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饿字当头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19-05-27 23:07:18 字数:9044
黄继武所在的这个村子名叫范家塘。原先行政区域隶属武进县,国家实行改革开放的初期,即划归常州市,其当时与城区的直线距离大约三公里左右。范家塘,顾名思义,自然范姓人家居多;接下来还有两大姓,他们分别姓罗和姓林。范姓人家的房子从西往东一路呈锯齿状,座落在村子的正南方;罗姓人家的房子也是一路呈锯齿状,座落在村子的右后方;林姓人家的房子同样一路呈锯齿状,座落在村子的左后方。如果不算村子最东北面那座建筑面积大约在500平方米左右的汇林庵的话,整个村子的布局基本呈现一个大品字形状。村子的正前方是范姓人家(当然也包括黄家)的一大片自留地,自留地上面种的是各种各样的时令蔬菜;自留地前面则是从东到西一大排碧绿茂密的竹林,范家塘人叫竹园的,竹园里面间隔长着一些树木,多以杨树、槐树与苦楝树为主。品字形的中间最早建有一个牛圈,里面养了五、六条膘肥体壮的大水牛,后来不用牛犁田了,牛圈就慢慢荒废了,最后就干脆改成了全村的大茅坑。品字形的东西两侧和品字中间靠左侧一方以及村子的左后方一共有五口水塘。东西两侧的水塘分别叫东涡河和西涡河;东涡河往东不远处是北接长江、南连太湖的通江河;西涡河的西河潲处是南北对称的两片稻场(用于打稻打麦的场地);稻场西面是一条排灌渠;沿着排灌渠往南行走三百米左右,其东西两侧还有三口水塘,名字分别叫南丰河、北丰河和西丰河;而品字中间靠左侧一方的两口水塘,其面积虽然很小,但名字却特别大气特别富有诗情画意,分别叫春熙河和承德河;两河的北岸也是左右两片碧绿茂密的竹园,只是其面积和规模跟村子正前方的那一排竹园相比,明显要小了很多。村子左后方的那口塘,因为在汇林庵前面,所以取名汇林河,汇林庵主持法号妙兴。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红卫兵造反派将庵里的泥菩萨全部砸烂毁光之后,经过大队革委会同意,生产队马上安排林传国、罗嘉娣两家和一个流浪到范家塘的寡汉朱国祚住了进去。沿着汇林庵往西百米之处,又有一口小水塘,名字起得更有意思,叫沉香河,沉香河的四周则分别是罗姓和林姓人家的自留地。再往北偏西方二三百米之处,还有一条河,这是范家塘最大、最长的一条河,其长约三四百米,它西连排灌总渠,东连汇林河,因为它位于范家塘的正北偏西方,故而取名北西河。
明明是一口口小水塘,却偏偏以“河”命名之;明明是一个个村子,绝大部分的村名当中却偏偏少不了一个“塘”字,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常州“土特产”?不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用在这里,是不是有点牵强附会?但无论怎么说,这一口口小水塘或者说这一条条河,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地滋润、浇灌和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范家塘人的。这一口口小水塘或者说这一条条河,它们分布在村子的中间和前后左右,它们看似孤立,实际上却都是相连想通的。在静如处子般休眠了一个冬天之后,随着第一缕春风吹过来,它们原本镜子一般平静的水面,便伴随嫩绿的柳叶,开始翩翩起舞,揉皱一池涟漪了。最是那春夏之交,它们的水流灌溉着周围稻田里碧绿碧绿的秧苗的同时,各种各样产卵的鱼儿,也开始激情澎湃逆水而上了,而且这些肚子异常饱满的“鱼妈妈”们,越是遇到急速包括上下落差较大的水流,它们就越是精神抖擞,活力四射。这时候,它们总是打着唿哨飞身一跃,那个瞬间惊险而又刺激,灵动而又完美。但它们这个优美造型被人定格在记忆之中的同时,也就很快落入了眼疾手快的鱼叉或者其它捕捞工具里面,并且很快变成了人们餐桌之上的一道美味佳肴。进入雨季之后,有时候因为外河比如长江、太湖尤其是近在咫尺的通江河水位突然暴涨,这一口口小水塘或者说这一条条河里升高的水位一时难以外排,于是就漫过河埂,漫向周围的稻田。这时候,不甘寂寞的鱼儿们也都“闻‘水’而动”,纷纷游向它们新的家园。孰料,它们在新的家园刚刚安营扎寨,水便慢慢退去,而它们则再次落入眼疾手快的鱼叉或者其它捕捞工具里面……
经过雨季的洗礼之后,河里的菱角叶,便开始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那形如莲座状的菱盘,它们先如在水面上翩翩起舞的凌波仙子,之后则是以燎原之势,迅速覆盖整个河面。五六月之间,它们在夜里开出小白花,白天合上,其花朵的大小与朝向,均随月亮的圆缺而转移而变化。到了金色的秋天,随着一只只采菱桶(又叫菱角桶)下水,随着那脍炙人口又美妙动听的《采菱歌》响起,那画面实在美不胜收……
总之,这一口口小水塘或者说这一条条河,不仅滋润、浇灌和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范家塘人,它们同时还像风景一样如诗如画地装扮着这个名字叫范家塘的村子。这里还有最值得一提的,那就是它们的水质,用今天的国家水质检测标准来衡量来测定的话,这些河水的水质无疑都属一类或者一类以上标准,因为抛开一大堆老百姓看不懂的理化指标不说,人们能够最直观感受到的,就是这些水色都特别清亮,那是真正的干净,真正的清澈,而且在范家塘人的记忆当中,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他们口渴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直接弯腰用手捧,有的甚至干脆让身体趴在河埂上面,然后头朝水面,直接用嘴巴去吸的。
再说黄家,虽然是外来户,但黄传清和黄传辉兄弟俩的房子却建在了范姓人家那一排的最东面,只是房子的高度明显矮了一截。黄家兄弟俩共有三间房,具体分布为:老大黄传辉家东面一间通后面半间;老二黄传清则是前面半间通西面一间。一开始,两家都是这种标准的L型结构。若干年后,黄传辉在东面山墙外搭了一间披厦;黄传清则先是拆掉后墙西侧的一半,然后往前延伸砌墙,再将屋檐延伸下来,一个灶披间就这样顺利建成;紧接着,他又在后面建了两小间土坯房,再在土坯房与正房之间的东面砌一堵围墙,经过如此这般的一番改造之后,黄传清家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前后二进院落的小格局了。老大黄传辉和大嫂徐明芳育有一子四女,大女儿叫黄德荣,那时候已经出嫁;二女儿叫黄徳舒,不知道是受同学影响,还是本身思想积极,中学没有毕业,就跟同学一起去了新疆,从此杳无音信;儿子叫黄德文,当时正在上海念大学,因为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书本上面,别说平常,即使节假日也很少回家,所以徐明芳在提到她儿子的时候,就干脆送上了“书笃头”(书虫)这个雅号;前面说过,老大黄传辉因为干地下党最后被国民党杀害,成为了一名革命烈士,所以,现在家里只剩下大嫂徐明芳和三女儿黄德露和小女儿黄德茹三个人了。
黄继武降临到黄家,成为爷爷黄传清的长头孙子,成为爷爷黄传清的命根子、亲骨肉和心尖儿的时候,跟全中国一样,范家塘的“人民公社大食堂”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尽管这时候食堂的饭菜里面已经缺盐少油,更谈不上什么营养。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个人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的,而是已经开始“按需”分配,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那就是已经制定了严格而又细致的分配规定:男劳力每日十二两(过去的老秤,十六进位),女劳力十两、半劳力及细小佬(小孩子)八两。按照黄传清的说法,那时候一个男劳力一顿“夯”(吃)它三大海碗白米饭,都不见得能够填饱肚子。这里之所以用这个“夯”字,其意思完全不言而喻,因为首先,常州人嘴里的大海碗,其体积基本上有一个小脸盆那么大;其次则是快,用狼吞虎咽加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而三大碗白米饭如果秤重的话,已经远远不止十二两,因此也就可想而知,对于一个男劳力来说,一天十二两的“定量”,其实连一顿都吃不饱。范家塘男女老少加起来大约有三百五十多人,除了生产队长、会计、仓库保管员、还有在食堂掌勺等等之类的人家,可以利用职务之便稍稍“多吃多占”之外,大部分人员的肚子每天都是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肚子吃不饱,干活就没有力气,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大家自然是出工不出力,相反还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和机会,到竹园里,到田间地头,到排灌渠两边,到通江河沿岸,去挖马兰头、车前草、苦马菜、红花草;去采桑叶、槐叶、杨叶以及各种野果;直到最后偷剥玉米芯、棉籽壳;大家仿佛都知道,只要猪牛兔羊等等牲口能吃的野草,人也一样可以果腹。除了野菜野果等等可以充饥之外,有能力的还去捕捉麻雀、老鼠,去河里摸鱼,去水田沟渠逮蛇或泥鳅、黄鳝,田鸡(青蛙),之后逐渐又扩大到捕捉蛇、癞卜高(癞蛤蟆)、蝌蚪、橡皮虫、蜗牛、田螺甚至知了、蚂蚱、蚯蚓、蚂蚁等等等等。大家每次将这些野菜野果以及田鸡、蚂蚱等等之类的东西弄回家之后,有的人家因为思想积极,“大炼钢”开始的时候,就主动响应上面的号召,将家里所有的金属用具除了镰刀、锄头之外,连门上的扣子、搭绊、箱子上的挂锁包括饰件都拿去大炼钢铁了,所以他们这时候只能将这些东西先清洗干净,接着倒进从食堂里打回来的米粥里面进行一番搅和,然后便吃下肚去;但也有一些思想比较保守落后或者说“狡猾”的人家,因为没有将家里所有的金属用具比如镰刀、锄头还有锅具等等之类的全部拿去大炼钢铁,因此他们现在就可以偷偷地在家里开一开“小灶”,虽然没有油盐作料,但烧熟了吃总比生吃更好更能让人大快朵颐。
一开始,黄传清也属于思想积极进步那一类。老大黄传辉为了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成为革命烈士;他黄传清当然也不含糊,想当年,他也是跟着后来成为革命烈士的承寿根背过枪杆子,打过东洋小赤佬(日本侵略者)、并为解放大军渡江作战当过向导作过很大贡献的。如今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大跃进”和“大炼钢”,他黄传清自然更不甘落后。他黄传清当然要为新中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再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要主动将家里所有的金属用具除了镰刀、锄头之外,连门上的扣子、箱子上的挂锁包括饰件等等之类的全部都拿去大炼钢铁。直到他的命根子和心尖儿,他的长头孙子快要降临,并且同时在他老婆邹凤英的一再提醒之下,他这才恍然大悟:大人可以一天三餐吃食堂,即将“坐月子”的儿媳妇以及即将出世的小把戏可不行。所以他赶紧吩咐妹子,下次从城里回来,一定要记得带一套锅铲用具。全中国实行“人民公社大食堂”的年代,城里人的日脚虽然也过得紧紧巴巴的,但跟农村乡下的情况比起来,毕竟还是要好出许多。因此,在这关键时刻,他妹子黄传琴不仅按照阿哥吩咐的,给他带回了一套锅铲用具,甚至还不惜动用养老积蓄,给阿哥家买米买面买油,甚至还不惜花大价钱,买了几只老母鸡回来养着,以确保即将“坐月子”的侄媳妇不仅能够吃饱肚子,而且能够滋补身体;只要侄媳妇衣食无忧,营养充足,即将出世的侄孙子自然也就会平平安安,健康成长。这一点,妹子的想法恰恰与阿哥不谋而合。
所有的这一切本来都是安排好好的,谁知道却祸起萧墙,儿子黄德明的第一个女人钱正萍突然抱着她跟黄德明生的女儿,从安徽合肥杀了回来,最终弄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儿子黄德明为避免吃“官司”被迫跟那个女人去了安徽合肥;郝怀玉被判处劳动教养三年,也离开常州,去了苏北农场;而黄传清的孙子黄继武则变成了生下来未满一个月就没有娘的苦命小佬(孩子)。
从范家塘出发,中间穿过两个村子,步行三、四里路,就到何家桥了。何家桥村子紧挨着通江河而建,河的北岸是江阴县地界,中间有一桥横跨南北。桥是石拱桥,虽然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但它却异常坚固,巍峨挺拔。因为此桥是何姓人家出资建造,再加上村子里何姓人家居多,所以此桥与此村均取同名何家桥。何裁缝家就座落在通江河南岸,三间屋子虽然都是千篇一律的砖瓦结构,但外墙上面粉刷的石灰已经斑斑驳驳,看上去,也已经有些年头了。走进堂屋,里面也是常州乡下人家千篇一律的摆设格局,中堂照例悬挂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两边的条幅照例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唯一不同的,就是一台缝纫机和一个由四角支撑的大案板摆在了最显著的位置,上面摆放着各种布料以及其它一些零散杂物。
何裁缝,顾名思义,自然姓何,名伯根,他个头不高,大概因为常年弯腰拿尺子,拿剪刀伏案工作的缘故,二十朗当、三十不到的年纪,腰已经有些佝偻。黄传清和邹凤英走进去的时候,他正低着头,站在案板前面,一手拿一枝石蜡笔,一手拿一把大剪刀,对着眼前的一块布料,这里划一笔,那里剪一刀,显得特别的投入和专注。直到听见有人喊他名字,他才猛然抬头,见是黄传清和邹凤英夫妇,他连忙笑哈哈道:“原来是阿叔婶婶来了,尼古(你们)先坐,我这就去给尼古倒茶。”
邹凤英善解人意地笑笑道:“你覅要客气,偶古今朝来,主要就是看看偶古孙子的,你只顾忙你的就是了。”
何裁缝连忙点头笑道:“话虽然这样讲,但礼数还是覅能少的。”
何裁缝说话间,已经放下手中蜡笔和剪刀,转身离开案板,准备去给客人倒茶了。邹凤英见状,赶紧上前拦住说:“我刚才讲过了,你千万覅要这样客气,你该做嗲还去做嗲。”
这时候,黄传清的眼睛将东西厢房来回扫了好几遍,没有见到何裁缝老婆和三个孩子,于是就开口问:“达古人呢?”
(常州方言当中的“偶古”“哈尼古”一般可以读作我,我们和我家;“尼古”可以读作你,你们和你家;单独说一个我,你,他的时候,我和你比较常用;他则变成了“达”,是单独一个他的表示,复数他们或者他家,则就变成了“达古”。黄传清问“达古人呢?”就是问他们人在哪里的意思。)
已经回到案板前面的何裁缝笑道:“噢,达古都在后面明堂里呢。”
这才是所有客套,所有铺垫之后的主题,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其他事情自然也就无关紧要了。邹凤英于是就对何裁缝笑道:“你只顾忙你的吧,偶古自己进去就是了。”
然而,推开后门,来到明堂,黄传清和邹凤英夫妇却被自己所看到的情景惊呆了。只见何裁缝老婆两只敞开的乳头分别吊着双胞胎的两张小嘴巴,他们的孙子黄继武则像一只煨灶猫一样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头微微仰起,嘴巴一张一合地艰难地蠕动着,双眼更是可怜巴巴地盯着双胞胎,盯着何裁缝老婆那敞开的乳房。
见此情形,黄传清当即大声质问:“你就是这样给我的孙子当奶娘的?”
何裁缝老婆姓徐,名彩娣,二十四、五岁年纪,长脸庞,高颧骨,身材一般,相貌也一般。听得黄传清的大声质问,她先是一愣,随即则如梦初醒一脸无辜般反问黄传清:“你做嗲对我这样恶形恶状,好像恨不得要把我一口吃掉的腔调?”
这时候邹凤英上前一步说:“你先给你的两个小佬喂奶,偶古也不好说嗲,做事体总是有先有后的。可是,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的两个小佬身上干干净净的,而偶古的孙子呢?你看看达都像嗲个样子了?达现在的样子还像覅像个人了你说?你自己觉得你这样做事体地道不地道?”
说到这里,邹凤英已经走过去,一把抱起她可怜的孙子,嘴里连声念叨“罪过人,罪过人”(表示可怜和同情);然后一边用手轻轻而又怜惜地揩抹着孙子脸上、身上的污垢,一边数落说:“除了应该给尼古的报酬之外,偶古第一次来你家,给尼古带来五斤米,一斤小麦面,半斤黄豆油;第二次来还是五斤米,一斤小麦面,半斤黄豆油;不用我说,你也晓得,现在市面上这些米面要多少钞票才能够买得来。如此金贵的东西,偶古一粒一滴都舍不得吃,都送把尼古,莫非你不晓得这是为嗲?偶古不图别的,就指望尼古能够好好善待偶古的孙子。可是,一个月之前,偶古把孙子送到你手里的时候,达身上还是胖乎乎、肉嘟嘟的;退一步说,我一个礼拜之前来看达的时候,达脸上多少还有点血色,哭出来的声音还跟高音喇叭一样响亮;你再看看达现在已经变成嗲个样子了?达现在简直就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了啊。徐彩娣,做人做人,一个人如果连起码的良心都不讲,那达还能够算个人吗?”
邹凤英原以为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这番话,能够说动何裁缝的老婆,谁知道她不但不领情,相反却爆起了粗口:“‘娘个来来’,真是笑话奇谭!偶古做好事倒做出冤家来了?有先有后怎么啦?别说是你们家,就是乡长县长省长的公子千金送到我这里也是一样,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偶古不讲良心?偶古倒不算个人了?十哈则你眼乌珠!就算偶古不讲良心偶古不算个人,可偶古祖宗八代没有生出一个‘吃着碗里霸着锅里’、专门做剥面皮事体的儿子来!就凭着这一点,偶古何家人的腰杆就比尼古挺得直!”(“娘个来来”相当于“妈了个B的”的意思;“十哈则你眼乌珠”则是“你没长眼睛”,“你瞎了眼”等等的骂人话语了。)
望着孙子被糟蹋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黄传清,本来就已经怒火中烧,此刻听何裁缝老婆恶语伤人,他自然更加怒不可遏,忍无可忍。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何裁缝老婆的头发,声嘶力竭地吼叫道:“老子做梦都没有想到,你做事体如此龊喀也就罢了,你说起话来,竟然会如此刁钻毒辣!现在你给老子说,我儿子犯错误跟我孙子有嗲关系?跟你又有嗲关系?今朝你要是说覅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子就要了你这条狗命!”
黄传清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何裁缝老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怀里的双胞胎则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前面听到哭声的何裁缝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一见眼前的情景,他也慌了手脚。眼前的这个黄传清可是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奇人物啊。十年前——也就是1949的那个春天,石家塘芦荡滩十万人公审大土豪施浩生、大叛徒徐连春的壮观而又令人震撼令人回肠荡气的情形,如今一闭上眼睛仍然都历历在目。那个大土豪施浩生是一枪毙命;而那个大叛徒徐连春,却是在眼前这个活阎罗黄传清的亲自率领之下,被一刀一刀活剐了的啊。何裁缝这么想,并不是说何裁缝怕他黄传清,怎么说,他何裁缝也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关键在于,一来他是手艺人,虽然说手艺人靠手艺吃饭,但不管做什么手艺,都讲究和气生财;二来则是他老婆在对待黄传清孙子这件事情上面,确确实实做得有些过份,有些理亏,传扬出去,对何家没有一点好处,因此他忙上前一步,先向黄传清双手作揖,然后赔笑道:“照道理我应该先叫你一声阿叔,无论如何,请你千万别跟女人一般见识,有嗲话,有嗲事体,哈尼古都好商量,你讲对覅对我的好阿叔?”
旁边的邹凤英也担心黄传清冲动之下会失手伤人,所以她也连忙劝说道:“是啊传清,哈尼古总归覅能够跟达一般见识的。”
“达把哈尼古的孙子弄成这个样子,非但不说一句对覅起的话,反而满嘴喷粪,像达这种吃屎长大的女人,我怎么能够随便轻饶?”
黄传清仍然义愤填膺,揪住何裁缝老婆头发的那只手,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劲,何裁缝老婆不由疼得杀猪般尖叫起来。
何裁缝见黄传清如此不依不饶,不免心里火起,欲待发作,但脑海中灵念一闪,最终还是忍住了。做裁缝手艺的虽然最讲究的是量体裁衣,但与此同时也讲究一个鉴貌辨色知己知彼。所以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付黄传清这样的人,只能以柔克刚。想到这里,他再次作揖赔笑道:“阿叔,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者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老木纵然有千错万错,毕竟也还不至于到了要达性命的地步,阿叔你讲对覅对?”这时候,何裁缝已经边说边走到了黄传清身边,见他脸色已经有所缓和,于是继续说道,“阿叔,我老木头发长见识短,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如果你还是气覅过,那我来代达受过,阿叔你看这样好覅好?”
何裁缝这一招果然奏效。黄传清揪住何裁缝老婆头发的那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何裁缝赶紧趁热打铁:“阿叔你放心,从今往后,我老木要是再敢乱来瞎搞的话,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邹凤英连忙打断何裁缝的话头说:“事体都已经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觉得偶古还会放心、还敢把孙子留在你家里吗?”
何裁缝不由一愣:“听婶婶的意思,尼古这就要把孙子带走了?”
当初提出要把孙子送来,黄传清就觉得这件事情有点不靠谱,现在孙子被他们糟蹋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把这笔账算算清楚再走呀。这样一想,黄传清就开口责问邹凤英:“你说现在就带走?万一孙子有个三长两短,这笔账到时候又该怎么算?”
还未等到邹凤英开口,何裁缝老婆却冲着黄传清大叫起来:“我‘老倌’‘贼肉头’一个,达怕你,我却不怕你。你想‘寻吼势’。我奉陪。你有嗲棺材账,只顾找我来算就是了。”(“老倌”,丈夫之谓;“贼肉头”的意思是说做事情没有主见,不果断,有点胆小怕事;“寻吼势”则是“没事找事”,带有挑衅的意味了。)
黄传清刚刚压下去的怒火重新燃烧了起来,只见他腮帮鼓起,牙关紧咬,身上、脖子上的青筋更是根根暴起,他再次一把揪住何裁缝老婆的头发,然后厉声喝斥道:“没有想到,你还真有点‘辣川得’!对了,你刚才说嗲来着?我没有听清楚,麻烦你再说一遍。”(“辣川得”,表示做事泼辣而又凶狠。)
何裁缝见状,不由暗暗叫苦,这才真是叫按下葫芦浮起瓢,心说老木啊老木,你可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你以为我真的怕他?我手里的这把大剪刀是吃素的?我是怕事体闹大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你知道不知道?但此刻事情已经千钧一发,已经容不得他再犹豫,再左思右想,他必须当机立断了。于是他首先冲他老婆大喝一声说:“你给我闭嘴!哈尼古本来就有错在先,你开口骂人更是错上加错!你给我记住了,人生天地间,最贵贵不过一个情字,最大大不过一个理字。你要是再敢这样无理取闹,不用阿叔开口,我就第一个不答应。”
说到这里,何裁缝顿了一下,他随即又转过身来对黄传清说:“阿叔你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你说你对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乌头姑’动这么大的肝火,值得吗?再者说了,骂人无好言,打人无好拳,万一,这‘万一’后面的意思阿叔你懂的,那时候大家都不好交代了阿叔你说对覅对?”(“乌头姑”,对女人的一种称谓。)
这时候,大人的吵闹声,孩子的哭叫声,已经引来许多围观的村民。邹凤英心想,何裁缝说得不错,再跟这种蛮不讲理而又不要脸面的人纠缠下去,到时候恐怕就真的很难收场了。想到这里,邹凤英就连忙对黄传清说:“既然何裁缝有这个态度,话也说得在情在理,哈尼古也就犯不着再跟达舌个乱盘了。眼不见心不烦,传清,哈尼古这就带着孙子走吧。”(“舌个乱盘”是啰里巴索的意思。)
“哼哼,走?”黄传清哼哼道:“你说得倒是轻松,小佬‘拔达古’弄成这种样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到辰光究竟应该有嗲人来负?”(“拔达古”,被他们,一句话合起来的意思是,小孩被他们弄成这种样子。)
何裁缝立刻拍胸脯回答说:“阿叔请放心,这个责任当然由我来负。”
黄传清责问道:“你来负?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何裁缝笑道:“阿叔你看这样好覅好?我呢,这就去叫人弄条划船来,你跟我婶婶呢,一起抱着尼古的孙子,坐船到城里的大医院,给尼古的孙子做一个全面检查,如果检查出任何毛病,都由我来承担,我说话算话。如果阿叔还是不放心,我当面给你个立字据,你看这样如何?”
黄传清虽然心里一口恶气难消,但是因为惦念着自己的命根子、心尖儿的安危,再加上何裁缝说的话确确实实在情在理,而且他心里同时也很清楚,跟何裁缝老婆这种人是辩不出是非曲直来的。所以他也就只能点头同意了。等到他相帮着邹凤英将孙子的换洗衣服、尿布之类的生活用品拾掇好了的时候,何裁缝找人弄来的船和划船的人,也已经停靠在离何裁缝家几步远的小码头旁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