后又在耳畔带着啸声匆匆掠过。远望大江披着耀眼的银装,跟铺着白毯的荒原连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哪儿该是水,哪儿该是陆。江面上有冰凌的地方,因为堆满了冰雪,倒是显得胀鼓鼓的,不过,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只要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冰在那里悄悄变薄,雪在那里静静泛黑。就像冬天里枯干褐黄的树木,如今枝条开始变得黑黝黝一样,冬眠的大江,也在开始酝酿着,它在准备着恢复它那旺盛的生命力。
拉雪橇的狗群因为在深山密林里渡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实在有些枯寂难耐,今天它们终于下山了,就要回到它们熟悉的渔村了,所以它们欢快地奔跑着。脚下的道路因为有冰雪的外壳,很坚实,雪橇行走起来很顺利,不过,遇到崎岖难走的地方,希尔格还是让阿玛自己坐在雪橇上,他跳下来,踏着恰尔其克在一旁滑行。
因为阿玛的眼睛看不见,所以这一路上,希尔格会时不时地指点着路旁的景致,仔细讲给阿玛听。他像个向导似的不停介绍着,有时候还会像个孩子似的嚷嚷起来:“阿玛!天上的大雁在叫呢,这边的灌木丛里有只松鸡飞起来了。还有,您听到那边‘咔咔’的响声了吗?那是大江上的冰变脆了、变酥了……”
“嗯,天气转暖了,南边的大雁飞回来了,松鸡变得活跃了——孩子,春天临近了,大江快要解冻了!”尼果罗受到儿子的影响,心情也渐渐变得兴奋起来。
风从大江上迎面扑过来,希尔格划着滑雪板,他回头叮嘱阿玛说:“江风刮得紧,快把狍皮大哈裹紧点,小心别受凉了……”
尼果罗一直坐在雪橇前边的横木上,他挺起胸膛深深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大声回答说:“没关系!这风刮在脸上,虽然还挺凉的,可你嗅出来没有?孩子,这风里已经有春天的味道了。”
希尔格扬起头认真嗅了嗅,他真的嗅出了一股温润而清新的春的气息。
狗群拉着雪橇欢叫着朝前跑,“灰脖”昂着头伸着大红舌头,跑在狗群的最前边。它用湿乎乎的鼻子不住地嗅着迎面刮来的带着湿气的风,一边高兴地吠叫着,好像似用它的语言在说:“春天回来了,我嗅到开江鱼的味道了……”
尼果罗脸上露着微笑,头朝着大江的方向,他用手捋着浓密的银须随口吟哦道:“啊啷!美丽的胡莎在云端里‘嘎嘎’鸣叫,香獐在绿茵茵草地啃啮青草;蓝色的乌苏里江啊,那尼傲又将唱起渔歌谣!”
自古以来,赫哲人就从事渔猎生产,素有“夏捕鱼为食,冬猎狍为衣”之说。因此,历史上对赫哲族又有“鱼皮鞑子”和“狍皮鞑子”的称谓。
提到江上的生活,希尔格的心顿时变得痒痒起来。他一边撑杆往前滑行,一边凝眸注视着还在被冰雪覆盖的大江。他是在乌苏里江边长大的,当年他不仅学会了打猎,而且他在江上也学会了摇船、撒网。这十年来,他风里来,浪里去,同样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捕鱼本领。他对身边阿玛说:“在山林里的这些日子,既使每天穿山越岭地去追撵獐狍,我也会常常想起眼前这条大江,盼着它早一点解冻,盼着能早一天到江上去打鱼……现在,这一天总算快盼到了。”
“是啊,”尼果罗点点头,“赫哲人就是依靠打渔狩猎为生,就像谚语里说的那样,上山打獐狍麋鹿,下江捕三花五罗么……要说起咱们家乡的这山这水来,那可是富得很哪。咱们这山,各种野物多得是,大到熊、虎、野猪,小到貂、貉、松鼠,样样都有,而且还有鹿茸和人参。咱们这水,盛产鲟、鳇、鲢、鲤,那鲟鱼骨、鳇鱼头、达乌(达乌:赫哲语,大马哈鱼。)籽,都名贵着那。”他边说着,边开心地笑了。因为说到自己的家乡,他心情更加开朗了,那布满皱纹的脸孔,也立时显得年轻了许多。
希尔格滑行在阿玛身边,听阿玛这么说,他学着伊玛堪听众的样子,诙谐地大声应答了一句:“克!”随后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他又说,“咱们这儿是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好地方!嘿,说着说着,那边就有野鸡飞起来了。”
果然,希尔格的话音未落,几只羽毛斑斓的野雉,“嘎喇喇”地叫着从一簇灌木丛里飞出来,又匆匆落进林间觅食去了。惹得拉雪橇的狗群兴奋得大叫不已。
尼果罗仰起头来,他朝着野雉大概飞去的方向,连连眨动着失去双睛的眼睛。面前的景象他虽然看不见,可是二十五年前,一幕与其相似的情景,却蓦地又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牵着黄栗马走在这条官道上,一只活泼的小獐子、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野雉、一望无际的沙克杰草原,还有波涛汹涌的乌苏里江……但是那一切、一切,在那次跳鹿节后,他就永远看不到了。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又回忆起二十五年前跳鹿节的那一天。
一群又一群官兵,一步又一步地逼了上来,他们手里紧握着的,是一把把闪着寒光的钢刀。
“绝不能为了保护我,让身边手无寸铁的乡亲们遭到毒手!”
尼果罗暗暗下定决心,他轻轻拨开遮挡在他前面的卡库玛、白发苍苍的老额尼、遍体鳞伤的夏里克尤,以及许许多多父老乡亲,在大家的惊呼声里,他义无反顾地从人群里站了出去……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跳鹿节,额亦都等人被迫宣布祭礼仪式草草收场了。为了不连累无辜的乡亲,尼果罗被官兵抓了起来。那天晚上,暴跳如雷的额亦都亲自来审讯尼果罗。他命人把尼果罗捆绑在柱子上,用皮鞭狠狠毒打这个胆敢用歌声鼓励阿哈们起来反抗朝廷的人,这个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无情地嘲弄了他这位副都统大人的歌手。他逼问尼果罗,起义军在大顶子山什么地方,卡坦哈赫究竟在哪里……沾水的皮鞭抽打得尼果罗皮开肉绽,鲜血一滴滴从他脸上、身上流下来,滴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