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27 14:35:28 字数:3140
那天的下午,他跑出家门向同伴们报告喜讯。他兴奋地告诉小伙伴们说,他就要当个小猎手了,明天他就要到山里去打猎了……他很晚才像个撒欢的小马驹似地跑回了家,匆匆忙忙地吃完了晚饭,早早就爬到热炕上躺下。他原想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好早点跟猎人们一块动身,可是躺下了却一时没了睡意。快半夜了,他看见阿玛还在地下为他忙碌着。阿玛把家里那条狍皮被和十几块一直没舍得吃的稠李子饼,都放进了他的行囊里,把一支磨砺好的激达和一副特意给他准备的弓箭,也都悄悄地放到了门旁。他知道阿玛看不见,这些都需要阿玛用手摸索着一点点做出来……他躺在暖和和的火炕上,偷偷看着阿玛所为他做这一切。他看着阿玛那慈祥的脸上,这几年刻上了许多皱纹,看着那已经开始斑白的头发,他知道这些都清楚地记载着阿玛这些年来为他付出的辛劳。现在,阿玛又在为他默默地忙碌着,他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敢动,害怕惊动了阿玛。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想着,心里一热,鼻子一酸,两眼就被一层雾似的东西糊住了,他连忙用被子把头蒙住了。那一天的晚上,他彻底未眠。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悄悄爬了起来,偷偷地把一多半的干粮从行囊里又拿出来,留在了家里,然后背好行囊,拿起枪箭,轻轻走出了家门。可是,他跑出去才十几步,忽然心里一动,他又不放心把失明的阿玛一个人留在家里了。他停住脚回过身,他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阿玛已经悄悄地站在了院子的栅栏门前,面朝着他离去的方向。阿玛那脸上的神情,像是放心不下,又像是在为他默默地祝福。在初升的阳光里,阿玛那已经斑白了的头发,在晨风里轻轻地飘动。他突然扔下行囊和猎具,奔回去紧紧搂住了阿玛的腰,把脸埋进了阿玛的怀里,小脸上禁不住泪花点点,而阿玛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一句:“去吧,练硬翅膀,练出胆量!”
到今天,他希尔格没有辜负阿玛的嘱托和期望,他早已经是远近公认的最出色的青年猎手。
这群拉雪橇的狗从早晨一直跑到了现在,到了该给它们喂食的时候了。希尔格坐在雪橇尾部,忙着去脱脚上的恰尔其克。老人想伸手帮一帮儿子,自己摸索着伸手去取放在雪橇前边的干粮口袋,结果却被掉在地上的缰绳绊了一跤,身子一趔趄差点儿摔倒。等到他的手刚刚摸到装干粮的口袋,又把放在口袋旁边的铁锅碰翻了,“咣当”一声响,铁锅摔在雪橇旁的冰雪地上。
“阿玛,您又在帮倒忙了!”
希尔格忙从雪橇尾部绕过来,把掉在雪地上的铁锅和缰绳捡起来,重新放回到雪橇上。他动手解开了拴狗群的绳索,把狗群放开,然后拿起口袋,掏出一大块野猪肉,从腰间抽出锋利的猎刀,在雪橇板上把冻肉切成一块一块的,扔给了狗群吃。
五条拉雪橇的狗立刻欢腾起来,它们吵成了一团,互相争抢着扔给它们的食物。而“灰脖”因为今天早上担任给狗群引路的任务,破例没让它挽雪橇,因此它极可能是在前边引路的过程中,顺便给自己捞了些“外快”,不是“尝”了新鲜的野兔肉,就是松鸡什么的,总之这时它的肚子鼓得都横了过来,它趴在一旁困难地哼叽着,面对冻兽肉连看都不屑看一眼。
希尔格直起身来,他把猎刀揩干净,插回腰间的刀鞘里,把装干粮的口袋重又搁回到雪橇上。他看着阿玛饱经风霜的脸庞,那刻满皱纹的额头和花白的头发,不由得又接过刚才的话茬:“看看,不管怎么说,您是上了年岁的人,有些活儿您就不该伸手了。我呢,早就长大了,乡亲们都知道我是个好猎手,只有您还把我当成孩子看,干什么您都不放心……刚入冬的时候,不让您上山,您偏不肯,结果没能拦住您;在山上告诉您歇着,您又不肯,抢着帮我搭窝棚、做饭、剥制兽皮,忙这儿忙那儿,整天不闲着——难道您要是不上山,这些活儿我都干不了吗?”
儿子手里一边拾掇雪橇上的东西,嘴里一边还在不停地埋怨着。老人则站在一旁,听着儿子的“责备”不作声。儿子像现在这样“数落”他,在这一个冬天,他已经听了好几次了。因为他的确没少干像刚才那样的“错事”,再说儿子说的也的确是实情。
要说起打猎方面的事情,孩子确实是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这十年来的冬猎生活,像搭窝棚、做饭、剥制兽皮这些活儿,他根本都不放在话下,就连猎取猛禽凶兽,他往往都是手到擒来,有一身过硬的本领。乡亲们在他面前称赞希尔格,说希尔格有像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有像猎犬那样灵敏的耳朵:他看见野兽的足迹,能够立刻判断出这是什么野兽、走过的时间和它的路线;他听到野兽的叫声,能够马上辨别出野兽的位置,它是雌雄,它是饱食后在嬉戏,还是因为失群在哀鸣。孩子是个干活的好手,是个出色的猎人,是他当阿玛的骄傲。现在他听着儿子的“责备”,只是笑着不作声。实在说,他坚持要跟着上山、争着来做一些“家务活”,他是想让自己还能有些用处,还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想要证明自己还不是个废人。再说了,他听得出来,儿子虽然这样“数落”他,那语气与其说是“责备”,毋宁说是在关心他和爱护他,是怕他累着,是在担心他的身体。这让他这个当阿玛的心里感到十分温暖。
二十五年前,他从希尔格亲生父母的手里,把希尔格接过来抱进自己怀里的时候,孩子才刚刚三个月大,而现在希尔格已经长大成人了,但是在他心里,还总是习惯把希尔格当成孩子。这也许是由于他只记得孩子刚出生不久时的模样,以后他自己眼睛瞎了,再也看不到希尔格出生三个月以后的样子了吧……这么想着,老人心里又涌起一阵苦涩。
希尔格站在阿玛面前,嘴里虽然在埋怨着老人,心底却充满了深深的爱。是阿玛把他从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抚养成今天这样一个青年人的,而这期间,阿玛付出了多少心血和艰辛,是说也说不完的。当他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他重重跌倒在地,阿玛鼓励他说:“孩子,要勇敢!”他从地上爬起来,眼里还含着泪花,却执拗地又蹒跚前行,不久就学会了走路。在他十岁那年,他笨拙地拿起弓箭跑到河汊去射水鸟,结果却两手空空而归。阿玛提醒他说:“孩子,多动脑!”他听了,以后每次拉开弓弦的时候,先默想一下阿玛教的要领,然后再把羽箭射出去。后来,他射出的箭,弓响见物,箭无虚发。而在他十五岁那一年,又是阿玛亲自把他交到一位老猎人手里,让他逐渐锻炼成为乡亲们公认的出色青年。
看着阿玛慈祥的面容,希尔格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觉得,在他幼小的时候,阿玛像一株为他遮荫挡雨的树,伴他一天天成长;如今阿玛虽然年纪大了,却更像一棵苍劲的松,仍然是他生活中坚实的依靠。
狗群吃饱食物,有的舔食路边的积雪,有的懒懒地在雪橇四周踱来踱去,晒晒太阳。狗群早上拉着雪橇跑了很远的路,等下回舒穆鲁岳洪的路程还很远,希尔格决定让狗群先歇息一会,恢复一下体力,所以没急着把狗群马上套起来。“灰脖”却不肯休息,它跑到远远的林边去,一看见有松鼠或栗鼠远远跑过去,就虚张声势地大声尖叫起来。
老人听见儿子在忙着整理雪橇,便独自漫步向旁边走去。初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带着微寒的风刮着他的脸颊,踏在脚下的松软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微响声,这些让他感到很惬意。
这一带坡地开阔而平坦,孩子不用担心他会有失足的危险,而且他也喜欢这种十分随意地漫步。忽然,他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笑容在他嘴角边凝住了。他小心地翕动着鼻翼,在静寂清冽的空气里,他嗅到了一股清纯的幽香……这是花香,还是什么?他看不见。他用心地嗅着嗅着,这时,微风过处又送来了一缕缕清香。他嗅出来了,这是花儿的香气。但这又不是那种让人陶醉的扑鼻芬芳,也不是那种浓郁的俗香。他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极力寻找着尘封的记忆。是啊,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二十五年了,在他记忆的长河里,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已经摸糊,忘却了……但是,想着忆着,他突然想起来忆起来了,一个强烈地闪烁着不灭光辉的形象,猛然浮现在他的眼前。因为,当初它曾经牢牢地留在了他的头脑中,深埋在了他的心底,哪怕如今岁月流逝,那鲜活的印象也未曾暗淡下去,未曾丝毫磨灭掉,而且那形象始终是那样的真实、生动和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