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秀兰讲往事

　　德仁微笑着：兰兰，还是先吃臊子面吧，别让回忆破坏了我们的食欲。
　　秀兰说：只有咱们两人吃汤面，我不像农村待客那样，一次端两三碗汤面，把你吓住了。你就坐在这儿，我给你浇得稀稀的汪汪（油多）的香香的，叫你吃个美。
　　德仁站起来说：我自己去端饭，不用劳累你。
　　秀兰走过来，把德仁压坐在座位上：仁仁哥，你给我乖乖地坐下，就让我来伺候你。虽然今天是惊蛰，不过你这个小虫子，还是先老老实实地待在洞里，别钻出来乱跑。
　　德仁只好听从命令地坐下来，秀兰走进厨房，转眼之间一碗热腾腾香喷喷油汪汪酸济济的臊子面放在他的面前。德仁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细细的，长长的，咬一口筋筋的......这时，他突然想起54年前的正月初五，他走进秀兰家门的时候，秀兰也是这样接待他的，只是缺少一个托盘而已。倏忽之间54年过去，回想起这一切，如在眼前，他不仅潸然泪下。秀兰进来看见，连忙把碗挪过：哎呀，仁仁哥，你还嫌酸汤味道不够，再加进几滴眼泪，那不成了怪味了？你说，你想起什么了，竟然这样伤心？
　　德仁实话实说：兰兰，我是想起54年前**的那一天，你也是这样招待我的，不过今天缺少一个托盘啊。
　　秀兰叹了口气：嗨，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多愁善感，常常回忆起陈年旧事，还要伤心流泪。我，我呀，就没有你那么脆弱，我的心肠硬，是不肯随便流眼泪的......
　　秀兰说着，却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德仁连忙双手捧住：啊呀，金豆豆，银豆豆，女人的眼泪多金贵呀！
　　秀兰却露出笑容：仁仁哥，快品尝我做的臊子面吧。我们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顿饭，闹得伤心落泪的？
　　德仁说：怪我，怪我，罚我吃八碗行吗？
　　秀兰笑眯眯的：别耍嘴皮子，你吃八碗我看。
　　说说笑笑，德仁吃了三碗，抹抹嘴：三碗，三碗不少了，我是武松，三碗不过冈嘛，呵呵......
　　吃完饭，两口坐下来，秀兰说：仁仁哥，有什么话，你快说，说完话，该睡午觉了。
　　德仁叹了口气：唉，写初传全是一些回忆的东西，你刚才说的百鸟争鸣，百花齐放，使我想起了五六年，当时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大家欢欣鼓舞，觉得文艺的春天来了。果然，五七年的整feng，使得知识分子的思想全都活跃起来，但是接着便是以言定罪，谁提意见谁有罪，50多万知识分子被打成you派，划入敌人范畴，送去劳教。我就是这个时候从一个光荣的团代会**，突然变成一个阶级敌人。我这一生的命运，也就在这次运动中被决定了。咳，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当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
　　秀兰回想着：五七年我11岁，五八年我12岁，呵呵，我从小就聪明伶俐，所以还是记得许多事情的。五八年你在劳动教养，我在农村，我经历过的许多事情，你哪里熟悉？你要写作，我可以充当你的活教材。
　　德仁说：谢谢，那么你就谈谈你的所见所闻吧。
　　秀兰左右看了看，笑起来：嗨，在自家屋里说话，还怕什么？何况，两口说话，都是实话，哪里来的假话骗你？大跃jin，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都是新生事物，上级干部经常下乡宣传，许多话听得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什么“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主义的路一条”，什么“公共食堂是**主义的萌芽”，什么“干活不记工，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主义”。许多话现在回想起来，既可笑，又可悲。难道干活一窝蜂，顿顿喝的稀米汤，这就是**主义？这简直是给**主义脸上抹黑。
　　秀兰说着说着，义形于色，德仁劝慰的：兰兰，别生气，歇一歇再说。我们劳动教养都在山里，很少见到群众，报纸上说公共食堂伙食很好嘛。
　　秀兰说：一开始，公共食堂伙食确实很好。今天包包子，明天炸油饼，后天又吃汤面条，可是农民嘛，吃了两天饱饭就忘记了肚子饥。吃包子时，吃的吃，拿的拿，偷的偷，粮食糟蹋浪费得厉害。最可笑的事情是，五月节那天吃汤面，锅灶盘在大路边，从中午一直吃到半后晌，过往的行人吃了汤面连声夸奖：公共食堂就是好。
　　德仁摇摇头：兰兰，你这不是瓤人（讽刺人）吗？
　　秀兰着急了：实事求是，谁要是编虚话，让她烂掉舌头。
　　德仁连忙捂住秀兰的嘴：赌啥咒哩，我相信你。
　　秀兰稳了稳情绪，继续讲下去：后来麦子不多了，就吃玉米糊糊。
　　德仁插话说：咱村800亩土地，打的麦子不少哇。
　　秀兰说：五八年是个丰收年，小麦穗穗有一拃长，真是喜人。可是，俗话说，长在地里不算，收在场上不算，装在包里才算。夏收时节，正是大炼钢铁最紧张的时候......
　　德仁疑惑的：停一下，咱村地处渭北塬上，没有铁矿石，拿什么炼铁？
　　秀兰说：这你就不清楚了吧？捞铁砂啊，精壮劳力带上干粮，拿上脸盆，到渭河捞铁砂。据说，人们要站在冰凉的河水里，拿盆子浪沙子，一般的沙子轻，铁砂重，摇来摇去，摇了半天，上边的沙子飘走了，盆子底下剩下一点点黑东西，据说就是铁砂。可是，听说这样的技术很不好掌握，有的人把盆子里的沙子摇了半天，沙子飘走了，铁砂也飘走了，结果一无所获。
　　德仁疑惑的：这个铁砂能够炼出铁吗？
　　秀兰叹了口气：唉，听说用砖头垒成土高炉，浪费了不少煤炭，终究是白屁放光，没有顶啥。倒是双腿泡在冰凉的河水里，不少人得了关节炎。可是，由于劳力不足，收割不及时，成熟的麦子落在地里，丰收变成了歉收，唉......
　　德仁也心情沉重地无话可说。过了一会，秀兰接着讲下去：咳，有些事情不说，你也不清楚，还是说说公共食堂吧。全村几百口人，挤到食堂吃饭，哪有地方？还有个别老弱残疾，年幼婴儿，没法去食堂吃饭的，要带回家去，非常麻烦。遇到瓢泼大雨，更是遭罪。有的孩子端着饭，滑了一跤，把碗扣在地上，哭哭啼啼......后来，一些口号也提出来了，“低标准，瓜菜代”。可是渭北塬上，自古以来，就是“麦米菜籽油”闻名于世，没有粮吃，哪里还有瓜菜？其实，苜蓿也算是菜，可是人吃了，牲口吃什么？是啊，可以挖野菜，于是全体社员一齐出动去挖野菜，不过野菜也很少很少。食堂打铃开饭了，玉米糊糊里煮一点野菜，而且一天比一天稀了。
　　秀兰缓了口气，继续说：后来，不知道是哪位能人发明了制造淀粉的方法，你肯定是闻所未闻，我讲出来，也可以算作天下奇闻了。原来，农民剥了玉米以后，留下许多玉米芯子，这位能人把玉米芯子收集起来，用水泡软，在碾子上碾碎，在水里搅拌，捞出芯子，经过沉淀，终于在水底得到一点点所谓的“淀粉”。于是，在这种淀粉里，和上玉米面，放些糖精，然后发酵，蒸成发糕。这件发明轰动了公社，于是公社在村里召开现场会，先由能人介绍制造淀粉的经过，然后一人一块发糕品尝。开始，大家还半信半疑，犹犹豫豫，结果拿起发糕咬了一口，甜甜的，筋筋的，嗨，什么人造淀粉，这就是玉米面发糕嘛。于是，人们一哄而上，把发糕抢了个光光净净，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