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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梁》下 一、桐河回家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5-24 13:24:27      字数:10697

  他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拎着简单的行李,从一扇高高的黑铁门里走出来,听着黑铁门在他的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从从容容地向前走去。
  如果他写封信回家,这时候一定会有一大群的亲人在这个黑铁门外等着。可是,他没有写。他觉得自己出狱回家,实在没有必要那么的隆重;再说自己年轻力壮,就这么一点的行李,一拎就走的事,何必那么地兴师动众的。
  走到岔路口,一辆摩托车缓缓地停在他的身边:“去车站?2元。”
  “行。”他把行李往摩托车后座一摔,右脚越过后座,上了摩的。
  “是平反出来的。”
  “嗯,你……”
  “你的眼神不游移散落。”摩的车司机说。
  “哦!”他哦了声,看了看摩的司机那灰脱脱的旧军帽下,有点老谋深算的灰色眼睛。
  他被判了10年监禁,到今天跨出这个黑铁门,在里面待了也快要3年了。三年前,当他踌躇满志地准备考大学,一场大祸又一次降临到他这个多事之秋的家。为了保护妹妹,为了保护弟弟能考上大学,他承担了一切的责任……
  和他同住一狱室的狱友,是个很有造诣的老画家,见他年轻轻的被投入监狱,却是那样的谈定,对他投来一份特别的关爱;后又知道他酷爱画画,于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一教一学中成了忘年交。老画家平反出狱之后,立马四处奔走,为他呼吁伸冤,他终于结束了牢狱生活。
  强烈的阳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他转过头看背光的一边。尘土飞扬的石子路上,小伙子满头大汗骑着后书包架上驮着大包小包自行车,超越了载着满车红砖的牛车,一辆载着冒着冷气的冰鲜海产品的摩托车又超越了自行车。三轮的、四轮的小货车上,满脸春风的姑娘和小伙坐在装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上,与摩托车司机打着招呼:“又拉这么多!生意兴隆。”
  看着这些你追我赶的车流,人们脸上急匆匆的喜悦,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唉……”
  “小伙子,几年?”
  “快三年了。”
  “还算好,差不多吃十年、八年冤枉官司的人多得是。”
  “10年,没有别人帮助伸冤也是10年。”他又淹入了沉思。三年不多,可是,他却错过了多少的人生重要的转折点,现在回去,再考大学已经没有了激情。回家了能和社员平起平坐地在地里刨食吗?会不会像父亲那样仍然被管制自由?听老画家说好像不会的。
  弟弟桐河来信也说正在帮他联系律师。能和队里社员一样在地里干活,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如果能继续学画该多好啊。可是,姑姑,不,弟弟来信说:现在改叫妈咪了,妈咪为自己找的老师出国了,同狱室的老画家上次来看他的时候说,办完他的冤案也要出国了。他们,都是自己非常敬仰的老师,一个个出国了。同狱室的老画家临别还送给他一套画册作为临别纪念。画家说:家里的名家字画和他的画,在文革中全被抄走了,这套画册是他的一个学生为他保留的。
  “家人帮你申诉的?”摩的司机打断了他的沉思。
  “是一个老画家,家人是农村人。”
  “现在冤假错案太多,有人帮助就快一点。”摩的司机停下,帮他放下行李。
  几个小饭馆的服务生围过来,争先恐后地问:“师傅吃饭吗?我带你去。”称呼与三年前也不一样了,从同志改称师傅了。三年前服务员坐在店里等食客上门,现在走出饭店围着食客缠。
  他吃了一碗馄饨,买好车票就坐在候车室等。广播里播放着软软的港台歌曲,累了的时候听听这种歌,也觉得蛮舒心的。他闲得无事地环顾着这个车站,车站不大,有几排木椅子,车站里“嗡嗡”的一片嘈杂声,听不清是谁在说什么。那些卖茶叶的,卖汽水的、瓜子的围着木椅子绕来绕去;墙壁上多了广告画,鲜艳夺目。“傻子瓜子好吃来”的大字下,画面里一包包瓜子倒的倒、立的立。花花绿绿的雨伞撑了一大片墙,羊绒衫,真丝衬衫……
  门口有两只小煤球炉子嘚嘚地冒着热气,架在炉子上的小铁锅里煮着茶叶蛋,一条不太白的纱巾下罩着一盘馒头,也许还有包子。他刚吃过馄饨,迅速从冒着热气炉子滑到小卖部,小卖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有个公用电话。得到回家通知时没有打电话告诉家里,他不想兴师动众。公用电话让他按捺不住想家的心,多么想听到姐姐、爸爸、妹妹的声音。他对着公用电话停了几秒钟,终于奔过去抓起了听筒。
  “大姐,我是桐江。”桐江是个硬汉子,当年他戴着手铐与父亲、姐妹、弟弟道别时,面对哭得泪人儿的大姐,他却微笑着点点头。今天,在电话里听到大姐的声音,他哭了……
  “桐……桐江弟弟,啊……弟弟你好吗?你在哪里?你需要什么告诉大姐。”
  “大姐,我,我不,不需要……我现在车站。”桐江哽咽着说,“大姐,我,我大后天到家。家……家里好吗?”
  “弟弟,你终于出来了。呜……”晚芽哭了。过了好一会儿,又说,“弟弟,你怎么不早告诉大姐,大姐来接你呀!大姐好想你,大姐,真想飞到车站来看你。”
  “大姐,我马上上车了,到家见。再见。”
  “弟弟,弟弟路上小心,吃得好一点,现在家里不缺钱了。弟弟,弟弟外面冷……”还没等晚芽把话说完,桐江挂了电话向检票口奔去了。
  晚芽立马把桐江要回家的消息告诉了家人,父亲带着梁冉华和小弟弟江河,乘末班船提前一天从上海赶回家;跃进在上海读大学,和父亲一起在桐江回家的前一天的晚上回到家;桐河急忙赶去买飞机票。
  桐江一踏上临海码头,晚芽一把抱住就哭。桐江在船上想好了,到家见了亲人要笑千万不要哭。可是,被晚芽一哭,他终于压不住三年来的委屈,泪水像大雨滂沱,一边说:“大姐,不哭了。”跃进抱着桐江嚎啕大哭:“哥,是我害了你!”
  “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
  黄常衡搂着三个孩子,一下子失控了,像被打的孩子那样不顾一切地哭着说:“大风吹散了我的家,今天孩子们终于都安全回家了。多少年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梁冉华在家帮着三奶奶一起烧饭,桐河还没有到家。他说要晚上才能到家。
  晚芽把车停在院子里,桐江从车里出来,发现自己家的房子又多了朝东屋;而让他吃惊的是,有人在他家前边盖了一排三层楼房。这么显眼的楼房,难道是外来户来盖的?难道他们队里出了个大富翁?
  正在他疑惑要问的时候,李卫忠带着个女人过来:“啊呦,桐江回家了,提前……”
  “不,不是!是平反!”晚芽接住了李卫忠的话。
  “好呀,好呀。‘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实在太多了。”一边从表袋里摸出一根烟说,“来,抽支烟,以后我们不仅是一个队里的人,而且还是前后宅的近邻了。”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指了指楼房说:“我们就住在这栋小楼房里,有空来寒室坐坐。”
  桐江板着脸说:“鄙人不抽烟。”就径直踏进了自己家的堂屋。
  “嗳,嗳,有空过来。”
  晚芽拎着桐江的行李绕过李卫忠和那个女人,和父亲一起进了堂屋。
  “呃,跃进也回……”李卫忠想拉住跃进。
  “让开点。”跃进弹开李卫忠伸过来的手,紧跟大姐和父亲进了屋。
  三奶奶端来一盆温水对桐江说:“先洗洗脸,菜都好了……”
  梁冉华抱着江河从厨房过来,江河从梁冉华的手上滑下,摇摇摆摆地扑过去,好不陌生地叫着:“大哥!”
  “先让大哥洗脸。”梁冉华欲抱起江河。
  桐江抢先抱起了江河,从衣袋里摸出一辆铁皮小汽车,说:“这是大哥在上海火车站买的,喜欢吗?”
  “喜欢。”
  梁冉华接过江河,说:“谢谢大哥!”
  “谢谢大哥。”江河奶声奶气地说。
  桐江一边洗脸一边说:“从此我们家男女平等了,大姐你说是吗?”
  “我们加起来的岁数还是比你们多。”跃进端着菜碗进来,呛了一句。
  “轮个数一样多!三比三,哈哈哈,跃进、大姐你们说是吗?”
  李卫忠见大家都不理他们,拉着女人讪讪地靠到堂屋门口,说:“改天见!”
  三奶奶戳着他们的背影,说:“嘿!李卫忠姘的这个女人比李卫忠大了15年。他与那个胖娘子生了女儿,现在日不守家夜不归家。抛下妻女和姘头像夫妻一样的住在乡下。”
  李卫忠抛弃了跃进,娶了水利局长的女儿,户口落进了城里,终于如愿以偿成了非农业户口。吃了统销粮,在城里一个供销商店当售货员。一年后生了一个女儿。刚当售货员的时候,他常常带些别人很难买到的东西回家,穿着农村人还没有见过的新式衣衫;头发总是吹得有形有状,连抽烟的样子也与农村人拉开了距离。渐渐地,农村人通过承包责任田,承包鱼塘,承包小工厂,口袋里也装了点钱。
  有的农村人比售货员的收拾高出了一大截。他的优越感被农村人一点一滴地消亡,他也就不常回家了;回家拿些农产品就走,也不像以前那样到农民家里串门聊天。连李飞生病都忙得没有时间来接他去医院,而是叫一辆出租车直接接过去。当然出租车直接接送,多少也给李家的脸上添了点光彩。
  消沉了一段时间,突然带了个女人回家,拎了一大包的人民币,说要盖楼房。左挑右选,在黄家的前面看中了一块地。当大家还在怀疑他这包人民币,是不是真的都是钱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人即时开工了。开工这天爆仗放了一个小时,上梁的那天又放了一个小时的爆仗。入住时请了几十桌的人,队里也每家请一个人去吃饭;晚上大放烟火,隔几个大队的人都跑到院子里观看烟火。李飞的手摇轮椅换成了机动轮椅,他开着机动轮椅,到队里每家每户去请吃饭。
  队里的人在一起闲聊时不无羡慕,几个老唔嘴(在队里起主导作用的人)板着手指头算算,自己队里到底还是李卫忠最有出息,发财发得来让大家眼都来不及眨。
  热宅这天傍晚,一群群,一队队的人前去新楼房吃饭,有的手里拎着糕点,有的拎着酒,也有的抬着个匾。
  黄家与李卫忠离得近,而且在盖房子的时候,还从黄家拉了电线,用了黄家井里的水;有时把木头、钢材寄放在黄家的院子里,这些,晚芽和黄常衡都听之顺之。现在李飞几次三番来请吃饭,后来李卫忠和那个女人都亲自上门来请,黄家真的很犯难。于是晚芽前几日就出去了,话说为厂里的急事出差;黄常衡让梁冉华从上海打个电话回家,说江河不知道吃了什么,拉了一夜的肚子,要送医院去挂盐水。最后让三奶奶买了一只蹄髈送过去。三奶奶勉强在台面上露了一下脸,算是替黄家报到了。
  队里的人吃完夜饭回家,一路上议论纷纷,当然赞美的多。黄常衡的大舅子说,李飞的儿子到底比自己这几个外甥有出息。自己这几个外甥,虽然桐河考取了大学,却没见得请大家吃一顿,盖楼房谈都不用谈,猴年马月遥遥无期了;大的这个还在牢里关着。所以呀,晚芽和黄常衡都没有来,说有事,其实是个推托。
  人家就在他的宅前盖了三层楼房。说到三层时,还特别地加重了语气,音量也提高了八度,好像怕后面的听不清,倒退几步又重复一边。哼,其实是没有脸面来吃这顿饭,人家是有钱又是国家户口,要不不吃白不吃,嘿嘿嘿。
  往前说,李卫忠差一点就是他的女婿,人家这个出息,他,黄常衡能高攀得上吗?小丫头梦想贴上去,结果呢,结果偷鸡不着蚀把米。你要贴人家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门户,自己是什么门户。这门能相当吗?户对得上吗?
  “他大舅舅,听说前几日,大舅妈住院的钱是晚芽出的?”有个社员打断了大舅子的演说,“春节,桐河回家还给你带了北京烤鸭,晚苗还从美国寄西洋参给你。”
  “是,是,是,不过比起他们小时候我对他们的关爱,真的就不能比了。俗话说得好,老敬小路样长,小敬老扁担长。他们小时候,不但我让我父母亲全身心地照顾他们,我还常常给他们买早点、糖果。说句实在话,我那个父亲是棵摇钱树,这么多年,我父亲摇下的钱全给他们花的。我的父母亲在他们家像奴隶一样帮他们干活,我们几次要我父母亲回家和我们一起过。哦,不,这里的房子也是我们的,我们要父母和我们一起过,黄哪里啥得。再说,黄离开了我父母亲,他住哪里去?一大群孩子怎办?”大舅舅见大家不说话,停了停,用手背擦了一下延到下巴上的唾沫继续说,“他们盖得起这一排五六间的瓦房吗?都是当年我父亲留下的钱盖的。他们穷得连条裤子都买不起,哪来钱盖房子;还有,还有……”
  “大舅舅,用你父亲的钱盖的,就是男女平等,那么你也应该得三分之一。现在是六间朝南屋加上两间朝东屋,还有你家旁边的一间,九间之中你应该有三间的份吧!”有人说。
  “这,这个……嗯,是应该有三间,我看他们没地方住,就心软。”说着说着,他突然顿了一下,话锋一转说,“不过呀,以后,我孙子大了,我家房子不够的时候,哪怕上告打官司,我也要要回转的。”
  “那你有证据吗?打官司是要证据的,不是我们现在这样羊嘴里没草,空嚼舌头根。”一个社员说。
  “这个,这个可以想想办法的。”
  “哎哎,别空嚼舌头根了,好吧。我说呀……”一个妇女打断他们的话说,“我说呀,你们觉得奇怪吗?李卫忠那么兴师动众地请客,怎么没看到他的丈人、丈母和他那个胖娘子?”
  “是呀,就是呀。”众人好像如梦初醒,“嗳,这到底是为什么?盖房子的时候也没见他丈人家来过人,要是怕吃力,那么大请客这种露脸的事总归要出出场的,难道……难道……”众人刚吃了李家的酒菜,不好听的话一时也不好意思出口。
  “那个胖娘子,我也只见过一两次,刚结婚的时候来过,后来就不回乡下。”
  “她瞧不起农村,她的父亲是大干部,怎看得上李飞这样的农民。”
  “那么,那么现在李卫忠不是发了嘛。”一个高个子妇女压着声音说,“我看,那个女人与李卫忠亲亲我我的有点那个……”
  “哎呦,这个不能瞎说的。这个女人虽然打扮得像个女孩,细细看比李卫忠起码大10岁”一个男人说。
  “你不是去吃饭,专门看别人家的女人?”男人的老婆说。
  “她来敬酒,你总归能看见的。”
  “我看你轻浮颠颠,她来敬酒时总是嬉皮笑脸地站起来。恨不得去抱她。”
  “哈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谁想抱她了,谁抱她了!”男人红着脸说。
  “这个打扮得洋里洋呛的女人,把你的魂勾去了,是吗?还细细看呢,你姘她去吧,你比李卫忠大呀,人家李卫忠不合适么,你合适。”男人的老婆吃起醋来了。
  “浑X,越话越不像话了,当心回家吃生活。”
  “啊呀!大叔,你也别发火了,你就是想抱也轮不着你抱。”一个女孩嘻嘻一笑说,“听说是她把李卫忠带出来的,人家是财神菩萨。因为看中李卫忠年轻,她比我们李大老板大15岁——”
  “啊呀,我的妈耶,李大老板不是找媳妇,在找妈……哈哈哈。”男人的老婆开怀大笑起来。
  女孩装出一脸严肃地说:“大婶呀,告诉你吧,就是李卫忠也只能抱她的大腿,舔她的脚跟。像大叔这把年纪恐怕她脱下来的鞋子都轮不着添,如果大叔有点那个能耐,也只轮个跪拜。嘿嘿,恐怕拜还要排队呢!”
  “哎呦喂,我们小队风势不要太好咯,招进了几个财神菩萨。黄常衡娶了梁家姑娘,人家从美国带来了美元,换了侨汇券,五间房子一夜成功;什么紧缺物资,侨汇券一掼,一路贯通。现在李大老板更上一层楼,三层楼房拔地起。”一个男青年说。
  “对对,以后我们的小范也招一个女财神回家,你父母为娶媳妇真是瞎操心盖房子什么的,到时候自然人是人来房是房,一步到位。老太太只管等着抱孙子好了。”大家哄堂大笑,小范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后头。
  大舅舅贴着小范,凑着热闹说:“别害羞么,心里想着有就会有的。”
  有人又说:“你们说的不对,黄常衡的房子,刚才大舅舅说是用大舅舅父亲的钱盖的。”
  又有人说:“听说是梁冉华借给晚苗的。”
  “哎!梁冉华和晚苗是什么关系呀!这样说为了给黄家一个面子。啥人不懂。”
  “嘀嘀”晚芽的车子迎面开过来,大家散开一条道。大舅舅拦住了晚芽的车说:“外甥女,人家诚心诚意的请你吃饭,你就不能跟领导请个假,出差是常事,今天出去,明天也可以出去。人们盖楼请客一辈子就一次,你,你,不是舅舅说你,太没有规矩了,没娘的丫头着天飞,没人管教。”
  “舅舅,晚芽没娘还有爸,我爸叫我给桐江整理房间,现在请您让开。”
  “呀,桐江提前释放了。”
  “不是提前释放,是冤案平反。”
  “就是呀,不小心踩着了毛主席的像章;再说也不是他踩着的,他是替妹妹受过。都是……都是跃进。奥,都是李,李……”
  晚芽转动前轮,一个轮子从田埂上通过,大舅舅还想说什么,晚芽的车子已经开远了。
  李卫忠在村里又一次出足了风头,今天在黄家却碰了软钉子,本想在跃进面前显摆一下的,却被跃进扫了威风。三奶奶这番数落也只好装聋作哑。
  跃进指着两个背影,重重地吐口痰,恨恨地说:“‘消缩狼’还在害人,怎么不罚伊个天火烧。”
  晚芽说:“他害了跃进,害了局长的女儿。这次可能是他被害了?这个女人不是好来头。”
  “那个局长的女儿肯定被他害得不浅,现在一定是欲哭无泪。”跃进突然附在晚芽的耳朵上说,“也许这个时候真在闹离婚。”
  “管他们做啥。咱吃咱的饭。”黄常衡说。
  桐江说要洗个澡吃饭,于是三奶奶说再做个汤给桐江补补。
  晚芽给桐江拿了一套她昨天新买的内衣、羊毛衫、西装、领带、皮带、别针、擦得黑亮的皮鞋和黑袜子。跃进抢着翻看了一遍,卷起来抛给呆若木鸡的桐江。桐江微微呆了一下,满含着泪水抱着衣服快速离开堂屋。
  当他被哗哗的温水浇灌全身的时候,又想起那个桐河给他开门的晚上。那次饥肠辘辘回家,一身臭烘烘的破衣烂衫,桐河叫他先洗澡,他却饿得要先吃饭,一口饭在口中,母亲扑出来了。今天,一家人准备了好菜好饭,他觉得要体体面面地和大家共进午餐,所以要先洗澡,大姐却给他准备好了一切。他拿起沐浴露,发现是满瓶的;他洗头发,洗发水是满瓶的;他洗完头发,拿起梳子,发现梳子是崭新的,拿浴巾擦身子,崭新的浴巾上有一股清香。
  穿载完毕,他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得整齐蓬松,款款来到堂屋。一桌子酒菜冒着热气,三奶奶正好拿着锡酒壶过来。跃进跳到桐江面前,侧着头看了两分钟,一向大大咧咧的桐江腼腆地说:“三奶奶喊吃饭了!”
  “大哥,我突然发现我大哥是个大帅哥呃!”
  三奶奶一边倒酒一边说:“帅哥、美女去喊阿爸、妈咪吃饭了。”
  “谢谢三奶奶!也谢谢妹妹!回家真好!”桐江说,“我在洗澡的时候,又想起了桐河给我开门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大姐不在家。今天……”桐江看了小弟弟一眼,突然收住了话题。
  梁冉华说:“这个时候,你母亲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她会高兴的。儿子,家永远是你的港湾,是我们大家的港湾。”
  一家人在这个热热闹闹港湾里尽情畅谈着,晚芽想起了另一件事。18岁的红卫和奶奶回家独立生活了。由于奶奶的恳求,他从14岁开始来酒厂跟着老工人做酒。奶奶住在晚芽家,红卫下班也住在这边,这对婆孙融入这个家也有四年了。后来他父亲在县城的三间房子,落实政策还给了他,他坚决要求和奶奶回去独立生活。奶奶的身体也好起来能自理,晚芽就帮他们把房子整理了一番,婆孙俩就住了过去。
  吃了中饭,桐江去生产队长的家里,队长先是一愣;接着强笑着给他搬了张凳子,他没有接到桐江释放出狱的通知书。他在桐江的脸上扫了几遍,见桐江双目紧紧地看着自己,反而有点心虚,心想这种山上下来的人不好得罪。可是,他明明判了10年,怎么突然回家了?而且大队里也没有通知过他这个一队之长。于是在心里盘算着:先稳住他,别让他看出自己对他的怀疑,待会儿找个借口出去给大队里;乡里报个信。
  “队长,桐江是您队里的社员,请您安排个活行吗?”
  “行,行,不过土地都承包到户了,您们家没有人种田,所以,所以没有分田。”
  “没有给我家分田,还是我家不要呢?有不要的手续吗?”
  “没有,没有。要不,要不你去你姐姐的厂里做做临时工。”
  “请您给开个条子,我去报到。”
  “这个么要公社里决定,这样吧,我去公社工业公司说说看。”
  “那么谢谢啦!后会有期。”桐江一离开,队长推着自行车就出去了。
  李卫忠带来的那个女人和李卫忠,见桐江回来,开心得不得了。他们现在正缺少人手,山上下来的人正合他们的胃口。可是,李卫忠心里明白,桐江的入狱都是由他所造成的;还有跃进一定会阻止桐江与他们合伙,刚才一个软钉子已经吃了。
  但是,他们有的是耐心和厚脸皮。
  “桐江现在没有工作,没有地皮,他总不能一直靠他姐姐养着。况且他姐姐正供着两个大学生,负担够重的。”李卫忠说。
  女人躺在竹椅里,慢条斯理吐着青烟,眯着眼盯着慢慢散开的一圈圈的烟圈儿;右手夹着香烟,用左手抓起盘子里的芒果干,放进嘴里嚼着。突然放下二郎腿把还剩大半支的香烟丢在地上碾灭,站起来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想起了,当时为了拉拢李卫忠,她也是花了重金的。
  当售货员的李卫忠,他回家看到一些农民的收入超过了他,他一个吃统销粮的国家人员,岂能输给泥腿子。于是说服胖娘子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邀了个朋友一起到广州做生意。广州这个花花世界,钱好像是在天上飘的,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他兴奋得几夜合不上眼睛。在广州街头转了几天,心里却没有底,根据自己口袋里的钱做什么生意呢?卖衣服,这个最便当,批点衣服拿回家租个门面卖,这个钱不就“哗哗”地进了吗?
  可是,拿回家卖不动,太前卫了。广州人能穿,临海人光看不买,都说太露了不敢穿。于是贩卖饼干,这个总归能卖吧,不会前卫后进的。他挑包装好看的,上口口感好的价格低的饼干,买了几大箱,心想这么好看、好吃的饼干,这下子一定大家争着抢购了。可是,刚摆开阵势,工商所来了,没有出厂日期,没有生产厂家的地址,饼干没有配比成分,属于违禁食品,责令他就地销毁。他靠着丈人的关系,偷偷弄到乡下,但也只能放在小地方偷偷地卖,卖了好长时间,到最后抛堆头卖给摆地摊的人。
  手里的钱已经输了大一半,可是,他还是不肯罢休,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陪了的钱赚回来。于是三进广州,这次他要做领带生意,他想领带总不会要什么保质期、成分之说,于是他20元一条买的领带运到临海扣除运费和他在广州的费用,再加四成价格销售。他想那么除去销售成本,两成总能赚的,可是,他忘了还有税收,除去税收,他没赚反倒又亏了本,不过是小亏。他觉得这个生意能做,只是自己没有核正确成本,所以小亏。于是四进广州,又买了领带,拿回家加六成出售,结果卖不动了。人们纷纷指责他,上次赚了钱,这次反而还要涨价,真黑心。他只好下乡去买,一下乡就掉价,而且也卖不了多少,乡下人不用领带,而且也不讲究领带的品牌,两三元一条也算领带么。他退了门面房,把扎在手上的领带和前卫的衣服,拿到广州去倾销。领带10元钱一条卖了,而衣服已经过了季节,再便宜也卖不动。他不敢住旅馆,晚上就蜷缩在车站的长椅上,头下枕着衣服包裹,饿了肯面包干。
  “小兄弟,能坐起来,给姐一个座位吗?”一阵浓烈的香气,向他直扑过来。他睁开惺忪的眼睛,一个打扮得花枝展昭的女人,站在他躺着的长椅子前。他慌忙坐了起来,那个女人把画得红是红、白是白的脸,笑得像一朵玫瑰花;把他的衣服包裹拎到地上,欠着身子贴在他的身体与他拼排而坐。李卫忠内心一阵骚动后想,自己落魄得像烂棉花,当柴料都点不了火,还有这么美貌的女人对他微笑,还贴着他的身体。莫非自己长得英俊有女人缘,还是这个女人盯上了他包裹里的衣服。骚动的心房微微颠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地上的包裹抓起来抱在怀里。
  女人抖抖裙子,摇了摇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然后拿出小镜子照着脸,用粉饼在脸上这里扑扑,那里扑扑。不肖一顾地侧过脸说:“小兄弟几点的火车?”
  “哦,我去上海。”他散落着眼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眼睛里只有一对血红的嘴唇。
  “啊,去上海的火车刚开出去。”女人没有看他,而是拿着眉笔在眉毛上滑来滑去。
  “我,我今天不走,明天的……”
  “走,我带你去吃饭,然后找地方住下,明天的火车明天再来吧。”女人收起了化妆盒站了起来。李卫忠突然意识到她是个妓女,转而一想,跟她走也无碍,反正自己身上没有钱,她骗我什么呢?说不定白白地白相一趟。于是把包裹寄存了,跟着女人出了火车站。
  女人把他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当然是李卫忠当时的眼里的富丽堂皇,其实也就是个普通的酒家。女人要了几样菜,一瓶酒,两个人就小酌起来。李卫忠几天没有坐饭店吃饭菜,酒也很长时间没有碰了。一开始有点拘束,毕竟肚子里空着,吃着吃着就狼吞虎咽起来。女人又加了几次酒菜,他想女人买的酒菜,不吃白不吃,这个女人也许是个富婆出来寻汉子。他用烧得通红的眼睛瞄了一下女人,嘴角露出一个轻佻的一闪而过的讪笑。女人心领神会地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杯。
  “今晚住在哪里?”女人用餐巾纸擦着油光光的红嘴唇,躲在假睫毛后面的眼珠子快速在李卫忠脸上滑了一下。
  李卫忠本想瞎报个旅馆,看到女人那么的轻佻,索性说:“没去处才睡车站。”
  “哈,哈哈。”女人得意地大笑,“终于说真话啦。”
  李卫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在心里骂了一句“婊子”,就乖乖地跟着女人去了女人的房间。女人让他洗澡,因为他几天睡候车室,身上的气味自己也能闻得出。当他披着浴巾走出浴室时,女人已经光溜溜地躺在白床单上,李卫忠终于要白“白相”(玩)这个女人了。他告诉女人他没有钱,女人说她已经观察他几天了,知道他没有钱。李卫忠心花怒放,觉得自己真的遇到了一个富婆寻汉子的好事。那些小说里说的故事,今天让他碰上了,心里一阵的乐。心想着以后,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做,靠富婆包养,每天好吃好喝,再也不用天天琢磨着生意生意,再也不做那倒霉的生意了。自己家的胖娘子,那个丑态,那个呆板傻帽,自己早已嫌烦了。身下的这个富婆又妩媚又有钱,功夫也不能与胖娘子同日而语的,哈哈,自己交上桃花运咯……
  “像桐江这样的硬汉子,光靠钱恐怕打不动他,而且他家不会缺钱。”女人盯着渐渐散开的烟卷儿,对李卫忠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女人的话把李卫忠从回忆中惊醒了,嬉皮笑脸地哈着腰窜到女人椅子后,一边给女人敲背一边说:“钱这个东西,人人都喜欢的。”
  “难说。”女人猛吸了两口,站起来说,“快三十的人还没有成家……”
  “嘿嘿,你想试试他吗?”李卫忠扫兴地倒向沙发,说,“你,吃了碗里想着锅里。头藤黄瓜全被你摘了。”
  “别打岔,你还头藤吗?你玩过不止十个八个女人了,我还能不懂吗?”女人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又说,“你以为桐江是你吗?对付他,得找个美貌的妙龄少女。”
  “你看轻我,我哪点没让你满意,不但……生意上我也配合得够好的罗。”
  “不跟你说了。告诉你,我是看中他有个姐姐在美国。”
  “对!对呀。”李卫忠转怒为乐,拥着女人双双跌进沙发里。
  
  晚上,桐河也赶回家了,姐弟六个,除了晚苗在美国没来,只在晚饭前打了个越洋长途;最大的晚芽32岁,最小的江河3岁,桐江、桐河加上跃进,姐弟五个再加上黄常衡、梁冉华和三奶奶。正好一桌。
  黄常衡举起杯说:“祝我们一家人平平凡凡、顺顺当当,从今之后谁也不要再出什么让一家人提心吊胆的事了。今天桐江平反回家,大家只说开心的事。未来的事,把过去风风雨雨全甩了,轻装过好我们的每一天。”
  八只杯子碰到一处,齐声说:“平平凡凡过好今后的每一天!干杯!”
  桐河先谈了学校里的一些事,跃进又呛呛了几句,一会就冷场了。桐江站出来谈了回家后的打算,说队里的地都被承包了,以后只好自谋职业。跃进说我们家里大姐还是农村户口,怎么可以不给分田呢?大姐说大家都很忙,分了田谁种呀……说着说着还是绕不开桐江的冤狱,接着又冷场了。
  梁冉华说:“今天桐江洗清冤狱,不能不说桐江,想说就说,想哭就哭个通透。别装了,人生本来就不可能一帆风顺,有坎坷才是生活,不被坎坷淹没就是胜利。我们想要平平凡凡,顺顺当当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总是昙花一现。让我们喝了今天的酒,更加勇敢地去面对不期而遇的风风雨雨。”
  “好,妈咪说得对,让我们喝了杯中酒,更加勇敢地去战胜风风雨雨!”桐江仰头喝完了杯中酒。
  江河双手捧着杯子,奶声奶气地说:“妈咪,我也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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