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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梁》下 二、桐江顶替父亲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5-31 14:09:16      字数:12486

  桐江回家了,队里的地已经分完,小队大队都没有办法;向乡里汇报后,乡里把他安排到晚芽的酒厂上班。
  晚芽所在的这个酒厂,是石巧河乡最好的社办企业,也是最大的纳税大户;而且这几年一直在扩建,所以安排个把人还是容易的。虽然桐江脾气没有桐河好,他犟他心灵手巧又能吃苦,晚芽让他跟着酿酒师傅学酿酒。他每天早起把煮米饭的车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待到师傅和其他工人来上班时,他已经把第一锅的米淘好,上了龙格。同事们知道他脾气犟,而且坐过牢,都不敢接近他,大家都躲躲闪闪不愿和他一起干活。他就跟着师傅做,渐渐的大家觉得桐江很倔却特别讲义气,也愿意出力帮助别人。慢慢地都主动与他交流,桐江也觉得在酒厂上班蛮合适,大家都是农民工人,实在、朴素,说话直来直去,也不用担心被人背后使坏。
  一家人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老爸仍然当他的校长,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过。
  红卫回到县城后,居委会给他安排在制革厂上班,这个活又累又脏。他落实政策住进了原来的房子,而往日的那些随心所欲再也不属于他了。他不肯好好上班,做做停停,拿到的工资刚够他抽烟零用。老奶奶有退休工资,两个人苦一点也可勉强一日三餐。让老奶奶不放心的是,怕红卫再出去闯祸,然而又发生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让他们婆孙俩无法继续在县城待下去。
  红卫的后妈,晚芽走了后又娶的后妈。在红卫居无定所,老奶奶生病下不了床的时候,卷走了家里一切可用的东西。以至于婆孙俩回城住时,晚芽帮他们从碗筷、被子、桌椅、菜刀、蚊帐、窗帘开始置办起。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和盛放米油盐酱醋茶的器皿都从头置办。
  红卫婆孙俩刚安顿了没几日,红卫的后妈也来了,本来三间房,中间厨房,两间卧室,红卫和奶奶一人一间。后妈占据了一间,红卫只好与奶奶合住一间。
  女人除了涂脂抹粉,在家里什么也不做,老奶奶刚端出饭碗,她坐下来就吃,也不给个伙食费。更为甚者有时候还带着男人回家,逢到吃饭就一起吃老奶奶做的饭菜。老奶奶无力支撑这样的伙食开销,于是决定和红卫的后妈分开吃。
  红卫后妈占了两间。老奶奶只好把一间屋分成前半间做厨房,后半间放了两张床。在分家具时红卫与他的后妈大吵了一场之后,小吵三六九;再后来,男人索性常住下来,战火也升了级,而红卫败的次数多了,他扬言要杀了这对狗男女。
  这可急坏了奶奶,她只好到酒厂找晚芽,那时酒厂扩建正在招工,宿舍又建了两排,于是在工厂给婆孙俩安排了宿舍,一间还算大的房间。晚芽安排人帮他们一隔为前后两间,红卫住后面,前半间做餐厅,靠西墙奶奶打了一张小床,屋前和那些住厂双职工那样,搭个灶披间。
  改革开放后,上边号召大办工业。于是乡里办、大队办、小队办,有条件的上,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上。乡乡冒烟(有大烟囱的工厂)队队有厂,小队、大队很多年积累下来的公积金都拿出来办了厂。上面说让这些死钱活起来,以后工厂有了利润要按公积金的份额给每个队分红。土地分到了户,农民在种完庄稼后,留个体弱的耘刨,其他人都到厂里挣钱或做些小手工业。农村人欢天喜地当上了向往已久的工人,每天三八制上班,夜里做梦都笑出声,从此我也是上班的工人了。
  可是,那些三无的队办厂(一无技术,两无销路,三无资金)用完了队里微薄的公积金和少量的银行贷款,生产了一堆的次品,堆在仓库里被老鼠啃咬。各级政府不停地开展销会促销,起先能卖一点,后来连办展销会的垫本都没有了。这些次品捏在手里没有用处,丢了又觉得不舍。
  队办厂给农民工人发不出工资,就记出勤工分。实际上等于白做,个人工分簿上的工分多了;而整个队里的实际收拾没有增加,说白了就是让全队社员共同承担这笔开支。就像壮劳力被抽去搞围垦,出征挑泥筑岸的壮劳力,因为离家,因为劳动强度大,都要记12分一工,在队的农田里耕种的农民全劳力每天记10分,这样的记工看起来较为公平,在家和出征的农民都能接受。可是,到了年底分配时,出征的人次越多,每个工分的工价越低。农民只是相互之间比较,自己辛苦一年,只要工分簿上的工分不比同等劳力的工分少,也就无话可说。
  其实这种开河筑岸都是替国家做的,围垦的土地归国家。开河、建岸是全民的公益事业,工人参与了抽水筑坝,都要给工资的。而农民只记工分,也就是出征的人的报酬要全队的社员一起负担。国家白得了万顷良地,全体农民均等地分担了这个围垦费用,却没有一个人能记得农民的这个贡献。城里人一分钱也不用负担。渐渐地城里人比农村人富裕了,农民穿着陈年老旧的衣衫进城,常常要被歧视——乡下人又来了。
  欠着银行的钱,如果没有这些次品库存,账面上就做不平。这堆次品说句真话,就是一堆垃圾,队里还要出钱派人看管。日结月累的自然消化,这些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队长心中没有方向,看管的人也说不清他看管的这些次品能值几个钱。一些奸诈的社员,时常塞一些小利给看管的人,到次品里挑些用得着的拿回家。到后来看管人的开支没地方出账,上面开了一个社队办厂会议,大家把这些东西连同厂房都作价卖了,很多都是象征性收一点,付清看管费,若有余数,队长会计一分了之。银行的大量呆账渐渐成了坏账。
  银行的烂账若干年后,通过几次通货膨胀之后,这种几百、几千、最多也就是几万块。当年一元钱能买一袋粮食,现在一元钱掉在地上也要勤快的人,才弯下腰去捡。于是银行也懒得花力气去催要,要也要不回了,跟谁要呢?厂已经不存在,队长也换了几茬。当年签字画押的人,谁能定论他有还贷款的责任呢,而且还有工厂的公章作挡箭牌。
  长期挂在银行,月月过账,年年立账,多麻烦呀。银行就派人到队里请各废弃厂所属小队、大队现任领导签字后,全部核销了。有的废弃工厂的房屋都卖给了个人,买的人也不是用来办厂,而是在这些废弃的厂房里养鸡、养羊或者养猪。只留下一些公社办的厂,还勉强开着门。又过了几年,社办厂也支撑不下去了。
  那年尾岁初,公社抓工业的程副书记和公社工业公司刘主任又在公社礼堂开年终总结大会了,当然公社党委书记和公社主任都坐在主席台的前排。
  程副书记大声呼吁,现在正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那些等、靠、要的想法统统是拦路虎。市场经济的时代,要靠自己练好内功,靠自己深化技术开发,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想别人没有想到的事。别人没有的我有,别人没做过的我做,市场需要什么我生产什么。用积极进取的思维迎接新时代,那些等、靠、要,等上面给项目,靠银行给贷款,向领导要原材料(资源)都过时了。一切都是靠自己,世上没有救世主。同志们,不要等,等是等不来的,大家行动起来吧!
  党委书记讲了话,公社主任也讲了话,最后工业公司刘主任作了总结报告。
  散会后,程副书记和刘主任找了个饭店一起小酌。一个说我公社的企业都要私有化了,心里真不是滋味,以后我们政府花钱靠谁呀?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到哪里去调节?虽然有些工厂经营得不好,但是,有些企业还是很有前途的,例如晚芽负责的酒厂。
  一个说以后他们交完税,余下的利润全是他们的。眼看着工厂大钱小钱的进,政府也只有祝贺的份。出差超支、旅游开支、机动车的汽油费找谁报销,来个朋友以及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小酌,现在都是在饭店记账,以后到了年终找谁帮助销账呢……
  一个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再好的工厂,你调到别的公社了,对你还是别人栏里猪。
  唉,那不一样,到别的公社,别的公社也有好企业。现在统统私有了,他来咱公社,咱公社没有油水企业,我调到他公社,他公社也没有。
  一个说社办厂,现在大多是空架子,全靠贷款发工资了,不卖已经是个很重的包袱。看来国家下决心甩脱这些包袱,不私有化银行也受不了,银行不注入新贷款,这些厂一个月都活不了,那些贷不到款的队办厂,早就偃旗息鼓。我们公社里几十个厂,资产正数的只有少数几个,多数工厂看上去热热闹闹,其实都是拿银行的钱烧热的。政府逼银行给工厂贷款,随后政府再向工厂要钱。工厂拿着银行的钱上交政府,以及给职工发工资,和填补经营亏损,其乐融融。有句俗话叫做你好,我好,大家好,没有一个人因为工厂亏损而睡不着觉。厂长拍政府的马屁,请出后台老板帮助贷款,贷到的钱好像是营业中赚的一样,心安理得地乐乐嗨嗨花钱。政府有工厂在,有啥开销给工厂打个电话。
  银行里的钱都是老百姓的存款,这样有去无回地贷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一个说你的分析非常对,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谁也不想捅破这层纸。现在上边下了决心,这碗饭算吃到头了。我们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一个说,就是呀,现在不是很多好的工厂也在卖吗?其实好的工厂;烂摊子都是象征性收一点,真要十足十收谁拿得出那么多钱呀。嗳!我们何不参个股,自己定价自己买?
  一个说:这个恐怕有点不好说吧。
  一个说找个人顶着,我们在后面操作……
  喝着聊着,最后选中了酒厂的红卫。年轻、与他接触过觉得他头脑简单,家里也没有一个能有主见的人,好操纵。至于晚芽,虽然是红卫的实际监护人,不过现在红卫长大了,心也大了,给他个厂长当当,他还不把晚芽挤出去!两人喝得脸红耳赤,谈得兴趣高涨。
  社办厂要卖了,当然也是象征性地收一点钱,有点儿油水的厂很快被内部人买走了。没有实际价值的厂拿出来叫卖。手绢厂1000元卖给了原厂长,砖瓦厂200元卖了,线带厂白送也没有人要。于是把库存拿出来卖了,发完工人工资,厂房就交给了铁将军看门。
  梁冉华的堂弟梁能刚,把公社干部一拍脑袋在港湾镇办的石巧河酒厂的分厂,以2000元的价格买下了。分厂有两排五架头厂房,每排有10间,还有现成的酿酒工具用具,加上做办公室、仓库、宿舍、食堂的朝东朝西屋,一共有几十间平房。院子里有几棵桂花树、水杉树也归了梁能刚。他家也没有2000块钱,是他海外的舅舅给的钱。人们都说他傻呀,2000块呀,存在银行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真会浪费钞票。
  红卫“买”下了酒厂,把晚芽安排到技术科,从原来的厂长办公室搬到车间办公室。他把厂长办公室重新装修了一番,办公室的秘书,供销员都换了人。有的车间主任也换了,制酒车间的老掌柜倒不是他换的,因为原来黄岸旁的《李记家常菜》,后来改为《工农兵饭店》的,现在又还给了李家经营,老掌柜就回家了。酒厂让桐江接替了老掌柜当车间主任。
  刚开始走市场经济,允许私有经济和公有经济并存。在一级一级政府的鼓励下,在一个一个表彰先进的会上,标兵们娓娓道来的致富经验的带动下。那些向来拨一下转一圈的农民,一下子鼓动了起来,就有条件的上,没条件的创造条件也上,大家被鼓动得夜不能寝,天天奔走找机会,夜夜梦里在数钞票。
  而那时候,人们的袋里都没有几个钱,虽然心很大,也只能做些小买卖,最多的开个服装店、水果店、小饭店。县城里每一条街,一个路口、弄堂都开起了各种门店,饭店尤其的多。大大小小的酒店、饭店都要进酒,自己县里的名牌酒,当然是这些新酒家首选的招牌酒,借着李记的名气也能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红卫真的一跤跌进了金矿里,坐着、躺着眼瞧着铜钿银子扑进来。他开心得连走路都扭来扭去,天天和头面人物喝酒、唱卡啦ok。
  奶奶说他骨头轻得来没有四两重。他手指里夹着“良友”进口香烟,在空中画着圈儿说:“以前晚芽一直叫我当工人师傅的下手,说到底见我有能力而有意压制我,这么多年来,我的聪明才智全被她扼杀了。奶奶您也看到了,您的孙子当了厂长,钞票数都数不过来,公社书记都说:起用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有创新活力,酒厂的产值、利润双翻翻。他把香烟头用力往门口的树梢扔过去。“哼”一个从心眼里发狠的字从他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奶奶一边洗碗一边说:“那时候你不是还小么,连饭都吃不上。”
  红卫左拳往右边一甩,右拳朝天空重重地打了一拳,咬着牙说:“是我的才华没有百乐来发现。”
  “可你别忘了,我们没饭吃的时候,是晚芽阿姨收留了我们婆孙俩……”
  “奶奶,您怎么直到现在还脑残,她没按好心,我被她压得没有出头之日,幸亏我那超凡的能力被乡长大人发现,您懂吗?”
  “我不懂,我只是有点看不惯你。”
  “不跟你说了,老古董那里明白人世间的恩仇。”红卫四脚朝天地倒在奶奶的小床上,开心地说,“奶奶,您明天睡里间吧。”
  “不,我老了睡那里都行。还是你睡里间。”
  “奶奶,跟您说了吧,我现在应酬多,以后吃饭也不回家吃了。您只管自己烧来自己吃,公社里在公社招待所给我弄了个房间,以后就睡那里了。”
  “以前晚芽阿姨当厂长,不是……”
  “啊呀!奶奶,您怎么拎不清,晚芽能与我蒋红卫比吗?我蒋红卫现在是公社里的红人,书记、乡长的宝贝。”
  “这……奶奶是老了。但是,你说的这些,奶奶觉得不实在。奶奶活了六十多,没见过自动车。”
  “老糊涂,阿拉走了。拜拜!”
  奶奶望着红卫远去的身形,不无担心地摇了摇头,究竟担心点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在心里有一种不安,没有像在晚芽当厂长,红卫做工人时那么踏实。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们婆孙俩不应该离开晚芽,离开晚芽,日子就过得不平静。
  红卫钱越多,越发恨晚芽,恨不得痛打她一顿,不,痛打一顿哪里能解这么多年的委屈。想这么想着,他现在还真没有功夫去打晚芽,数钱都来不及。
  今天,他又来到制酒车间,桐江正从大灶上搬下一龙格热气腾腾的米饭。白色蒸汽把他的眼睛弥得睁不开。
  “桐江,这个月一定要完成2000甏的酒。”
  “月月加码,就这点设备,制酒是需要周期的,加班加点也加不出不断往上攀升的指标。”
  “在每斤米里多加2斤水。”
  “上个月已经多加了1.5斤,再加,比原来的6斤增加了50%的水。这样酿出来的酒还有酒味吗?”桐江把龙格里的米饭倒在笾里,转身上了小梯子,又爬到灶头上去搬龙格。
  “桐江,我是这里的老板,你只有干活的份,没有说活的权利。”
  “哦,我倒要说说,你个个月增加产量,都是我们这几个人加班加出来的,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们一分钱的加班费,这个我总归有权利说的吧!”
  “啊!我收留你,你还敢与我顶撞,告诉你现在土地承包到户了,闲着的人多着呢,天天有人来求我。我,我还不是看在晚芽的面子上……”
  桐江把龙格往笾里一放,脱下人造革围兜,穿上棉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嗨嗨,你这个月的工资不要了?”
  “工厂是你的,力气是我的。”
  “把煮好的米饭撂在这里,造成损失你要赔的。”
  “不是门外边有一群哭着喊着要来干活的人等在那里吗?”说完,桐江已经走出了车间的大门,“呯”把红卫关在屋里。
  红卫在酒里大量加水,连水都供不上。水塔来不及过滤,就叫工人直接加井水。井水本来就是硬水,再直接加,米酒的味道全走了样。退货的酒店渐渐多起来了,欠款也难要回,当然有乡长出面调解,本乡酒店的欠款算要了回来,但以后就不再进他的酒。而外乡的酒店就不卖乡长的帐。
  红卫又扩建了厂房,也增加了水塔,然而抽水管道没有增加。于是日夜不停地从长江里抽水。晚芽说:“涨潮、退潮时的水太浑浊了,不能抽,要等潮汛过后抽静水,不然不单是影响酒的质量,可能……”
  “可能什么,我知道你不安好心。你以前一直压着我,让我当个下手,你剥削了我多少,你以为我不懂吗?以前因为奶奶有病,我忍着;现在,现在我是厂长,你还想爬到我头里做窝,办不到了,再也办不到了。哈哈哈!”红卫狂笑着,他觉得终于出了一口恶气,非常得意地吹着口哨。晚芽以为他要走了,于是走上一步说:“你可以污蔑我,你可以攻击我,但是,我是老厂长,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些实践中……”
  “滚,你给我滚出去。老厂长,你想复辟吗?老实说,我早就想辞了你,你今天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走吧!我的后妈。”红卫把一口烟喷到晚芽的脸上。晚芽突然想起了在高中时受到红卫兵司令的嘲讽,心紧了一下,泪水不由自主地挂了下来。
  “后悔了吗?老厂长。”红卫用夹着烟的手指,朝着晚芽的鼻子掂了掂。
  “不,你会后悔的。”晚芽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车间进出库的单据,轻轻放在桌上说,“现在不是文革时期。你好自为之吧。”
  “哼,你以为文革不会再来吗?不要以为你父亲复职校长了就威风得了不起,再次打倒等着你们呢。”
  “你!”晚芽觉得无话,于是拎着她的小包轻轻地离开了酿酒车间。她把汽车倒到宿舍门口,红卫追过来说:“你已经被开除了,无权再使用厂里的汽车。”
  晚芽从方向盘处拔下鈅匙,交给红卫,向大门走去。她离开为之呕心沥血的酒厂。她走了,她离开了她亲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酒厂;她走了,她知道这个她为之奋斗八年之久而屹立起来的酒厂,将要像一堆烂泥那样倒下,而且永远永远成为一个历史的遗迹。她有点不舍,她有点心痛……
  晚芽回到家里,桐江去县城找工作去了。三奶奶见晚芽一脸沉郁地回家,不敢多问,给晚芽盛了碗米饭。晚芽压抑不住内心的伤痛,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三奶奶默默地等着,等她哭够了,又给她端来一盆温水。
  晚芽刚回家,就被鳗鱼场请去当技术顾问。她虽然以前为了帮助农民办鳗鱼场,看了很多关系养殖鳗鱼技术的书,但是,真正接触实际还是从零开始。她买了试剂,把鳗鱼场里每个池塘的水质都做了化验,并且记录在案,一发现水质不达标马上换水、或者增氧。对于农民消毒池塘的随意性用药,做了耐心的指导。她按照池塘的容积,计算好用量,用酚制剂,还是用醛制剂,每次都记得详详细细,下次再消毒的时候,不能在同一个池塘重复用同类的消毒药。
  鳗鱼的饲料也要根据成长的各个阶段,给不同配比的饲料。鳗鱼苗进来,先在小池塘养上十天半个月,根据强弱、大小分放到各个池塘。而且给每个池塘做好档案,加强管理,增加营养,使得分塘都是有根有据,有条有理。两年下来,鳗鱼场从温饱(一年下来,只够几个人养家糊口)一下子达到了大康水平。有了钱,原来懵懵懂懂地挣钱糊口的几个股东,反倒闹起矛盾,有的想增挖池塘,扩大饲养量。有的想把自己的孩子拉进来一起拿分成,有的想把池塘分了,现在收入多了,没有必要几个人捆绑在一起,多么不自由呀!
  卖了鳗鱼分钱的时候吵了一次,现在要进鳗鱼苗了,又开始吵,而且没有了调和的余地。有人提出来把池塘分成五份,用抓阄的办法,每人一份。分好池塘,那么还有粉碎机总不可能用切割机切割成五堆铁块,于是有人提出来作价,一个人买下,得钱五份分。在作价时又吵得难于定价,一连吵了十多天,眼看着进鳗鱼苗的季节要过了。晚芽说干脆放到市场上去卖,拿回钱平分,卖得吃亏便宜都与五个当事人无关。其实是有关的。
  接下来是发电机,这个应该很好商量的事,停电而遇上闷热,大家的增氧泵都要开的,过去是这样用现在也这样用,柴油平均分摊。刚说好,有人又提出来,那么平时由谁负责保养机器,万一保养不好,闷热时发不出电,池塘里的鳗鱼全部报废,这个责任谁负责。大家推荐一个懂一点机械知识的人负责,最后商量给负责保养机器的人补贴经济,贴多少?吵来吵去定不下,只好像粉碎机那样卖了,各家各买了小发电机,还有房子、工具、网箱又分了几天。
  现在要落实技术员的报酬,各家怎么分摊,晚芽想这个应该很好摊的,平均一摊,在管理时她一碗水端平即可。然而,有人提出来,范围小了自己能管理得了,谁家用了科技员,如果自己临时有问题,可以付费邀请。另外四人突然鸦雀无声,沉默、沉默,终于又有一个站起来说,“我也不用了,通过两年的学习自己基本上能胜任了”。还有三个人,躲散着低着头不响,十几天一直吵吵闹闹的屋子,一下子寂静得让人心慌。
  晚芽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宿舍,收拾被子时有一个股东进来说:“黄技术员,我开拖拉机送你。”
  “不用了,我已经给出租车司机打了电话。”
  晚芽从鳗鱼场回家,心情非常沉重:想想自己一身的技术,酿酒技术,养鳗鱼技术,书本知识到实际经验,都无处可用。养鳗鱼先是书本知识,现在也掌握了一套实际操作门槛……红卫是狼性而赶走自己,而养鳗鱼的人?都是些老实厚道的农民;可是,农民的狭益、自私,见钱眼开,目光短浅。
  原来一年辛苦,吃剩下来,能拿回家的只有1000元左右。两年翻了20倍,现在每人到年终可以拿到20000元。这里的滩涂有很多的荒地,鳗鱼苗也是就近取材。再挖池塘,招工扩股,可以把一个现在10万元利润的养鳗场,发展到年利润100万元、1000万元,上亿元都是有可能的。他们目光短浅,捏着手里的几万元,唯恐漏了一分钱。你争我夺地闹着分家;连我这个帮他们打翻身仗的技术员的一点工资,都你推我躲的。这种农耕时代留下的劣根性何时能改呢?
  人家美国为什么发展那么快,他们就是重视科技、重视人才,到全世界范围里笼络人才。
  当年庚子赔款,别的国家拿回国享受,他却在中国办学;并且把优秀的人才送到美国深造,最后一大批的中华杰出人才为他所用,给美国创造的财富难于估量,远远超出庚子赔款。人家有远见啊!
  而我国多少年来对知识分子不但不重视,还要对知识分子稍有的不同见解,或者与领导的想法不合拍,就要排挤、就要扼杀,处处防范着这群喜欢说不合时宜话的人。把知识分子搞得不敢言,不敢学,不敢创新。偶然犄角旮旯里冒出个人,做出了点科学研究成果,不但要招到同事同行的妒忌、倾轧,领导也并不待见,有时候反而嫌之独做人(不会拍马屁)被说成“臭老九”。
  晚芽想起自己上学时,学生批斗教给他们知识的老师。今天她被一手扶持起来的养鳗鱼老板们抛弃……昨日是被凶神恶煞的狼赶出酒厂,心里十分痛苦。今天被这群自私农民的抛弃,心里非常悲凉。
  中国何时真富裕,就是农民走上文明台阶的那一天,不然暴富过后就是堕落。小富之后就是自私狭益,不思进取。
  有位哲人说过:对于农民,国家应该以文艺教育救其愚,以生计教育救其穷,以卫生教育救其弱,以公民教育救其私。五千年的封建农耕的小农经济传承下来的劣根性,要想使其去除劣根性,跨上文明台阶何其难也。说到底我自己还是这劣根性中的一个。
  “唉!”晚芽轻叹一口气。出租车司机回过头说:“这些人真没良心,帮他们致富了,就一脚踢开恩人。老师傅想开点,这里不留人自由留人处。”
  “谢谢!”晚芽转头看着大片的荒地,又说,“本来可以做大的,现在却分拆成更小的单元。”
  “这几个人的命里注定穷命运,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注好发不了财的。讨饭命一条。”
  晚芽又回家了。这个港湾一直在那里,让家里的每一个人,从这里起航,受到挫折了回到这里疗伤养心。这里永远是每个人的根基,不管飞多远,根基永远等他回来寻根。
  晚芽跨出出租车,发现家里很热闹,妈咪、爸爸和桐江都在。那颗冻伤的心,一下子被亲情温暖了。失落的心有地方安放了——家。
  三奶奶又给晚芽端来一盆温水,晚芽笑了笑说:“理好羽毛飞了出去,折断了羽毛又飞回来了,家真好。”
  “大姐,今天妈咪和爸爸回来,我们包了馄饨,我帮你热一碗。”桐江放下报告纸,往厨房走去。
  晚芽用力把盆里的水泼向院子远处,坐下来拿起桐江放下的报告纸看。
  黄常衡说:“桐江从酒厂回来后,到县城找了好多工作,稳定的、可靠的农村户口不要;私人的小厂,简直是开关厂,他不停地换,眼看三十岁了。所以,你妈咪建议我提早退休,让桐江顶替,这是申请报告。我退休后,暂时被学校返聘,仍然去学校上班。”
  “爸爸,只要您暂时还能上班就好,突然刹车,爸那么热爱教育工作,身体会不适应的。退休了再做几年,让快速运转的车子慢慢冷下来。”
  晚芽接过桐江端来的馄饨碗,说:“到处流浪的姐弟两个,有一个有了国家户口,从此旱涝保丰收,我就能更加大胆去闯。路是人踩出来的,我有那么多的经验和技术,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
  桐江说:“大姐,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三奶奶也算高龄,你就为我们做做后勤好了。”
  三奶奶拿着酱油碗和胡椒粉瓶进来,晚芽接过酱油碗,用调羹舀了一调羹酱油,慢慢浇在馄饨汤里;然后用筷子把馄饨翻一圈,说:“酒厂不要我,鳗鱼场不要我,自有留人处。你看酱油和胡椒粉平时被凉着,缺了它们馄饨真不好吃。”放下筷子又拿起胡椒粉瓶在馄饨里敲了两下。
  “晚芽,放心闯吧!妈咪相信你会成功的。如果中途遇到曲折,爸和妈咪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梁冉华说。
  三奶奶倒竖着胡椒粉瓶朝晚芽馄饨里又拍了拍,突然停下来说:“我想起来了,小华,你的堂弟弟前几年买下了石巧河酒厂的一个分厂。听说质量一直稳不住,想找个懂行的人。”
  “哦,您说的是梁能刚,他与我小弟弟同年。小刚是个有胆略的人。他的家人也是做生意出生的,父亲以前在上海办的面粉厂的面粉销到国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
  梁冉华知道这个堂弟的一些底细的。这个堂弟很聪明,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初中毕业去了新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新疆很乱,他就跟着大串联的人回到港湾镇。他父亲被红卫兵打断了腿骨,母亲也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姐姐已经出嫁。于是他就在家担当起照顾父母的责任。可是,因为没有户口,不能到队里挣工分。他只能在家里做做家务,种种自留田。要是下雨天晴后要修路,偷偷地帮父母去刨平分给他们的烂泥路(四类分子的义务工)。
  有一天,天快黑下来了,他还在那路上刨。大队支书路过这段路,见一个年轻人在刨路,于是问:“你是哪个队里的四类分子?我好像没见过你,怎么年轻就戴上了帽子?”
  “我不是四类分子,我是荷花梁生产队的,帮我父母亲做路。”梁能刚很自然地说。
  “小伙子,现在不叫什么什么队,应该是第几小队。”大队支部书记觉得好奇,停了下来。别的“四类分子”子女帮父母刨路都是躲躲散散的,被人撞见了就说正好路过,看见这段路太高低不平,于是顺手扒两铁搭;而眼前这个小伙子却自己承认帮父母刨路。而且,他还是用老的队名。
  “小伙子,你不在当地做生活的吗?”
  “我是新疆建设兵团的,回家探亲。”
  大队书记夹着一卷红红绿绿的传单,匆匆走了。梁能刚继续认真地刨路,心想好好的一个大家都熟悉的队名改了。现在叫什么队,得回家问问,不然下次再有人问,又要答错了。
  一转眼,梁能刚回家五六个月了,兵团也不给发工资了,家里真的也离不开他。老是这样闲在家里,总归得想个扒饭吃的办法。他母亲去跟堂份里的一个当小队长的侄子商量,能不能让能刚在生产队干点儿临时工,例如挑粪、排田、插秧,这时候队里总是感到人手不够。小队长是个胆小人,又不好意思一口回绝,推托说问问大队里。
  队长拉了拉帽檐,两只手往后背一搭。就往大队部去,大队支部书记听了队长的话,抽了半天的烟,久久没有吱声。队长越等心里越发毛,虽说是同姓堂份,按辈分是婶娘托他的一点事,总归不能一口回绝。早年自己家揭不开锅的时候,婶娘也接济过自家。然而,毕竟他们是阶级敌人,我这么能犯这样的错误呢?自己没考虑好就来大队,万一书记说我没有划清界线……想到这里,他偷偷地用眼角瞄了一下大队书记,只见他没有发脾气的样子,而是欲言又止地沉思着。
  “朱书记,我,我走了。关系我婶娘托的事。其实,我们是很远的叔伯亲,论辈分我是侄子,然而也小不了几岁。婶娘跟我说了,我不好意思当面回绝,所以,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的。我很注意阶级立场的,我天天在背毛主席语录。呵呵,我走了,打扰了。”
  “梁队长,你堂弟今年几岁?”
  “二十几岁,好像比我小儿子大一岁,对的,大一岁。”
  “结婚了吗?”
  “没有,一个地主的儿子,谁愿意嫁给他?”
  “嗳,不能这样说。我见过你堂弟,我倒觉得他是个好青年。”
  “是,嗨!不是。”队长有点蒙了,“我堂弟,长得一表人才,到底是地主的孝子贤孙,不值得,不值得。我走了,我……”
  “梁队长,如果你堂弟跟家乡的女孩结婚了,户口就可以迁回家,一切就解决了。你看是吗?”
  “朱书记,你说,你说他结婚?跟谁结婚,一个地主的狗崽子。”
  “梁队长,毛主席说过出生不能选择,道路可以自己选择。你堂弟,只要引导好了,可以为我所用。哦,不是,为我们无产价级所用。”
  “真要有那个姑娘肯嫁给他,我,不,我婶娘定当磕头祭拜,高兴死了。”
  “你回家帮他物色物色。不要把人看扁了,不要把他当地主的儿子看,就当做普通青年那样,我觉得你堂弟就是个划得清阶级界线的好青年。所以么……所以你看人要重在表现,不能单看出生成分。”
  “好,好,谢谢朱书记!”
  “谢我什么,我又没做什么,要说谢谢,倒是我要谢谢你。”
  梁队长回到家里,把朱书记的话学给老婆听:“嗳,老太婆,我一开始见他长时间不吭声,吓得汗在衬衫里爬来爬去,我急中生智想出个退路的借口。正要退出去,他把我叫住了,说了刚才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你说奇怪不奇怪。”
  “哦,我知道了,朱书记有两女儿,小女儿也二十六岁了,因为有点憨驮兮兮……莫非,莫非他想要能刚做女婿。”
  “哎,老太婆,你一说我倒觉得很有可能的。可是,可是能刚能同意吗?婶娘和小伯能同意吗?能刚这孩子……”
  “嗨,一激动就婶娘长、婶娘短,当心隔墙有耳,被人听到了是洗不清的。”
  “不要紧的,如果婶娘与书记家攀了亲家,那么婶娘、小伯就不会被批斗了?”
  “总归好一点。”
  “哦,老太婆,我们自家人都避之不及,李书记怎么把女儿往粪坑里送。”
  “不是跟你说过了,朱家的女儿有点憨驮兮兮的。”
  “那么这桩婚事只要能刚点个头就成了?”
  “哎,我说呀,这等好事还是我们做了吧!”队长的老婆灵机一动就去了梁能刚家。
  梁能刚经过几夜的思想斗争,最后娶了朱书记的小女儿连弟。
  梁冉华想能刚买下了石巧河酒厂的分厂,缺少技术指导,那么晚芽去再合适不过了。三奶奶马上给梁能刚打了电话,梁能刚在公社开会时见过晚芽。晚芽是总厂的厂长,晚芽的技术、能力他了如指掌。接到三奶奶的电话,没有二话,只说明天派车来接晚芽过去。晚芽也听说梁能刚买下分厂的事,知道他是个积极进取的人,但是交流不多。
  第二天,梁能刚亲自开车来接晚芽,进门就说:“天赐我也,黄厂长能屈居小厂,梁某一定努力;省吃俭用也要把小厂上一个台阶,我有了黄厂长这样的老把手,自己只管低头拉车好了。”
  晚芽收拾衣被,塞进后备箱说:“董事长,晚芽无能被驱来赶去,谢谢梁董的收留。”
  梁冉华说:“弟弟是个能吃苦、积极进取的人,晚芽是个善于专研的技术员,相信你们一定能把工厂办得红红火火。这个巧合是天公作美。”
  三奶奶和桐江摆好了酒菜,招呼客人吃了饭走。黄常衡一直为桐江和晚芽没有稳定的工作担忧着。他凭直觉,晚芽到梁能刚的厂里,一定能干好并稳定;而桐江顶替了他,也有了个稳定的工作,而且学校里知道桐江对画画很有造诣,决定让他教美术课。自己热爱教育,虽然提早退休,学校还决定返聘他,等于他一个人换了两份工作。
  端起酒杯,当然大家都围着梁能刚的酒厂说话,黄常衡问道工厂叫什么名称。梁能刚说,酒厂在港湾镇就叫港湾酒厂,晚芽灵机一动说:“梁董,你姓梁就像《李记家常菜》那样用家姓取名,有特色也好记并亲民。就叫梁记什么什么。”
  梁能刚觉得叫什么厂名都无所谓,有个晚芽做厂长才是厂的灵魂,晚芽一说,他只是“嘿嘿”地笑。
  晚芽又说:“梁记不好听,梁家的特色是荷花,荷花代表梁家宅,这样吧,就叫《荷花酒厂》,怎么样?”
  梁能刚还是“嘿嘿”地笑着,他从内心里钦佩晚芽,他恨不得把厂长、董事长都让晚芽当,自己听候晚芽的支配,一天到晚在晚芽的指导下干活就够了。大家都说这个名字好,于是就定下来。以后就是《荷花酒厂》,美丽、又郎朗上口;既符合工厂主人的性格,又具有鲜明的行业性。更为难得的,把酒厂的地址也告诉了大家,在港湾镇“荷花梁”宅旁边。
  桐江说:“待我好好构思一下,帮梁董做一块招牌,另外再做几块具有特色的广告牌。”
  “黄厂长,你们总厂那块宣传画,非常有特色。”
  “是蒋红卫的厂。”晚芽非常不愿意提这块宣传画,一是她不愿再想起刘思伟,她为他付出了她的全部感情;二是她不愿再听到红卫这个名字,她为这个名字受到了太多太多委屈。
  “这个厂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黄厂长这样的宝,上帝赐给了我,我白天怕被人挖去,夜里怕有人来抢。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小毛孩,得宝不识宝,早晚要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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