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28 21:18:49 字数:3059
“这是怒放的圣开列,是它的花香啊……”
对,他记起来了。二十五年前,当他奉卡坦哈赫之命下山打探清兵动向的时候,在乌苏里江畔,他曾经亲眼目睹了这种花儿。当时大地上也是铺盖着冰雪,可是漫山遍野、山崖石缝间,就有了它满眼的青翠。后来,当他背着孩子在伙伴们帮助下,从大顶子山突围出来的时候,走在山涧蹊径间,他又曾亲身嗅到了这种花儿在满山满谷中飘出来的淡淡香气……现在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年掉头一去,还是风吹青丝,今天回首再来,已经白发皤然了。
“久违了,圣开列……”
尼果罗在心底默念着,陷入了沉思。
希尔格拾掇完雪橇,直起身来,他站在那里看见阿玛面对着开满鲜花的山坡,慢慢摸索着走进了花丛中。老人停住脚俯下身,像是寻找什么似的,把脸凑到花前深深地嗅着,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摸着他身边一株正在怒放的圣开列。老人两手哆嗦着,抚摸着那枝、那叶、那绽放开的花瓣,半晌没有移动,只是痴情地站在花丛前,苍老的脸庞显得那么庄重肃穆而又忧郁哀伤。老人斑白的眉毛下面,那双已经凹陷的眼皮不断颤动着,整个身子也在微微地抖动。
希尔格朝阿玛走过来,他知道阿玛看不见,便向老人介绍说:“阿玛,这就是我跟您提到的花儿。春天来了,这种花儿开遍了乌苏里江畔的山坡和草甸……”
尼果罗听着儿子说,轻轻地点点头。他虽然看不见眼前花儿盛开的景象,可是他能想像得出,圣开列一定是一丛丛、一簇簇地生长在四周围的山岩下、冰雪里、碎石旁。当枝头和叶片上还残留着积雪和冰凌时,那奇葩一定是在含苞、在开放,在料峭的春风里,在轻轻地摇曳。而且,那花儿一定是没有俗艳的颜色,没有甜腻的芬芳,而只是像一滴滴殷红的血,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绽放在枝头上。它迎着寒风,顶着霜雪,倔强峥嵘地生长在冰天雪地之间,生机盎然、精神抖擞地迎接着北国的春晓。而在那花海的背后,那巍峨的雪山一定是亮出云表,像擎天玉柱似的映在那蔚蓝色的天幕上……
“阿玛,这圣开列真是了不起的花儿,”希尔格热情地称赞说,“您看,它在冰天雪地里,不惧风霜严寒,用鲜血一样的颜色,向人们预示着春天的来临,给寒冬大地画出了这么美的光彩!”
尼果罗听着,深深地点着头。他挺直身躯,慢慢脱下了头上的帽子,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支天鹅翎毛。那个二十五年前触景生情的灵感火花,让他今天产生了顿悟。当年,卡坦哈赫率领弟兄们同官兵浴血奋战,最后壮烈牺牲了,但卡坦哈赫身上流下的鲜血,一定是化作了面前这一丛丛、一簇簇的圣开列。那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正是这绽放在枝头上的那一团团花朵……卡坦哈赫虽然倒下了,可是在料峭的寒风里,却仍在为那尼傲呼唤着春天的来临。怒放的圣开列,就是卡坦哈赫莫日根的庄严象征。
周围清冽而宁静。尼果罗在花丛中摸索着继续朝前走去,仿佛他要从身后那滚滚的松涛声中,仔细去谛听那花枝细碎的摇曳声,从清幽的花香里,去寻觅自己那遥远的记忆。
“阿玛是怎么了?”
希尔格望着老人的背影,心里有些诧异,他明显感觉出了老人内心那难以抑制的激动。他还是头一次看见阿玛像今天这样坦露出对圣开列的深沉感情。要知道,阿玛可不是个轻易流露内心情感的人。
“卡坦哈赫,伙伴们……”
尼果罗站在花丛里,他低声呼唤了一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是的,用什么样的语言,能表达他此时深沉的怀念之情?没有这样的语言。
二十五年后的尼果罗,突然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了。此时,尼果罗的思绪再度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跳鹿节的晚上……
那一天的晚上,他被官兵捆绑着关进了舒穆鲁岳洪的土牢。比豺狼还要狠毒的额亦都,气急败坏地命令刽子手们,先剜掉了他的双眼,然后准备第二天再把他处死祭旗。随着撕心扯肺般的剧痛,眼前“忽”地一片血红,随即便是死一般漆黑,剧烈的疼痛使他当时昏死过去……等到他躺在土牢里渐渐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光明,永远生活在了黑暗之中。而且,那天的晚上,如果不是乡亲们冒死把他从土牢里搭救出去,他早已离开了这个人世。后来,他辗转回到了大顶子山,最后一次向卡坦哈赫报告了官兵出动的消息……
“阿玛,您、您没事吧?”
希尔格在他身后有些担心地问他,儿子看见老人青筋毕露的手摩挲着帽子上天鹅翎毛,而那手在簌簌地抖个不停。
尼果罗没有回答儿子询问,他似乎忘记了时空的阻隔,还深陷在对往事的回忆里。二十五年前那个漆黑的黎明,他、库格穆和大部分弟兄,跟卡坦哈赫他们告别了。随即卡坦哈赫便横刀跃马冲向了敌阵……那震耳欲聋的杀声,那刀枪撞击声和隆隆的炮声,一切都像乌苏里江拍岸的惊涛一样,此时一下又一下地强烈撞击着他的心灵。
“火红的圣开列,年年在怒放,这是当年卡坦哈赫的鲜血染红的啊!”尼果罗仰头对着苍天,不停地眨动着眼睑,他在心里大声呼唤着战友们的名字。“卡坦哈赫,你在哪儿啊?你的英灵有知,可曾听见我尼果罗在呼唤你和牺牲的弟兄?大顶子山上的树叶黄了又绿,乌苏里江的水落了又涨,我尼果罗在日夜想念着你们。可是,尽管我心里无比悲痛,但是又感到无比自豪,我知道你们并没有死,你们洒落在大顶子山坡、乌苏里江畔的每一滴血,都化作了一朵朵火红的圣开列,怒放在这块赫哲人的土地上,鲜活在每个赫哲人的心里……当年,我们和孩子突围出来了,今天还活着,还活在这个世上。如今我尼果罗老了,眼睛瞎了,不过孩子已经长大了,你们可以放心了。我,一个伊玛堪奈还把你们的事迹编成了伊玛堪,总会有一天,我要把这《怒放的圣开列》故事,说唱给孩子们听的。我要让他们知道,为了赫哲人的自由,他们的先辈们进行了怎样前仆后继的斗争,就像当年卡坦哈赫你说过的那样,赫哲人是永不会屈服于奴役的!”
这样想着,尼果罗感到自己的周身热血沸腾,激动得不能自已。可是,他想着想着,想到了现在,想到了眼前,他忽然又心如刀绞一般难受,禁不住悄悄掬了一把热泪,那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到他花白的胡须上。
希尔格看见阿玛的神情,不禁吃了一惊,他连忙快步走上前来搀扶住老人。在他二十五年的经历里,他记得阿玛是个身残志坚的人,他从没有听老人叫过苦,没见他流过泪,但今天是什么原因这样强烈地震撼了老人的心,令他竟老泪纵横呢?
“阿玛,您、您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面对满山满谷的圣开列,您会这样动情?”
“不,孩子,”尼果罗声音喑哑地说,“它们不是一般的依拉嘎(依拉嗄:赫哲语,花。),它们是血染的花,是莫日根的鲜血化作了这片大地上的圣开列!”
“莫日根?它是莫日根的鲜血?”希尔格不解地问,“您是说,是您当年说唱的那部伊玛堪里的英雄?”
尼果罗沉吟未语。这些年来,他还没有跟希尔格讲述过家史,作为希尔格的义父,他还没有向孩子提起过孩子的真实身世。因为,起初他觉得孩子像只没有经历过暴风雨的雏鹰,翅膀还嫌嫩了些,他想,等到孩子真正长大了的那一天,他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可是,后来他发现那尼傲生活的这块土地,依旧是如此的多灾多难,那尼傲的生活,依旧是如此的贫穷和痛苦,如果卡坦哈赫地下有知的话,他一定会为今天而难过而落泪的,这让他不愿意再提起二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了……希尔格看见阿玛没有作声,清癯的脸上罩着一片阴云。他依稀记起来了,在他年幼的时候,晚上阿玛坐在他的枕边,轻轻弹奏着“库姆罕盖”,为他讲巴拿•火伦的故事。阿玛说,当年有个莫日根,一心想着能让那尼傲过上琉璃世界的生活。到那时候,那尼傲就能够骑上自己的骏马,背上猎枪,在自由的土地上走来走去;就能够驾起自己的渔船,在蓝色的江面上,为自己撒下丰收的渔网。到那时候,人人能住上宽敞明亮的房子,吃上用粮食做的三餐,穿上可心的布衣裳……他依稀记起来了,当年阿玛说起过,那个莫日根就曾为此带领穷乡亲们,跟官府进行过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