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灾人祸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19-05-28 00:13:34 字数:5683
黄传清和邹凤英抱着孙子坐上划船之后,负责划船掌舵的中年人就一边划桨,一边自我介绍说,他是何裁缝的堂房阿哥,叫何宝根。他紧接着又说,一开始,你们的女婿上门来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堂弟是不同意的,如今的粮食比金子还宝贵,大人都吃不饱肚子,哪里来那么多的奶水?何况还奶着一对双胞胎?可是他老婆却财迷心窍,非要答应下来。为啥呢?一句话说穿了,给饥慌闹的。你们也看到了,我堂弟是个忠厚人,他老婆执意要做的事情,他想拦也拦不住。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再说句难听一点的话,幸亏今天你们来得及时,如果再晚来一些辰光,说不定真会要了这个孩子的一条小命了。
划船从何家桥出发,一路顺风顺水,很快就进了城,并且很快就在人民医院附近靠了岸。来到医院,找到儿科门诊室。门诊大夫在见到奄奄一息的黄继武的最初一霎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他一边拿起听诊器,一边抱怨说:“怎么搞成这种样子才送来?”在经过认真仔细地检查之后,大夫又开了一张单子,让他们抱着孩子去拍一张X光片。拍完X光片,再次回到儿科门诊室,门诊大夫看过X光片之后,再次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黄传清和邹凤英被大夫的表情弄得心里发毛,忙问孩子究竟怎么样?大夫坐到办公桌前,一边开处方单子,一边以责询的口吻反问道:“这个小佬是不是你们刚刚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黄传清和邹凤英被大夫问得面面相觑,两个人同时楞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大夫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大夫见他们俩这种表情,就开门见山道:“这个小佬之所以会搞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饿的。”
听大夫这么一说,他们俩便顿时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们俩于是就连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大夫讲述了一遍。大夫听完他们的讲述之后,先是不由自主地摇头苦笑,接着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样停顿片刻,大夫再次摇头苦笑,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说了一句何裁缝堂兄何宝根刚才在船上说的话:“都是给饥慌闹的。”
接下来,话题就转到孩子下一步应该如何调养的问题上面了。
邹凤英问大夫,孩子只喝奶,不吃其它东西怎么办?当初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找奶娘的。大夫说,之前或许是这样,但你们注意过没有,孩子始终将自己的小手伸进自己的嘴里,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很饿很饿,所以,孩子在经过这么久的饥饿之后,一般不会再“忌口”,这个你们可以不用担心。“不过,”大夫补充说,“任何事情都要讲究循序渐进。你们回去之后,最好先尽量想办法买一点奶糕之类的乳制品,然后将它们与米粥之类的食物按照4比1或者5比1的比例进行搭配冲泡,对了,家里奶瓶有没有?没有的话,也赶紧去买一个。只要你们将冲泡好的食物灌进奶瓶,等到温度适宜,就可以让小佬对着奶嘴吃(吸)了。”
回到家里,按照大夫说的方法一试,果然奏效。
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调养,原来青皮蜡黄、气息奄奄的孩子,渐渐地显现出了一些生机和活力,哭声也明显响亮了起来。望着这一可喜变化,黄传清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松了开来。邹凤英更是喜上眉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救”的还是丈夫黄传清嫡嫡亲亲的亲孙子。
邹凤英这一年四十出头。她与黄传清的婚姻,还是黄传清女婿岳炳年牵的线,搭的桥。那是十年前的一天,岳炳年挑着他的箍桶担,一路吆喝着“箍桶噢”、“箍桶噢”来到了城郊邹家庄,碰巧这个村子有户人家马上要嫁女儿,前面说过,江、浙、沪一带,有这样一个风俗习惯,就是在女儿的陪嫁中有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就是马桶和脚桶,考究一点的人家脚桶还要做成高脚的。岳炳年就是在给那户邹姓人家做马桶和脚桶的时候,从拉家常开始,慢慢转入最近发生的热门话题,就是那次石家塘芦荡滩的十万人公审大会上来的。当岳炳年说到那个亲自宣判并且带头刀砍大叛徒徐连春的人就是他岳父之后,邹家人顿时就对岳炳年肃然起敬。邹家人说,那天你杂老头则(岳父,老丈人)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要多豪气就有多豪气,现在四邻八乡的群众只要一提起黄传清这个名字,没有一个不翘大拇指的。
有了这一层铺垫,也就一下子拉近了相互之间的距离,要讲的话题自然也就更加宽泛起来。当岳炳年无意之中提到他的丈母娘过世早,老丈人如今还孤身一人时,邹家人立刻动了心,说他家有一个堂房妹妹,人模样好,心地也好,就是有一样不好:命苦。几年前由家里作主,应下一门亲,收了人家的聘礼,连办喜事的黄道吉日都选定好了,就等一顶花轿来抬人了。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祸从天降,那个即将要当新郎倌的小伙子,突然被汪精卫的“救国军”抓壮丁抓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讯,再也没有回头。直到全国快要解放的那年,经过多方打听,才终于知道了他的下落。原来这个人刚上江阴炮台,就被一颗流弹送上了黄泉路。可怜他家堂房妹妹,花轿未坐,红盖头未披,就这样活生生变成了一个“未亡人”。这也就罢了,想想最心酸也最让人叫屈叫冤的是,先前订的这门亲,明明是那个男人的八字差、福禄浅,是个真正短寿命,可人家却偏偏把这个账算到她的头上,说她是“克星”。之后连着给她说了几门亲事,都因为这一点给白白耽误了。
邹家人最后对岳炳年说,他们家堂房妹妹的情况就是这样,俗话说赶早不如碰巧,他们这就差人去把他们的堂房妹妹叫过来,让你先看看,你要是觉得合适,那就麻烦你先把手里的活计放一放,先去给你杂老头则送个话,成与不成,先见个面再说。这边说着话,那边人就来到了眼前。
刚才听他们介绍,岳炳年的心里就有些活动,现在一见其人,他的心里就更是发出连连赞许。但当他准备开口表态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又打起了边鼓:不消说的,姻缘是桩好姻缘,可,女婿给老丈人做媒人,怎么说也都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怎么说也都让人感觉有点滑稽相。万一说不成,岂不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邹家人见岳炳年犹豫不决,就笑道,你要是觉得我们不便高攀,那就算了。岳炳年连忙摇头说,你们千万别误会,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不得已,岳炳年只得将自己的顾虑向邹家人和盘托出。邹家人连忙点头表示理解。但他们紧接着又找补一句: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从古至今,成人之美,善莫大焉。岳师傅走南闯北,经多见广,见识自然比我们要多得多。
邹家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岳炳年觉着自己再“矜持”的话,就未免有些矫情,有些小家子气了,于是便立刻打消心头顾虑,当即表示他乐意促成此事。
邹家人赶紧趁热打铁:俗话虽然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但有缘无缘,总归要有人先牵了红线,搭了鹊桥,才可以见出分晓的,所以你这一趟辛苦自然是万万少不了的。
岳炳年唯唯否否,带上使命,走上了去老丈人家的那条道路。走着走着,岳炳年的心里又打起了小九九,凭他对老丈人的了解,如果自己就这样单枪匹马直接上门去说,不仅会让一桩好姻缘白白泡汤,弄不好还会让自己碰一鼻子灰。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回家,让老婆配合自己一起去说,这样成功的把握肯定会更大一些。这样一想,岳炳年就绕道先回了自己家,然后与老婆一起来到老丈人家。等他说明来意之后,老丈人果然就板起面孔说岳炳年你是不是有些“十三点”?你这个玩笑开得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说一个人“十三点”,既有取笑,也有嗔怪的意思。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岳炳年心说,跨一步是跨,跨两步也是跨,既然已经鼓起勇气开了这个口,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不如干脆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算了。
这样想过,于是他就笑嘻嘻地先喊了一声爹爹,紧接着开口道:“她们给了话,让你先见见人,你见了要是觉得合适,觉得满意,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你不中意,那说明她高攀不上。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就等你一句话了。”
岳炳年这边刚说完话,黄德芳一旁紧跟着趁热打铁敲边鼓。她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爹爹,接着就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你就先去见见人再说嘛我的好阿爹!”
范家塘人叫父亲一般都叫爹爹或者老子,叫阿爹基本上都是常州以北、接近江阴区域了。岳炳年家就属于江阴县,黄德芳嫁过去这么多年,口音虽然一点没变,但对于有些称谓包括一些生活习惯,却早已经嫁鸡随鸡“入乡随俗”了。
在女儿女婿竭尽全力的游说之下,黄传清终于期期艾艾地点了头,终于开始向他的新生活迈出了试探性的一步。
这一步迈出去之后,黄传清突然发现,迎接他的果然是阳光和雨露。
没过多久,邹凤英便被迎娶了回来。
来黄家之前,邹凤英心里就已经非常清楚,虽然这桩婚姻是黄传清女儿和女婿促成的,但要想跟黄传清真正好好过日子,还是要首先过好当蛮娘(继母)这一关。尽管她自以为在这方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真正面对黄传清的儿子黄德明、尤其面对他那副充满敌意的目光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惊慌和不知所措。她目不识丁,斗大字不认识一箩筐,她不知道什么叫爱屋及乌,甚至不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八个字。但她知道什么叫蛮娘难当,她更知道什么叫以心换心以心暖心,她还知道常州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叫作“行得春风有夏雨”。所以,她每天总是将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黄德明,同时让他每天都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她每天总是在黄德明早上起床之前,就先把早饭、把洗漱水、把换洗衣服等等的一切都准备好,让他吃饱穿暖之后,再定定心心去学堂。所以,每当黄德明犯了什么错、尤其是每当黄传清强迫儿子黄德明叫她一声娘或者姆妈,而黄德明却犟头犟脑坚决不开这个口,惹得黄传清挥拳相向、有时候甚至棍棒相加的时候,她总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抵挡黄传清怒火的发泄。所以,当她与黄传清婚后几年一直没有开怀,她的娘家人,甚至包括黄传清的妹妹黄传琴以及黄传清的女儿女婿都在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地为她求医问药,为她弄来各种各样治疗不孕不育的偏方的时候,她却一一婉言谢绝。她的回答简单而又朴素,她说“命里有时总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说她相信命中注定,就如同她相信她“百年之后”黄德明一定会为她披麻戴孝。她就认定了这个儿子。她说上天把这么好的丈夫,这么好的儿子赐给了她,这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她就应该懂得知足、懂得惜福。她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所以,久而久之,黄德明这块“石头”,最后终于被她的所作所为和所言所行所感动;更被她宽阔温暖的胸怀给真正“焐化”,他最终发自内心地认可了这个姆妈,认可了这个娘。所以,当黄德明终于有点羞涩,有点期期艾艾地当着邹凤英的面,喊出那个邹凤英期待已久的称谓的时候,她笑靥如花的脸上顿时便写满了幸福和欣慰。
作为一个蛮娘,邹凤英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行得春风有夏雨,付出就会有回报”这个简单而又朴素的做人道理。
作为一个蛮娘,邹凤英用自己的行为昭告世人,只要真正做到“以心换心以心暖心”,天下就没有难当的蛮娘。
跨过了“蛮娘难当”这一关之后,邹凤英感觉往后的日子更加风和日丽更加天阔地宽,也更加有奔头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丈夫黄传清不仅敢爱敢恨敢作敢为敢说敢当,同时更是种田的好把式。当解放大军的旗帜高高飘扬在常州城楼上面,组织上派人来劝说他出任新政府第一任乡长一职的时候,他断然予以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既简单又有点不同凡响。他说我一不是党的人,二没有文化,三没有能力,生来就是扛锄头在土里刨食的命。他接着又对组织上派来的人说,过去咱们东奔西颠,拚拚杀杀,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闹革命,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这个梦终于实现了,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圆圆这个梦呢?
黄传清的梦就是坚信土里埋金藏银。而邹凤英恰巧跟黄传清一样,她也是种田的好把式;她也坚信土里埋银藏金。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做人家做人家,不做哪来的人家?
所以,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在那个叫范家塘的村子里,黄传清和邹凤英很快演绎了一幅令人非常眼羡甚至有些妒忌的的男耕女织图。那种夫唱妇随其乐融融的田园牧歌式的情景,是连神仙老儿都要钦敬和仰慕的。那时候天高云淡。那时候泥土的新鲜和芬芳是真能让人深深陶醉的。那时候人勤春早。那时候长江、太湖包括那条终年川流不息的通江河始终都是热情奔放活泼欢快的。那时候黄家的日子是真像俗话说的那样,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如日中天的。那时候村子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都善意地把黄传清和邹凤英形容成一对热爱土地的疯子……
他们是为土地而生的。他们是真正的大地之子(女)。但是,因为他们生下来就被剥夺了这种亲近权利,而且被剥夺得太久太久。一旦重新获得这种权利,一旦重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之中,他们没有理由不欣喜若狂地大疯特疯一次。他们没有理由不像过隆重庆典一样把土地当成欢庆锣鼓一般尽心尽意地敲打起来。他们疯而不乱。他们疯得有章有法条分缕折。他们是有备而“疯”。他们是有信心也有能力准备“疯”出一个新崭崭的美好未来的。
可是,当他们刚刚“疯”出一点兴头,一点眉目,一点气象的时候,共和国的天空却突然风起云涌,先是“互助组”,接着是“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再接着就是“大炼钢”、“大跃进”、“人民公社”,也就是说,随着国家土地政策的变化,黄传清苦心经营大半辈子的坚信土里埋金藏银的美梦终于化作了泡影。也就是说,他们夫妇的美梦不仅化作了泡影,共和国不仅没有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现在却相反居然已经弄到大部分人都吃不饱肚子的地步了。
黄传清对此虽然想不通,更想不明白,所以,无论他有多少的不甘和不情愿,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作罢。
邹凤英是个逆来顺受、乐天知命的人,但她同时更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条亘古不变的大道理,所以她对此自然更是无话可说。
她现在所要面对、所要做的,就是如何跟丈夫黄传清一起,尽心竭力地让黄家这个长头孙子度过难关,并且把他抚养长大。
此刻,邹凤英就在一边哼哼着常州地方歌谣《天黄黄》,一边哄着孙子睡觉。
“天黄黄,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每天念上三百遍,
一夜困到大天亮。”
哼哼完这首歌谣,邹凤英又开始给他哼哼《紫竹调》——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小宝宝,一丁一丁学会了,小宝宝,一丁一丁学会了。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小宝宝,一丁一丁学会了,小宝宝,一丁一丁学会了。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小宝宝,一丁一丁学会了,小宝宝,一丁一丁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