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土木星纪元（四）

　　“你说的根之所在，就在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吧！如果用手抚摸于它的话，是该感受得到那沁满了泪水的温度的吧！”此刻，任水一言不发，望着眼前这块苍茫而又熟悉的大地，这块孕育着一个陌生文明、一个全新时代的土地，一时之下若有所思却又难倾其词。他慢慢走过了万三千和一行人类的身边，就像自己从前徐徐走过万世千秋一般，眼前和目下的一切，都只沦为了自己沧桑背影下的一道背景而已。
　　直到自己这个黯然的背影渐渐有了舒缓下来的迹象，背影之后的那道背景，才渐入了任水眼帘。他发现如今土木星上的人类文明，已经达到了宇宙2级文明的标准，但与任水预想的完全不同的是，人类2级文明的科技产物，却与双红星2级文明之时的绝然不同，这让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那句时常流传于双红星的“同样的文明等级，不同的文明对应的科学理论和科技成果展现形式也是大相径庭的”这句话。虽然同为2级文明，但人类文明与双红星文明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一个是依靠太阳耀斑和人造小太阳建立起来的文明帝国，而另一个双红星文明，则更侧重于对时空和维度的研究。即便两者毫无瓜葛，却到底殊途同归，这不禁让任水又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在一个宇宙之中，如若存在的文明有无数个，那么这无数个文明的文明展现形式也便有无数种，它们对宇宙真理的解读也便有了亿万种的可能，那么，宇宙的终极真理，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任水把对于宇宙的疑惑，全部化为了对升级人类文明的渴望，在某些时刻，他似乎早把自己看作成了对科学和神学无比向往与憧憬的地球人类中的一份子。无论这些同类对自己的身份是否认同，对于这些同类们的认知却都已成为了任水这些时日以来的必修功课。
　　2级文明的人类，身体形态已经和1级文明时候有了截然的不同。人类最大的寄托已经不再是知名度百分比这种精神层面上最底层的虚荣感，而是转而对永生——也是亘古以来的先后者所耗尽毕生精力追求的长生不老，有了拼尽性命的渴望了。以往对天命不可逆的人类，自从来到了土木星，并逐渐开发利用了人造小太阳以后，人类的永生，也便成为了可能。被选中的人类，经过区执长和首执长的授权以后便可以乘坐飞船抵达人造小太阳的周围，经过几千年的沉淀和人类科学的干预，人造小太阳已经会逐渐释放出一种可吸入的细小颗粒，这种颗粒的主要组成便是黑细胞，人类在吸食了黑细胞以后，进入到人类身体内的黑细胞会迅速分裂并不断吞噬人体内的一切病变细胞，这样一来，吸食过黑细胞的人类，便终身远离了病魔的侵袭；而剩下的黑细胞的主要作用，就形成了人体中一个大的细胞循环系统。吸食黑细胞以前，人体正常的新成代谢会造成人体细胞及肝脏、躯体的逐渐衰落和老化，而在吸食黑细胞以后，黑细胞会促使人体不断地生成全新的细胞，这些源源不断生成的新细胞会一直替代死亡了的细胞的身份，以确保人类母体可以在经过细胞衰老、死亡的过程以后还能够一直拥有年轻的细胞和身体。黑细胞可以永葆人类的青春，但是黑细胞自己本身却也是存在一个生命周期的，大概是接近一百年，也就是说，想要一直活下去的人类，至少每一百年就得过来吸食一遍黑细胞，而只有对人类科学和神学有着重大贡献的人类，才能够获得吸食黑细胞的资格。这本身或许并非什么坏事，在一定程度上，这种规则确实保证了人类文明有条不紊地进步着。
　　而对于如今这些一门心思埋头苦干于科、神学研究而唯恐不及的人类，任水也终于开始明白现在的人类为何会如此热衷于提升文明等级了——怪不得万三千当时会说出“银河系边缘是能够最快速度提升人类文明的最大希望”这种话了。
　　而说到人类此时的首执长万三千，这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年轻人，也已经有着一千多岁的年纪了，至于说他为什么能够得到数次吸食黑细胞的机会，我想也不会有人对他生出哪怕一丁点儿的不满了。毕竟当时正是他带领着他的团队在木土星勘探出了黑质子，然后结合了人造小太阳中的氢水，才生成了如今的黑细胞，人类永生项目的奠基者，自然便有了能够真正永生的权利了罢。
　　而绝大多数资源毕竟都只掌握在绝少数人的手里，能够获得延年益寿机会的人，毕竟也只是那极少数的。任水最近便结识并拜访了一位躺在医疗院，被病魔侵蚀肉体而奄奄一息的人类——张天立，作为和芸芸众生命运相同的张天立，同样免不了俗人无法规避得了的生老病死之法生命则，见到张天立之前，任水早已对其有所耳闻：
　　在生命的头几年，也是张天立生命中最幸运的那几年，他结识了一对老来相伴的老夫妻，先是同为邻居，后来因为话有投机，相互扶持依靠的缘故，张天立便把他们认作了爹妈，而之所以说好景不长，便是因为在张天立认下爹妈还没有几年的时间以后，死亡便相继夺去了这两位老人的性命，虽然两位都是自然老死，完全算是一个善终，可死亡的真实面目对于一个正值青壮的年轻人而言，又未免太过于残酷及血淋淋了。见识到了死亡之可怖的张天立，却从死亡和失去至亲的痛苦之中极快地脱出了身来，而之所以让他能够极快地从死亡和失去至亲的痛苦之中脱出身来的原因，便是在他失去父母以后，紧接着又遇见了他后来的妻子，并与其成立了一个新家。感情这种东西嘛，只要你能够找到愿意和你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这种情愫大抵就是亲情了！并且为了不再甘愿让病痛和衰老夺去亲人的生命，张天立还特意找了一个吸食过黑细胞的女人结了婚，这样一来，自己就总不会再经历那种眼睁睁望着亲人离去而无能为力的无助了吧！张天立开始日日夜夜守在自己这位靠研究危化品而扬名立万并得以延年益寿的妻子，直到在一次实验之中，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实验事故的大火在一瞬间吞食掉了妻子那从来都如是矫健的身体……
　　目下第一次见到张天立，任水是在医疗院医疗床为铺，恒温毯为盖的病床上，看见了他满面颓废，双唇泛白，眼目却矍铄有力地瘫倒而不动，任水很意外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意料之中目光当是呆滞的老者，突然就变得十分好奇了起来，他在好奇，究竟这个自己本以为呆滞的目光里，到底是因何而异常矍铄了起来。
　　张天立眼里的一切，最终给了任水答案。
　　在张天立的对面，和他同住着两位同样罹患绝症的病人，他们之中一位是在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下面容依旧毫无起色的年轻男人，另一位是在儿女尽孝膝前却无福消受而一嘴连串呻吟声的年迈老爹。
　　那之中的一位年轻男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关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给自己买来了寿衣，虽然父亲极力的谨小慎微，但那件寿衣的事情还是被医疗院的他给发现了，而这一切，又都被他的母亲给发现了，他因为病魔的肆虐依旧显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望着不知所措的父亲和正在满嘴喊着“天杀的”抱怨着行事粗莽的父亲的母亲；而那位年迈的老爹，一边打消着这对父母自艾自责的念头，一边转头反复对自己的儿女强调道：
　　“我死后一切都从简。你们莫要为我的后事操心！只管过好你们自己的生活即可！”
　　“可你一走，我们就没有家了啊！”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女，趴在自己的床头哭哭啼啼着，哀怨之声，此起彼伏。
　　年迈老爹望向身下的儿女，张天立同他一样，凝视着，不舍得撇开眼去地盯着他身下的儿女，纵有百感交集，此刻却只有泪流成河罢！
　　“莫看了！莫看了！”张天立摆了摆手，招呼着身边的任水道：
　　“看多了也只会越看越心痛，自从有了黑细胞以后，人类就停止了医学类的研究，甚至对患病者的病情越来越漠视了起来，长寿的人活到死都得不到一种病，至于咱们这些没有吸食过黑细胞的人，能活多久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这个社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呢？为什么会两极分化得这么严重？”
　　“因为这世上90%多的工作，90%多的人都能够胜任，所以像我们这些从事那些90%多的工作的人的性命自然也就不值钱了呗！”
　　“可人命总不该廉价到连救治的必要也没有了吧？”
　　“该！怎么不该？该！活该我们白活了一辈子，也没搞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嘛！其实就算是心有不甘，我们也怪不了任何人！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体制里，人们做出的很多错事都是无罪的。”
　　“你们的法律体系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吗？”
　　“那倒没有。现在的犯罪成本依旧很高，只是犯罪的定义有了不同的解读，比如说现在见死不救就完全谈不上是犯罪，甚至连道德上的批判也没有。我一直相信，人一旦带上面具，他就可以成为任何人，所以你看，现在的法律赋予了所有人在我们这些‘废人’面前冷漠的面具，而在这副面具背后，他们可以成为对待我们的任何人。任水先生，我找你来，并不是要向你抱怨这些活着的烦心事！你也知道，为了把你找来，我几乎花掉了能够想到的所有办法！”
　　“我当然知道！你现在的风头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自从你入侵了同盟国的‘思语系统’，通过控制所有人的中枢神经以此来达到在每个人的脑袋里强行灌输进‘让任水来找张天立’这句话的目的，让我来找你，就变成了全世界最为关心的事情了。”
　　“哈哈！这还多亏了我是个活不了多长时候的人了，要不像我这样胡作非为的人，早就该被人拖到监狱里去待到死了！他们知道我免不了一死，就让我逃过了一死，可我即便逃过了他们一死，也免不了……”
　　“别时不时地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要不是因为你的病，像你这样的能够凭一己之力攻破国家级控制系统的人，早就该送去吸食黑细胞了！”任水苦笑着，张天立却连苦笑的模样也收敛了起来，神情肃穆又思想压抑地突然不发一语。
　　“那你这么辛苦地把我找来，究竟又想和我说些什么呢？”任水安慰着一旁沉默着的抑郁者道。
　　“我听说，你是目前为止所有人里面唯一一个走出过银河系后还活着回来的人？”
　　“如果你们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的话，那我就算是那唯一的一个吧！”
　　“以这样的时间单位来看的话，你的年岁和阅历果然都是我们常人无法企及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谈所谓的阅历，但关于我的年纪，在这飞船来回穿梭之下，常规的时间单位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我也说不好自己的年纪究竟有多大，但比起你来，总归是要大上很多的。”
　　“那你也真的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见识过银河系之外的光景了洛？”
　　“这种光景，你们用缩光镜就能看见的……”
　　“不……我说的是亲眼所见！”
　　“是的，那种光景我确实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到过，并且，我为任何一个没有见到过那种光景的人类感到惋惜。”
　　“那你就给我讲讲在那遥远而深邃的宇宙深处的故事吧！”张天立紧闭眉目，眼皮顶着头顶上的天花板，覆盖起了那一汪清泉明月般款款深情的泪目。
　　“这就是你找我来的目的吗？”
　　“不要问！你什么都不必问！只管说就是了！”任水守在身旁这个像躺在老爷椅上闭目养神，安享午后和晚年的老人身边，一字不拿地把记忆之中的银河之边缘、宇宙之深邃逐字逐句地放到了张天立的耳朵里。
　　“人啊！仰望的星空越是广阔，就发现自己，越是渺小。”任水用这最后一句对于星辰大海的慨叹，叫醒了如痴如醉于自己故事中的张天立。
　　“没错！对！”张天立猛然从痴醉中惊醒了过来：
　　“你说得没错！就是在这种无限宏大与深邃面前无限的渺小与卑微，才最是能够让我感到震撼！”
　　“所以呢？事到如今，你已经有了坦然面对死亡的勇气了吗？”
　　“哪有哪有！任何不了解死亡的人，在死亡面前都会胆怯，而真正了解死亡本质的人，我至今都还没有见到过，哎！别说是见到了，我就是连听说都没听说过！我把你叫来，听你的一席话、一个故事，无非是想在死之前了却一下这一生中最大的心事罢了！但一提到死，说句老实话，我依然还是没有勇气面对，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即便我畏惧死亡，这种畏惧也只会从现在开始持续到我死去的这段时间而已，等我真正死了，我想也就没什么好怕了吧！从前到现在，这世上死过那么多人，我的至亲挚爱也都死了，我最坏的下场，也不过是和他们一样嘛！你说人死后即便粉身碎骨、不得超生了，也总比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强吧！”任水本来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想要安慰张天立的话，但在一个将死之人的面前，任何能比他活得长的人在死亡这件事情面前，似乎都没有任何的发言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