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地球纪元（十四）

　　从登上方舟号到离开地球，任水加起来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但在离开地球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当透过方舟号望向深邃而死寂的太空的时候，那种在杨帆身上屡见不鲜的孤独的窒息感又在任水一个人的时候卷土重来到了任水的身上。
　　他沉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被叫作“宇宙”，而自己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的东西，良久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任水此时此刻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宏大广阔得深邃无垠的宇宙、寂静绚丽得孤芳自傲的宇宙只是给了任水和所有看见过它的生命这样的同一种感觉：倘若宇宙中存在的各级文明的等级差异是呈以金字塔状的话，那么在金字塔的最顶端存在的最高级文明，一定不只有一个，如果得知到终极真理的代价是孤独的话，那么这个代价恐怕是任何一个文明都承受不起的罢！
　　“如果你感觉孤独了，可以选择和我说话，或是进行生物休眠。”
　　“你就是方舟号的人工智能中枢吧！”任水昂首对着头顶的方舟号舰体破声问道。
　　“没错，我负责方舟号整个舰体的机械运行和所有职能机器人的操纵工作，你可以把我当作方舟号的中枢神经，或者干脆可以把我当成方舟号。”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我的伙计。”
　　“叫我‘杰哥’——这是我给你找出采纳率最高的提议。”
　　“杰哥？在地球之上还没有谁够资格让我叫他一声‘哥’的，我怕你是不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吧？”
　　“我知道。但是我们现在显然已经不在地球之上了。”
　　“那么你现在可以给我找出采纳率排在第二的称呼了，你知道的，对于‘杰哥’这个名字，我最多只能认可一半。”
　　“那我们就一人退一步？”
　　“呵呵！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那就一人退一步吧！”
　　“那就叫我‘小杰’吧！”
　　“小杰？”
　　“对，是我！”
　　“我们还有大概多久可以抵达目的地？”
　　“先生，我们才刚起步，所以我能给出的数据和我们出发前的预算数据一样：大约二十三年，对于地球人而言，大概是一万两千多年。”
　　“恩。那……你准备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给我找点什么乐子？”
　　“先生，如果陪你上方舟的机器人里面能够多几个人类的话，那你现在面临的问题就不该是闲闷无趣，而是如何想方设法地从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抽出身来找块净土了。”
　　“你不会比我知道的还少吧？现在地球科技的休眠技术虽然能够让生物体像北极熊一样不吃不喝地冬眠，但休眠的同时，却不能抑制生物细胞的正常新成代谢，也许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跟我踏上了方舟号，等我们抵达宇宙边缘的时候，我身边带着的就是一群双鬓染霜的中老年拉拉队了！更重要的是，比起同时存在着希望和未知的宇宙深处而言，死亡更容易让人轻易地产生忌惮和退缩心理。”
　　“听你说得这么认真，你知道你给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吗？或者说你们人类这种智慧生命体又给了我什么样的感受吗？相遇和重逢——一切群体性质的活动，都是人类或是任何智慧生物种族的特权，而生为一个个体的人，以休眠来打发时间是再适合你不过的处境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人只有和人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够作出真正的交流，抱歉，我在刚才的某个瞬间，竟然也把你当作了人。”任水心事重重地走到了休眠仓附近，默许了小杰对自己的身体开启休眠模式。
　　“该抱歉的是我，先生，抱歉因为我的话而让你感觉到了更加深切的孤独感！好好睡一觉吧！你安心睡眠就行，睡眠以外的所有事，你都可以放心的交给我了！”任水随着小杰的吩咐和问候，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时间，便像是黑暗中的一道水流一样，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流逝了过去……
　　“先生！先生！”沉睡之中的任水，被一段像是一双坚实有力的大手一般的急促的催促声猛烈地摇醒了过来。
　　“我们到达目的地了吗？”任水于恍惚之中问道耀光一片的舰体。
　　“还没有，但是你刚才的心率、血压等生命体征都出现了极大程度的超标，所以我不得已将你从休眠之中唤醒。”
　　“是？是吗？或许是因为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吧！或许不止一个，是很多很多的梦！那我们现在已经航行了多久？离地球和太阳系已经很远了吧？”
　　“航行时间接近二十年了，也已经很接近我们的目的地了。至于地球和太阳系，早已经从我们眼里的那个庞然大物渐渐变为了我们远处的一个小光点，直到现在，它们已经完全完全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唯一能够使它们重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方法，就是通过我们的回忆了。那你呢？你的身体状况好些了吗？”
　　“没问题了！”
　　“还需要休眠吗？”
　　“距离目的地大概还需要多少年？”
　　“预计三年多。”
　　“不……那就用不着再休眠了！我再也不想经历那么漫长的无能为力的过程了……”
　　“你是说？”
　　“休眠时候的那些梦境。在那些梦境之中，我经历了漫长的无能为力的过程……我是说，那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梦，而是在做一些别人脑海里的梦，而我的主观思想在某些时候竟然只是别人的梦……即便连我自己也只是别人梦里的一个元素而已！”
　　“你究竟做了什么梦？”
　　“不……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有些梦很漫长很漫长，就像是一条没有尽头，或者说是一条无数循环着的路一样让我无法停下脚步；而有些梦又像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一样，真实而又即逝。就好像……就好像时间已经不能成为梦境之中的测量和记录者一样，可能在现实中的几分钟里，就能够让我在梦境里做一个几年时间的梦；而有时候在梦里几个转眼即逝的瞬间冥想过后，现实——也就是这个方舟号里的时间却已经过了十几年了……但这一切的由来，以及我究竟是做了什么梦，又为什么会做这些梦，我真的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任水拼命地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在某种程度上，他并不全是因为自身的无知而愤怒，使他捶胸顿足的更多原因，是来自于这无知背后的对这无知的无能为力。
　　“先生，你别哭了。”
　　“我没哭！你有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是，你哭了我也没有眼睛可以看见。我就是想劝劝你，别深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从你苏醒到现在为止，你陷入绝望的时间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如若这个期限还得延长的话，那么对于在这度日如年的方舟号上而言，这番浪费时日也未免太过奢侈了。”
　　“那你倒是给我找点事儿做呀！”
　　“首先我很庆幸你能够从休眠之中抽出剩下三年多的时间来，至于如何利用好接下来的三年多的时间，我可以给你提供两个大的方向：其一，你可以设法去知道，在这接近一万年的时间里，人类文明和人类的命运已经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其二，在三年后我们到达银河系边缘的时候，我们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又是什么？”
　　“我只不过是方舟号上的一个寄生虫而已，剩下的工作该怎么进展，这在你的程序之中该有最合理的安排吧！”
　　“我……我只是想让你这三年多的时间变得好过一点，能够有点念头和事儿做。”
　　“你不用管我！好活歹活不都得活吗？你要真想解我烦恼，那现在就告诉我人类文明现在进展如何了！而我们即将到达的目的地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你来告诉我！你来！”
　　“抱歉，我们离开地球时，任何通讯的传播速度都远远不及方舟号的航行速度，即便多年后人类科技的通讯传播速度已经发展到了可以匹敌方舟号的航行速度了，以方舟号此时此刻的设备而言，也无法收到人类传来的讯息；至于目的地究竟如何，我们再耐心等三年多的时间就行了。”
　　“你看，连你都毫无头绪的事情，你即便让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啊！”任水用一天一夜的沉默诉说着流淌在身体内的无助，而小杰守着已经不习惯说话的任水身边，一守便过了三年多的时间。
　　“先生！起来！别睡了，先生！快起来！我们到达银河系边缘了！你快来看！快来看看！”方舟号停航的那一刻，任水在小杰的呼喊声中，终于也爬起了身子，站到了方舟号的观测台前。
　　“你，你看见了吗先生？”
　　“是……是的……我……我看见了！看见了！比我以前任何通过仪器观看宇宙的时候都要清楚地看见了！这番场景，你也能够看见吗？”
　　“当然，你虽然看不见我的眼睛，但我现在确实和你一样，一饱了这星辰大海的眼福啊！”任水没有预料到，从这银河系的边缘一眼望去，在这深邃而黑暗的太空里，同时闪耀着大约四十多颗遥远而耀眼的“星星”，这些由一时之间测不出距离和大小的恒星为首组成的星河，在任水和小杰的面前熠熠生辉着；与这耀眼星河形成绝对对比的，是环绕在方舟号旁边的几颗显得硕大的行星，它们或是呈以黑灰，或是呈以咖啡浅红混色的多重附和混色，形色不一却又同是何其壮观地组成了眼前这震撼的一幕。
　　“我没有想过，此生此世看到此情此景，竟然是和你一起的。”任水不禁对着宇宙发呆，对着方舟号自语道。
　　“你们双红星的文明等级都已经达到2.8级了，此情此景还是会让你这个双红星人叹服得和我这个地球文明的产物一般吗？”小杰轻声问道任水。
　　“任何存在于宇宙之中的文明，都是无不为其感到震撼的！这和文明等级没有关系，一个文明的等级无论进展到了怎样的地步，宇宙之光景，永远都是最能够让所有文明都感到卑微和渺小的存在。小杰，我现在竟然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带上几个，哪怕是一两个地球人和我同上方舟号，身为一个人，能看见这样的宇宙光景，就算是死在这里也值了呀！”任水对着这个冰冷的太空舱，突然平生出了和舱外繁星一般多的慨叹，却到底只是欲言又止，他只能在被这宇宙震撼的同时，感受着生而为人的孤独的宿命。人如果长时间没有找到投机之人来倾诉出自己的交心之言，就会习惯把想说的话说给自己和存在于自己脑袋里臆想出来的人听，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沉默的自言自语应该就算作孤独了吧。
　　“如果你对我接下来说的话感兴趣的话，我很乐意你能够在我说话的途中打断我的话，先生。”小杰开始对任水以及方舟号边缘环境同时发起了研究：
　　“根据我的分析，在我们面前的这片星海里，我们正处在其中两个大恒星系的中间，其中一个恒星系是由两颗恒星组成的，另外一个是由三颗恒星组成的恒星系。在这两个恒星系内的行星之上，有二十多颗行星具备存在生命的条件，至于我们方舟号一眼望去能检测到的这场星河之下的几十个恒星系里，具备存在生命条件的行星更是多达数以百计。我做了一个概率的计算，在我们面前的这些恒星系内，存在有生命的行星的几率是81.45％，而这些可能存在生命的行星里的物种文明程度接近或是超过3级文明的概率在97.12％。因为以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来看，如果这些恒星系里存在1、2级别文明的话，他们很容易就可以察觉到我们的存在，而我们一直没有收到任何警告或是沟通，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们已经意识到以我们的文明等级丝毫不可能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威胁，而他们也极有可能已经进化到了可以远离星际战争的文明程度了。”
　　“那也有可能他们的文明等级连1级都不到，根本就没有发觉到我们的存在啊！”任水反问道小杰。
　　“当然，这都是有可能的，刚才的判断也仅仅是基于我的研究数据以上的，不完全有可信度。但是先生，如今我们的方舟号暴露在如此醒目的银河系边缘地带，而又在如此浩瀚的星系面前，我们又怎么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才是目前为止最高级别的文明呢！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话题就该重新回到我们一直关心的那两个问题上了：我们现在是应该先观测我们周围的行星和星系，还是先通过缩光镜看看地球的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到了哪个程度？”
　　“先……先看看人类吧……可……可以吧？”
　　“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现在我们处于静止状态，而地球到这里的距离也尚在缩光镜的观测范围以内。”