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粮食的故事

　　秀兰仍然自顾自地讲下去：公共食堂办不下去，散伙了，共产主义的萌芽折断了，其实这样的共产主义是假共产主义，是骗人的共产主义，我想马克思为之奋斗一生的共产主义岂不成为空想的吗？要是这种吃不饱肚子的公共食堂也算共产主义，真是让人无法再去相信共产主义了。
　　德仁听了秀兰这番颇为深刻的议论，不禁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秀兰疑惑了：怎么？我说得不对了吗？有什么错误，请张老师批评指正，我一定虚心接受。
　　德仁淡淡一笑：是吗？不过我批评的话没有一句，表扬的话倒是不少。我也觉得，共产主义应该是人人心情舒畅，精神愉快，自由平等，心里想说的话能说，对人民有益的事情能干，有吃有穿，生病能看，生活不断改善，天天就像过年。
　　秀兰用食指点点德仁的额头：看把你想得美的。我想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可是实际情况往往和你想象的相差很远，五八年你不在农村，发生的有些事情能把你吓死。公社成立以后，大队权力一下子提升起来。上级三令五申，催缴公购粮，公粮自然都按照规定缴纳了，可是这购粮就有了伸缩性。由于虚报产量，上边收购了过头粮，生产队里存粮十分有限。为了保证社员的口粮，也为了应付大队的检查，胆大的队长便把粮食秘密地分藏在社员家里。食堂散伙以后，深更半夜里，偷偷地给大家分粮。虽然每家每户都分到粮食，但是还是有个别人为了邀功领赏，悄悄地报告给大队干部。大队干部连夜赶到队里，挑着灯笼，亮着电筒，在村头召开批斗会。铃声一响，大话筒一喊，男女社员全出来了，黑压压站了一片。大队长指挥着抬来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个凳子，让队长高高地站在凳子上，大队长开始声色俱厉地进行审问：张某某，你好大胆，竟然敢偷分粮食，你难道不知道余粮一律要卖给国家吗？你难道不知道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特别需要粮食吗？
　　张某某站在凳子上，毫无惧色，只是紧闭嘴巴，一句话也不说。
　　大队书记用手电筒往张某某脸上照着，强烈的光线逼得他闭起眼睛，大队书记生气了：哎，你还牛逼得很，闭起眼睛，闭起嘴巴，想理不理的样子。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老实交代，粮食藏在哪里？今晚偷分了多少？
　　张某某紧闭嘴巴，仍然不说一句话。大队长等不及了，大声喊道：张某某，我数三下，你立即回答书记提出的问题，要是再不回答，就要你的好看了。一，——二......
　　大队长拖长了声音大声喊着，张某某仍然沉默着，反而挺起了胸膛，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大队长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喊着：三......
　　张某某仍然不说一个字，大队长气急败坏，疯狗一样冲了过去，一脚蹬翻了凳子，哐当一声，张某某连人带凳子一齐摔倒在地上，群众围了过来，愤怒地吼着：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大队干部一看众怒难犯，急匆匆夺路逃跑了......
　　这里，大家围着队长，问他摔到哪里了？队长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人们要扶他起来，队长说：别动我，让我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问他哪儿疼，他说哪儿也不疼；大家说：你为群众办事，竟然遭受这么大的痛苦，我们不忍心啊。
　　队长冷静地说：只要大家有吃的，不饿肚子，我就是摔死了也心甘情愿。
　　过了一会儿，队长自个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呵呵地笑着：我才没事，一点也没事。小时候，我学过几天武术，会点轻功，我一看大队长跑过来，便早有防备，在他蹬凳子的瞬间，我纵身一跳，便轻轻地落在地上，然后就势一滚，躺在地上，哈哈哈哈，我就是沾了一身尘土，别的啥事也没有，大家总该放心了吧。
　　队长喊了声“大家让一让，腾点地方”，群众四下散开，队长举起一双胳膊，迅速地侧手翻了两个跟斗，引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笑声......
　　队长其实还是受了点轻伤，为了避免大队干部再来纠缠，他让老婆给他胳膊上缠了纱布，装成重伤睡了几天。
　　德仁喜笑颜开，搂住秀兰亲了几口：兰兰，你这故事编得真够严密，而且一波三折，十分有趣。
　　秀兰生气了，把眼一瞪：张德仁，我是实事求是，实话实说，你咋能说我是编故事呢？你当时不在村里，怎么知道农村围绕粮食的斗争有多残酷，听说有的大队为了搜寻粮食还有逼死人命的。
　　德仁连连道歉：兰兰，对不起，开个玩笑嘛。你说的话，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从来就没有说过假话。
　　秀兰说：这还差不多。好，你既然相信我说的话，有些事情我再对你说一下，让你开开眼界，对你写小说也会有好处的。五八年尽出怪事，前所未闻。除四害，打麻雀，全县统一行动，村村社员手拿木棍，敲着脸盆，大声呼喊。咱村的人把过年时才派上用场的锣鼓家什取出来，敲锣打鼓，声音震天，麻雀惊慌失措，在天空乱飞。可是到处都是呼喊声，敲打脸盆声，世界之大，竟然没有麻雀容身之处，可怜小小的麻雀，飞得乏困无力，从天空掉下来，口吐鲜血而亡。当时，我也在行动，捡起一个掉在地上身体还温暖的麻雀，我不禁落下几滴同情的眼泪......唉，麻雀是有过错，但也不至于犯了死罪呀。
　　德仁听了，心里一沉：是呀，麻雀既吃谷子，也吃害虫，毕竟是利大于弊。自古至今，麻雀能够生存几千年，自然是有它存在理由的。
　　秀兰说：后来，不打麻雀了，男女社员一齐上阵，去修水利。当时，干部嘴里经常喊着“一大二公”、“一平二调”，公社规模很大，平均分配，统一调拨。千军万马，一齐上阵，水库工地上红旗招展，口号震天。可惜只热火了几天，水利工地便偃旗息鼓，空无一人了。
　　德仁疑惑的：这又是为什么？
　　秀兰说：为什么？社员没有吃的了，饿着肚子咋修水利？
　　德仁问道：政府可以调拨一些粮食嘛。
　　秀兰说：说是一平二调，可是到处都缺粮食，到哪里去调拨？水利工地离咱村不远，社员在家里吃了早饭，带上馒头，中午工地上只供应开水。就这样，许多社员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哪有力气去修水利？
　　德仁叹了口气：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一天不吃头发昏......
　　秀兰瞅瞅德仁：仁仁哥，你啥时候来的这个体会？我知道你是富里生，富里长，即使在劳教时也没有挨过饿哇。
　　德仁认真地：兰兰问得很有道理。不过人的知识有两个来源，直接体验只是一种，听别人说或看书也可以间接获得知识。我很幸运，到陕北劳教，陕西公安厅按照工人标准给我们每人每月供应43斤原粮，所以真的没有挨饿的体验。可是我看了《夹边沟记事》这本书以后，才知道在甘省夹边沟劳教的you派由于缺粮吃，发生了悲剧，单是医生造册登记的死者就有1500人......
　　德仁心情沉重地说不下去了，秀兰一时也默默无语。过了一会，秀兰说道：仁仁哥，你到我家的时候，（避开了“上门”这个词儿）农村的情况已经好转，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再没有“一平二调”了，再没有瞎折腾了，给社员划分了自留地，粮食多了，社员能吃饱饭了。
　　秀兰提供的情况，使德仁在写《初传》时，心里更加踏实。一切从事实出发，要摒弃虚假的东西，这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读者负责，对社会负责，对历史负责。在这种责任心的驱使下，暑假前他完成了《初传》25章的写作任务。
　　在校报室里，桌子上放着一个圆圆的生日蛋糕，德仁受宠若惊了。老王、小牛点燃了蜡烛，深情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曲，然后请德仁吹灭蜡烛：老师，你先吸饱空气，要一口气吹灭所有的蜡烛，不然的话要受到处罚的。
　　德仁站了起来，老王按他坐下：不许站立，就坐下吹。
　　德仁于是吸饱了气，然后用力地向蜡烛吹去，虽然吹灭了一片蜡烛，但是还有一根蜡烛亮着火焰，摇晃了几下，坚持到底，不肯熄灭。老王、小牛拍手笑了：啊呀，这根蜡烛真像老师歌颂的萝卜花的性格，挺直腰杆做人，让生命绽放奇葩，直到最后一刻。好了，把这根蜡烛取下来，粘在纸盒上，让它完成最后的光荣任务吧。不过老师没有吹灭全部蜡烛，罚你唱一首歌儿。不唱老歌，要即兴创作的。
　　德仁说：这就难了，这不是打鸭子上架吗？......不过我来凑合几句，蒙混过关吧。
　　蜡烛，蜡烛，
　　有多少人把你敬仰；
　　蜡烛，蜡烛，
　　我要唱支歌儿把你赞扬。
　　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伟大的精神举世无双；
　　小小的身躯无私的奉献，
　　不熄的光芒辉耀四方。
　　老王、小牛一齐拍手叫好：老师，真有你的，这首歌曲虽然是由《少林少林》转化出来的，但是却具有自己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